亞歷杭德羅和伊桑開著那輛稍顯破舊的皮卡車駛入密林之中,暮色漸沉,夕陽在地平線處將天空劃開了一道血口,猩紅色的鮮血流淌在高處的樹梢和地平線的邊緣,遠遠地看,還以為是遠處的森林燃起了大火。
亞歷杭德羅雙手握著方向盤,雙眼警覺地掃視前方的路況,嘴上還叼著一根燃了一半的香煙。他的指節有些泛白——倒不是因為黃昏后密林深處開始變得寒冷,而是因為緊張。
那種從骨子里往外冒的緊張感使得他的手指死死地扣著方向盤,由于太過用力,所以指節才會發白。
“——該死,這破路也太他媽難走了。”
亞歷杭德羅伸長了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的路況。
“真虧他們能找到這種地方?!?
而坐在一旁副駕駛席上的伊?!す陝t表現的很淡定,畢竟他不用開車,他只消坐在副駕駛席上等著亞歷杭德羅把車開到正確的地方就OK了。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自打亞歷杭德羅把車開進了林子,伊桑就沒有開口說過話,亞歷杭德羅的這些抱怨就跟石沉大海似的沒有激起一點兒聲響——徘徊在他耳邊的只有皮卡車的輪胎碾過干燥土路的聲音,聽起來就好像有什么東西正在底下呻吟。
林子深得過分,樹干就像一根根黑色的金屬柱子,密密麻麻地矗立在原地,壓的人喘不過氣。僅剩的沒多少的陽光被樹枝和葉子遮的七零八落,余下的些許光線就像是從地獄里漏出來的一點兒火星,十分黯淡。
四周圍是死一般的寂靜,連晚風都像是被人“鎖了喉”,不吭不響,只有皮卡車發動機的轟鳴能讓人意識到這里并不是什么地獄,這里距離“人類文明”并不遙遠。
開著開著車,亞歷杭德羅突然開口罵了一句:“該死,手機沒信號了。”
伊桑拿出自己的手機,看了一眼桌面右上角的圖標。
正如亞歷杭德羅所說的那樣,他們此時此刻已經置身密林深處,這里是芝加哥城周邊鮮有的未被人類完全擠占的地區,這里的一切都依舊保留著它們原本的風貌,這意味著這里不存在什么信號塔,也不存在什么網絡——幾乎與世隔絕。
“這意味著我們快到地方了?!?
“說真的,伊桑,我還以為你把你的嘴丟在森林外面了?!?
伊桑莫名其妙地看了亞歷杭德羅一眼:“為什么這么說?”
“因為你從剛才開始就一句話都沒有說,一句都沒有。一直是我在唱獨角戲,實在是太無聊了?!?
“也許這是因為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回復你的那些牢騷?!?
“你不能理解,伊桑,說話可以讓我保持精神,尤其是開車的時候,操縱方向盤是一項枯燥而乏味的工作,而你卻一直像尊雕像一樣在那里坐著,一聲不響,如果不是因為你還會動,我甚至會覺得副駕駛席上坐著一個死人?!?
說完這番話,亞歷杭德羅瞥了伊桑一眼:“看上去你有心事,介意分享嗎?”
“我確實有——你當初是怎么來的公司,阿萊?”
“什么意思?”
“你為什么會為科倫布斯兄弟工作?這一切是怎么開始的?”伊桑將自己的問題補充完整,“所有為他們工作的人都獲得了第二次機會……這意味著我們之前都搞砸過某件事情,你是搞砸了什么事情?”
亞歷杭德羅笑道:“該死,如果你想要聊這個,沒個一天一夜可聊不完。”
“你可以簡單概括?!币辽Uf道,“況且是你想要說話的不是嗎?”
“好吧,讓我想想……”亞歷杭德羅一邊打著腹稿,一邊盯著前方的路況,由于天色愈發暗沉,他順手打開了皮卡車的大燈,“我殺了一個人,伊桑,一個我根本惹不起的人,如果被那人的朋友知道是我干的,我會死的很慘——怎么樣,夠簡單吧?”
“他們幫你擺平了麻煩?”
這里的“他們”自然就是指科倫布斯兄弟。
“他們讓那些人以為是別人干的?!眮啔v杭德羅點了點頭,“是的,他們幫我擺平了麻煩——從某種程度上講,文森特救了我一命,我想這就是我的‘第二次機會’?!?
“介意告訴我你殺了誰,又惹到了什么人嗎?”
“伙計,我知道我們是很好的朋友,但是這件事情有點敏感,你明白嗎?”亞歷杭德羅一邊咧著嘴笑一邊解釋道,“這筆爛賬已經過去十多年了,我可不想到時候有人再把這事兒翻出來,事實上,無論當初我殺了誰,惹到了什么人,他們都會爛在我的肚子里,也會隨著我入土。希望你能理解我?!?
“當然?!币辽|c了點頭,“謹慎點兒總是好的?!?
“正是?!眮啔v杭德羅信服地點了點頭,“那你呢,我們的‘美/國/大/兵’在芝加哥惹到了什么麻煩?”
“這個嘛……當我離開美/國/陸/軍之后,回到本土,我發現有很多事情都變了——在伊拉克,我還是所謂的‘戰爭英雄’,但是等我退役,等我脫下那身軍裝,事情就發生了變化。他們當初承諾了很多東西,退役金、醫療保障、心理照顧……總之就是一切的一切?!?
“他們什么都沒給你?”
“退/伍/軍/人事務部的效率比他媽郵政還慢,評個傷殘等級都要拖個一年兩年,你覺得呢?有多少人能等那一年兩年?”
“哇哦,真他媽的操蛋!”亞歷杭德羅罵道。
“對很多公司來說,我們的身上的標簽不是什么‘愛國者’或者說‘英雄’,我們身上的標簽是‘可能患有PTSD’,我們有很多人在離開軍隊之后就會立刻失業或者說只能干點兒低薪的體力活……我就是這樣,阿萊。”
“Shit.這個國/家對你們可真狠,這不就是相當于把你們當一塊兒破布用完就扔了嗎?”
伊桑聳了聳肩膀:“有很多人在離開軍隊之后就失去了歸屬感、失去了工作、甚至失去了家庭,再加上在戰場上遺留的心理問題——毫不客氣地說,我們會被這個社會踢出門外,有不少人到最后都成了患有毒癮的流浪漢,穿過軍靴的腳赤條條地踩在水泥地上,就是為了找個紙箱子睡一覺?!?
“天哪……真是要命!你說的我快哭了?!?
“是啊,實話說,我當時也身陷窘境,阿萊,我找不到什么賺錢的工作,只能去那種街邊的小餐館洗盤子,我租的房子只有一個該死的床墊,你能想象的到嗎?該死的床墊!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那絕對不是正常人過的日子!尤其是我已經在伊拉克吃了那么多的苦!”
“所以他們向你伸出了援手?”
“不,”伊桑搖了搖頭,“那是在后來。我在退/伍/軍/人事務部辦理手續的時候,偶然認識了一個人,我們算是在伊拉克背靠背作戰過吧。他聽說了我的事情后把我介紹給了一個……酒吧老板,這個人以前是一名士官長,退役之后跑到芝加哥開了間酒吧——原諒我不說他們的真名,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這都是陳年爛賬,我也不想讓任何人把它們再翻出來?!?
“我完全可以理解?!眮啔v杭德羅點了點頭。
“這個前士官長,明面上是個酒吧老板,但是暗地里……他是一伙兒武裝劫匪的頭目。你應該可以想象的到,這伙武裝劫匪的成員清一色全都是退/役/軍/人,無一例外,而我也加入了進去,你懂得,為了應對這個狗屁的世道,我只能和他們抱團取暖?!?
“我猜你們抱團取暖的結果并不是很美好?!?
“沒錯。一開始一切都好,士官長負責給我們找生意,我們負責動手執行,完事兒了大家一起分錢,只要錢包是鼓的,日子過得滋潤,屁事兒都不會有。但你也是知道的,像這種武裝劫匪團伙,一般都不會持續很長時間,哪怕是一群退/伍/軍/人,也有各種各樣的麻煩需要擺平?!?
“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你們也不可能一直賺錢,搶劫也不可能一直成功?!?
“就是這樣,花錢如流水的日子過慣了,一旦出了問題,就是大問題——分贓不均,內斗,互相拆臺,條子步步緊逼。換言之,我們完蛋了。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跑了,有的人被條子抓了。我就是被條子給抓了,本來我應該在州監獄里跟多米尼克作伴的?!?
“是他們把你撈出來的?”
這里的“他們”,當然也是指科倫布斯兄弟。
“沒錯?!币辽|c了點頭,“第二次機會,一切重新開始,大概就是這么回事?!?
“聽上去咱們兩個的經歷都有夠傳奇的。”亞歷杭德羅一邊說,一邊慢踩油門,放慢車的速度,“——話說我們是不是差不多快到了?該死,周圍一個他媽的標識牌都沒有!”
伊桑降下副駕駛席的車窗,往窗外張望:“我什么都沒看到,阿萊,再往前開開,開慢點兒。還有,把大燈關了吧,別打草驚蛇?!?
“但愿我們在天完全黑掉之前找到保加利亞人的藏身處?!眮啔v杭德羅說道,“這破路可沒法關著車燈開……”
亞歷杭德羅又開著皮卡車在土路上行駛了大概十多分鐘,最后還是停在了路邊。
因為伊??吹搅寺愤叺囊粋€標識牌——這意味著他們要找的地方就在這附近。
“我先去看看。”伊桑解開安全帶,準備下車。
“去你媽的,我們一塊兒,萬一出了什么事呢?”
“隨便你。”
伊桑走下車,抽出腰間的手槍,走向標識牌所指的小岔路,而亞歷杭德羅則是緊隨其后。
當然,他的手里也拿著手槍。
兩個人貓著腰,一前一后地穿越草叢,靠近了林中的一個小木屋。
小木屋的造型很好看,看上去就跟個別墅似的,上下兩層,還有用籬笆圈起來的前后兩個院落。
木屋的不遠處插著一塊兒木板,上面寫著“私人領地,閑人免進”。
“看上去不像是有人啊?!眮啔v杭德羅蹲在伊桑身旁,遠遠地朝木屋觀瞧。
木屋里面沒有一絲一毫的亮光,也沒有活人活動的跡象。
“確實?!币辽旱吐曇?,點了點頭,“——過去看看?”
“走?!?
兩個人打定了主意,躡手躡腳地順著林地朝木屋走去。
越靠近木屋越覺得不對勁——因為這里靜的嚇人,這絕對不是有人在這里活動的表現。
亞歷杭德羅在木屋附近繞了一圈兒,每個窗戶都看了看,沒瞧見一根人毛兒:“真他媽的該死,該不會他們已經轉移了吧?我們白來了一趟?”
“我不知道?!币辽m樦鴺翘葑呱祥T廊,“吱呀”一聲打開門,先探進去了半個身子,然后直接鉆進了門后的黑暗。
——確實沒有人在這里。
沒有保加利亞人,也沒有被保加利亞人擄走的孩子,什么都沒有,只有數不清的樹和彌漫在半空中的塵埃。
“沒人,該死?!眮啔v杭德羅拿出手機,準備給雷蒙德打個電話,匯報這里的情況,結果打開鎖屏才意識到這里沒信號、沒網絡,就是個與世隔絕的原始荒地,“操他媽的!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連個電話都打不了!我們走吧!”
“阿萊——你背叛了我們的老板嗎?”
冷不丁地,屋里突然傳來伊桑的聲音。
“什么?你他媽叨咕什么呢?”
“你是內鬼嗎?”伊桑又問道。
“我是你爹!”亞歷杭德羅微微抬起槍口,“你他媽在里面搞什么鬼呢,趕緊出來,我們要走了!”
話音剛落,亞歷杭德羅就聽到一聲槍響。
“操你媽的!”
亞歷杭德羅肩膀中彈,踉蹌了一下倒在了地上,但是他并沒有松開手中的手槍,而是對著木質建筑的大門連開了數槍,然后趁著伊桑被壓制在原地時緊爬慢爬爬到了房屋的側墻處,扶著墻站了起來:“操你媽的!你他媽瘋了!淦!”
“——文森特告訴我我們之間有一個內鬼,要為Mini的事情負責!阿萊,是時候說實話了,你覺得呢?”
“去你媽的!雷蒙德也是跟我這么說的!該死!”亞歷杭德羅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槍傷,鮮血正不斷地往外流——他需要得到及時的救治,“我們是朋友,我本來不相信你是個該死的內鬼!現在我信了!難怪你這個狗操的要把我帶到這兒來!操你媽的!”
回應亞歷杭德羅的是兩聲槍聲,子彈蹭過木板濺起了不少碎木屑,險些迷了亞歷杭德羅的眼睛。
亞歷杭德羅抬起手槍,從一樓的窗戶往屋里盲射了兩槍。
“——現在好了!伊桑!我們朋友做不成了!今天我們倆只有一個能走出這里!而那個人不會是你!如果你識相點,就把該死的槍放下!我會帶你去見雷蒙德,讓他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沒準兒你還能撿回一條命!”
伊??吭谖輧鹊膲Ρ谏?,因為緊張而大口呼吸著空氣。
他真的沒有想到自己和亞歷杭德羅竟然收到了相同的指令。
科倫布斯兄弟可真是太狠了!
竟然會讓他們自相殘殺!
難怪他們在芝加哥縱橫了這么多年,這可不是靠運氣就能達成的成就……
但是伊?!す瓴]有抱怨他們的毒辣。
因為他知道科倫布斯兄弟這么做是正確的,換做是他,恐怕也會想出相同的計劃……
所謂大海撈針不如有的放矢。
——無論這件事情會以怎樣的結局收尾,他們都不會是輸家。
“阿萊,你知道我們兩個現在面臨怎樣的窘境,我們收到了相同的命令,這意味著我們兩個并不受信任,就算你能活著離開這里,你覺得科倫布斯兄弟會放過你嗎?他們不知道誰是內鬼,但他們把名單縮小到了兩個人,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會怎么做?”
“去他媽死吧!伊桑!”
“回答的好!他們會把兩個人都除掉,因為他們總是能找到新的士兵,也總會有新的人來執行新的命令,”伊桑說道,“——是啊,該死的命令,我早就厭倦了這樣的生活,但是這樣的生活確實更簡單,但也是時候到頭了?!?
“——你他媽逼逼完了嗎!我還等著你呢!”
“Fuck that!”
伊桑一咬牙,對著窗口開了數槍,然后立刻轉移陣地。
這幾槍并不是為了打中亞歷杭德羅,而是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然后迅速移動到一個可以真正威脅到后者的地方進行攻擊——聲東擊西,這算是慣用手段了。
伊桑翻越欄桿,來到墻角處,伸出右臂對著靠在墻邊的亞歷杭德羅連開數槍,而亞歷杭德羅也立刻予以開槍還擊,子彈同時擊中兩個人,但原本就已經受傷的亞歷杭德羅這一次再度被先手,子彈穿過了他的腿部和腹部,他直接躺在了地上。
而伊桑的情況也沒有好到哪兒去,他的右臂和右肩同樣中了兩槍,耳朵也被子彈削下去一塊兒肉,鮮血正順著耳垂往下滴。
中彈的伊桑跪在地上,用沒有受傷的左手將墜落在地的手槍夠了回來,然后貼著墻壁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拿著槍蹭到墻邊,微微一探頭,然后又馬上縮了回來——他確定亞歷杭德羅已經躺在了地上。
“阿萊,已經結束了!”
伊桑背靠墻壁,對亞歷杭德羅說道。
“就當是幫自己一個忙,別抵抗了!”
“……操、操你媽!”
或許是因為亞歷杭德羅不肯投降,又或許是因為自己也被子彈給擊中,又或許純粹是因為亞歷杭德羅說了句難聽的臟話,惱羞成怒的伊桑走出墻角,用左手朝著亞歷杭德羅扣動扳機,第一槍打中了亞歷杭德羅的肚子,但是扣下第二槍時卻聽到了空膛的脆響。
“媽的!”
伊桑罵了一句,連忙伸出自己右手去摸自己腰間的彈匣,但是由于他右臂和胳膊都中了槍,右手并不是很愿意聽他的指揮。
而躺在地上的亞歷杭德羅也并沒有死,他按下手槍的彈匣脫落鈕,顫栗著從自己的腰間摸出一個彈匣,插進空槽。
“操你媽的,伊桑……”
身中數槍的亞歷杭德羅依靠著自己身體分泌的腎上腺素,勉勉強強地抬起手臂,而與此同時,伊桑也換好了彈匣,抬起左臂對著亞歷杭德羅扣動扳機。
又是一陣槍響。
其中一顆子彈打爆了亞歷杭德羅的右眼,穿透了他的大腦,而在這一槍過后,亞歷杭德羅的手臂“砰”地一聲栽進了土里,再也沒了動靜。
“Fuck.”伊桑雙手拄地跪在了亞歷杭德羅的身旁,拍了拍好朋友的胸膛,“好好睡一覺,伙計,好好睡一覺……”
密林重歸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