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雷蒙德所謂的“不適合和小孩兒同行的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夜店?夜總會?脫衣舞俱樂部?
還是什么賭博廳亦或是地下賭場?
——都不是。
雷蒙德開著他的愛車去了南芝加哥社區(qū)。
該社區(qū)坐落在密歇根湖西南岸,東臨湖濱,西接卡拉麥特高地——光這么形容可能還不夠形象……這里距離芝加哥天際橋非常近(就是那個撈出冷藏車的地方),幾乎可以說位于芝加哥天際橋的正北方向。
這里曾經(jīng)是芝加哥最大的工業(yè)區(qū),也曾經(jīng)是芝加哥的工業(yè)心臟,象征著美國鋼鐵工業(yè)發(fā)展的美國鋼鐵公司的南部工廠就坐落在這里——當然,該工廠在運營了超過一個世紀之后,最終還是敗給了工業(yè)外遷的殘酷現(xiàn)實,早在九二年,這座工廠就因為資金問題被強制關(guān)閉,現(xiàn)在已經(jīng)和這一地區(qū)的很多工業(yè)廠房一樣被拆毀,夷為平地——直到現(xiàn)在也依舊是一片無人看管的荒地。
沒錯,“荒蕪”一詞就是南芝加哥最真實的寫照。
這片曾經(jīng)輝煌過的工業(yè)區(qū)早就盛況不再,隨著一家又一家工廠的倒閉和外遷,該社區(qū)的人均收入斷崖式的下滑,人口大量流失,房屋空置率飆升,市政投資也因此減少,教育資源和基礎(chǔ)設施更是讓人沒眼看。
再加上居住在該地區(qū)的人口有八成以上都是黑人,剩下的一成九也都是拉丁裔,白人屈指可數(shù),可想而知這一區(qū)域的治安情況有多么糟糕。
槍擊事件和謀殺事件的發(fā)生率高得離譜,大大小小的街頭幫派為了爭搶一點兒地盤大打出手,毒品交易更是猖獗,負責該地區(qū)治安的芝加哥警署第四分局的警察拿這個社區(qū)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干脆直接放棄。
毫不夸張的說,在這附近巡邏的警員與其說是警察,更不如說是“殯儀人員”,在這一地區(qū)報案,警車絕對不會在五分鐘之內(nèi)趕到,通常得花二十分鐘半個小時的時間,有的時候甚至一個小時都沒人來——等人來了,被槍擊的人肯定也已經(jīng)涼透了,而兇手也早就跑的沒影兒了。
綜上所述,南芝加哥可謂是雷蒙德最不愿意來的社區(qū)之一。
就更別提帶著安琪拉來了。
這里有著芝加哥最丑惡的一面,而雷蒙德不覺得將這丑惡而真實的一面展示給安琪拉看是什么好主意。
——那么問題來了,既然這里是雷蒙德最不愿意來的地方,那他為什么還是來了呢?還是一個人來的。
答案其實也意外的簡單。
他是來找人的。
確切來說是來找一個隱居于此的“計算機專家”。
雷蒙德把車停在了卡拉麥特河岸邊的一處廢舊廠房旁邊,下車時一腳陷進了骯臟的沙地里。
雷蒙德低頭看了看自己今天早晨剛刷過的皮鞋,罵了一句“該死”,然后關(guān)上車門徑直走進了旁邊的廠房。
廠房空間很大,設備都被搬走了所以顯得很空曠,由于靠近河邊,廠房內(nèi)部甚至可以聞到一股難聞的腥味兒。
每次來這里,雷蒙德都會產(chǎn)生一個疑問——什么神經(jīng)病會在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隱居?
但是事實勝于雄辯,他要找的這位“計算機專家”還真就在這里隱居。
確切來說,他就住在這片廢舊廠房的地下室里,他把之前工廠的地下倉庫改造了一番,搞成了一個近乎可以被稱之為“核戰(zhàn)避難所”的地堡,照他的意思是,他就打算在這里面呆一輩子了。
——有能力的人才往往會有著這樣那樣的缺陷。這個世界沒有人是完美的。
深諳這個道理的雷蒙德雖然沒辦法理解他,但是他對此表示尊重。
而正是因為雷蒙德當年出錢替他買下了這片土地,這只“鼴鼠”才得以不受打擾地繼續(xù)窩在他那不見天日的洞里。
所以,鼴鼠欠他一個大人情,這輩子都還不清的那種,除非他從這地方搬出去。
雷蒙德打開手機的手電筒,順著下行樓梯一路往下走,皮鞋的根部踩在金屬樓梯上發(fā)出“噔噔”地響聲,而安裝在樓梯間隱蔽角落里的處于運轉(zhuǎn)狀態(tài)的攝像頭也早就捕捉到了雷蒙德的身影。
雷蒙德走下樓梯,來到“鼴鼠”的家門前——一臺老舊的自動售貨機,里面還掛著“南北戰(zhàn)爭”時期的各種零嘴兒。毫無疑問,雖然機器依舊可以使用,但里面的東西肯定早就過期變質(zhì)了。
“你看到了我了,開門,鼴鼠?!崩酌傻骂D了頓,“否則我就把這塊兒地賣給開發(fā)商,讓他們把你的防空洞填平?!?
“嘿,冷靜點兒?!弊詣邮圬洐C深處突然傳出某人的聲音——顯而易見,鼴鼠改裝過這臺自動售貨機,并在里面安裝了一個小型音箱,以備不時之需,“我這就放你進來。”
鼴鼠的話音剛落,雷蒙德面前的自動售貨機就震動了起來,大概兩三秒鐘后,自動售貨機就跟一道電子門似的緩慢地在雷蒙德面前順時針轉(zhuǎn)動,露出了原本被其擋在后面的墻壁,然后只聽墻后“咔嚓”一聲,就像是什么東西被解鎖了一般。
雷蒙德用手一推面前的墻壁,這道墻壁也像是一道門似的逆時針轉(zhuǎn)動,露出了里面的廊道。
“——凈搞這種沒用的東西?!?
雷蒙德嘟囔了一句,徑直走進廊道。
穿過狹長的廊道,雷蒙德來到了一個寬敞的空間,該空間顯然接受過裝修,墻壁和門都經(jīng)過了隔音處理,而房間的角落里有數(shù)臺柴油發(fā)電機,發(fā)電機周邊、架子上還堆放著數(shù)不清的油桶——此情此景,多少讓雷蒙德聯(lián)想到了末世庇護所的場景。
就在他出神地盯著正在轟隆隆地全速運轉(zhuǎn)的發(fā)電機時,面前的門開了,一個留著金色碎發(fā),穿著深藍色襯衫的男人走了出來,朝雷蒙德攤手道:“雷。你沒跟我打電話說你要來?!?
他就是隱居在此地的“鼴鼠”,真名叫格雷迪·奧謝,曾經(jīng)是一名陸軍游騎兵,去過阿富汗、去過伊拉克、去過敘利亞——他曾親眼見到自己的戰(zhàn)友被打成馬蜂窩,亦或是被IED撕成碎片。
后來他因為“醫(yī)療原因”退伍,一個人來到芝加哥,發(fā)生了各種各樣的事情,最后變成了一個蝸居在大城市里的“隱士”。
“不好意思,提醒你一下,鼴鼠先生,你住的這個地方,是我的地盤兒,我的,所以如果我想,我完全可以找個害蟲清理公司把你請出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雷蒙德頓了頓,“有鑒于此,我想什么時候來什么時候來,而且不用提前跟你打招呼。”
格雷迪還能說什么?
什么都不能,畢竟雷蒙德拿捏住了他的七寸。
“那你至少把你的手機關(guān)機了吧?”
“當然?!崩酌傻履贸鏊缫殃P(guān)機的手機在格雷迪面前晃了晃。
“隨你便吧……”
說完,格雷迪扭頭進了屋子,雷蒙德也跟著走了進去。
格雷迪的“工作室”里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電子儀器:幾臺高性能的電腦、自行搭建的服務器、好幾個顯示屏、看上去就很高端的混合信號示波器等等,還有一些雷蒙德完全不認識的東西——甚至比維多利亞那里的設備還要齊全,令人眼花繚亂。
“歡迎來到我的個人小天堂,雷,要喝點兒什么嗎?我這里有5 hour、紅牛、魔爪以及各種各樣的運動飲料?!?
格雷迪一邊說一邊打開被他放在辦公桌角落里的小型冰箱,由于冰箱門本身就是透明的,在格雷迪打開冰箱之前,雷蒙德就已經(jīng)看到了擺放在冰箱里的紅紅綠綠的飲料罐兒,看上去很不錯,和這個充滿“科幻感”的環(huán)境十分合拍。
“我要威士忌。”他說。
“我這兒沒有?!备窭椎先〕鲆还薇?zhèn)紅牛丟給雷蒙德,然后也給自己開了一罐,“咕咚咕咚”地喝了兩口,然后用手背抹去沾在嘴角附近的液體,開口道,“你知道的,我不喝酒,我需要保持清醒——這對我的靈魂有好處?!?
“哈,原來是這么回事兒?!崩酌傻码S便拽來一張轉(zhuǎn)椅坐了上去,然后翹起腿,“我還以為你把靈魂丟在了阿富汗呢?!?
“你真是討人嫌,雷蒙德?!备窭椎蠈⒓t牛罐放在一旁的辦公桌上,“——我看你帶著一臺筆記本電腦,這意味著你不是來和我閑聊的,有何貴干?”
雷蒙德帶來的便是他在萊利·馬奇家里找到的筆記本電腦。
“我希望你能把這臺電腦里的所有東西備份在一個硬盤或者服務器里?!崩酌傻聦⑺麏A在腋下的筆記本電腦放在格雷迪那科技感十足的電腦桌上,“你能做到嗎?”
“當然可以——但是你為什么沒有去找你們公司里的那個……叫什么來著?哦,維多利亞,你之前跟我說她很牛逼,難不成她是受不了你的脾氣撂挑子不干了?”
“這件事情需要對公司內(nèi)部的所有人保密——”雷蒙德眉頭一皺,“你干不干?不干的話我就叫爆破公司來了,這片區(qū)域的破建筑實在是影響市容?!?
“天哪,雷蒙德,你想拿這個地方吃我一輩子嗎?我說過,我不想為任何人工作!任何人!除非你承認自己不是人,否則我想這個‘任何人’里應該也包括你吧!”
“我也沒讓你為我工作吧,鼴鼠?”
“——我不叫鼴鼠!我有名字!就和你一樣!”
“是,可我又沒住在地底下。”雷蒙德回懟道,“還是那句話,我沒有讓你為我工作,你之前不是我們公司的成員,現(xiàn)在也不是,不久之后的將來也不會是,我沒有讓你為我工作,我只是來請你幫忙,如果是工作,我還得給你錢,可我不會給你一分錢,所以這不是工作——還有什么好說的?”
“Jesus…聽聽你說的都是什么話!”
“干還是不干?我沒心情在這里閑扯淡……”雷蒙德頓了頓,在格雷迪的面前豎起兩根食指,“爆破公司,還是電腦備份,你來選吧?!?
“……我可以幫你,但你得告訴我為什么?!?
“我之后需要把筆記本電腦給別人看,但我不確定這個人是否值得信任,如果他篡改了電腦里的某份文件,或者是直接刪掉了某條信息……我需要一個對照物。”
“不用這么麻煩,我可以給所有文件生成哈希值,等你拿回電腦,我會再生成一遍哈希值,哈希值就像是……指紋,如果文件有修改,哪怕文件的時間戳和大小都被偽造的和之前一模一樣,哈希值仍然可以檢測出文件內(nèi)容的變化?!?
“不愧是專業(yè)人士,實在是太聰明了,我怎么就沒想到這個辦法呢?——那么假如那個人修改了文件,我該去哪兒看原始內(nèi)容呢?”
“……”
“……”
兩個人面面相覷了大概半分鐘時間。
格雷迪撇了撇嘴,開口道:“我會再幫你做一次深度備份?!?
雷蒙德點了點頭:“很好,這就是我想要的。”
“這可能需要一點時間?!?
“我不趕時間?!闭f完,雷蒙德靠在了椅背上,閉上了眼睛,“好了叫我?!?
“Sure thing.Boss.”
格雷迪自嘲般地回應道。
XXX
文森特·科倫布斯從“千禧松俱樂部”里開車出來時,發(fā)現(xiàn)了一輛停在路邊的黑色的福特銳際,文森特瞥了一眼車牌,確定那是伊?!す甑能嚕谑窃谀禽v車面前停了下來。
他還沒把車停穩(wěn),伊桑就從車里下來了,走到駕駛席的車門旁,等著文森特把車窗降下來。
“——等了一會兒了?”文森特問。
伊??戳艘谎弁蟊恚骸耙簿褪喾昼姟F(xiàn)在要去找那個被綁架了的孩子嗎?剛才亞歷杭德羅給我打了個電話,讓我去和他匯合,他說雷蒙德那邊已經(jīng)有了進展。”
“哦,他是這么說的?”
伊桑點了點頭:“對,我告訴他我還在你這邊,所以……”
“——既然雷蒙德那邊有了進展,那你就去找亞歷杭德羅吧,和他匯合,看看能幫上什么忙?!?
伊桑并沒有因為白等了文森特十多分鐘而感到氣餒或者不滿,他曾經(jīng)是一名軍人,所以這對他來說并不算什么,只見他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我這就給他回個電話——那我就先撤了。”
“等一下,伊桑?!?
文森特叫住了轉(zhuǎn)身離開的伊?!す?。
伊?;仡^:“還有什么事,老板?”
文森特朝伊桑擺了擺手,叫他靠近點兒,于是伊桑再一次湊到車窗前,將腦袋整個探進去。
“——最近一段時間,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公司內(nèi)部有些反常?”
“我們接的單子變少了。”伊桑說道,“我想主要是受到Mini搞出來的這些事情的影響……”
“除此之外呢?”
伊桑舔了一下嘴唇:“我和阿萊,最近有些清閑?!?
“你有沒有考慮過原因?”文森特問道。
“損害控制?”
文森特撇了撇嘴角,不置可否:“前段時間,我們對于Mini來說簡直就是單向透明的,這是一場徹徹底底的災難,比冷藏車本身帶來的災難更嚴重——我們公司有人在給Mini提供情報,所有人都是懷疑對象,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們的謹慎?!?
伊桑點了點頭,軍人出身的他當然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他只是從來沒有說出口罷了。
他明白,越是這種時候,就越應該管住自己的嘴和手,做好分內(nèi)的事兒就完了,不要節(jié)外生枝。雖然科倫布斯兄弟總是說五大湖分析公司是一個“大家庭”,所有人都是獲得了“第二次機會”的家庭成員,但是哪怕“家人”都沒辦法完全信任——有多少刑事案件都是所謂的“家人”搞出來的?
伊桑清楚,自己就是一個“高級打工人”,這意味著做好分內(nèi)的工作,問心無愧地領(lǐng)工錢就行了,至于余下的事情自然會有別人操心。
“當然……”伊桑頓了頓,“那既然你告訴了我這件事情,是不是意味著警報已經(jīng)解除了?內(nèi)鬼揪出來了嗎?”
“還不能確定。”文森特頓了頓,“所以我希望你能幫我盯住亞歷杭德羅?!?
“等一下,亞歷杭德羅?”伊桑露出驚詫的神情,“你是說,阿萊是內(nèi)鬼?”
“還不能確定,但是有線索指向他?!?
“……”伊桑顯然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皺著眉頭,完全沒辦法消化文森特這番話的意思。
“伊桑,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當然!但我又能做什么呢?”
“盯住他,如果你確定他就是內(nèi)鬼,幫我們把他清理掉?!?
“清理掉……你是說……清理門戶?”
文森特點了點頭。
“……他是我的朋友?!币辽Uf道,“他是個好人……雖然是個酒鬼……但……他是個好人。至少我一直是這么想的。”
“這說明你的眼光有待提高,伊桑。”文森特毫不客氣地說道,“這件事情你知我知,不要讓第三個人知道,明白了嗎?你可以去找他了,保持聯(lián)絡。”
說完,文森特升起車窗,駛離路邊,只留下伊桑一個人站在風中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