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的晚些時候,雷蒙德·科倫布斯開車回到自己的公寓,接上好不容易才擺脫宿醉狀態的維多利亞去了下一個目標地點。
為了一勞永逸地解決冷藏車的問題,光是在芝加哥影視城的片場里做假視頻還不夠,這個視頻只能解決車載錄像的問題,他還需要解決“人”的問題:那個聲稱是自己將冷藏車撞下橋,害死了十五條人命的自首者萊利·馬奇。
據雷蒙德所知,此人目前被臨時關押在庫克縣監獄等待傳喚,案子一天不解決,他就得監獄里蹲著,如果警察得出結論,他不是犯人,他會被就地釋放,如果是犯人,那他就得在庫克縣監獄蹲到審判結束。
但是對雷蒙德來講,他究竟是不是犯人此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讓芝加哥的市民認為他不是犯人,只有他不是犯人,才能證明警察沒有抓錯人,之前的計劃才能回到正軌。
為此,雷蒙德打算毀掉他的信用。
辦法就是找個官方的心理健康專家證明他患有精神疾病,而七歲小孩兒都知道患有精神疾病的人說什么都是不可信的,哪怕最后事情鬧到了法庭上,精神鑒定報告也可以相當程度上影響審判結果,正常的法官都會因為這一紙報告認為萊利·馬奇所聲稱的一切是他的愚蠢幻想……
雷蒙德當然也可以選擇滅了他的口,就像當初對付瑞安一樣,讓監獄里的犯人用削尖的塑料牙刷亦或是別的什么東西處置掉這個麻煩。
這么做固然簡單粗暴,但也會引來麻煩,一方面是現在有聯邦探員正在盯著這事兒,在探員的眼皮子底下把嫌疑人搞死不僅不會消滅問題,還會擴大問題;另一方面是萊利·馬奇通過自首和電視臺曝光的車載錄像把自己推上了風口浪尖,在現在芝加哥,他就和美國甜心艾莉一樣備受矚目,任何有關他的事情都能成為新聞,他的死不會解決事情,只會再次引爆這座城市。
道理很簡單:既然消滅不了人的肉體,就只能選擇消滅這個人所代表的信息。
而當這個信息被消滅后,這個人的肉體也不會繼續存在,因為他會被剝奪存在的意義。
“——你要帶我去哪兒?”維多利亞問道。
“去見個熟人。”
“熟人?我認識嗎?”
“何止認識,你對他再熟悉不過了。”
維多利亞一頭霧水,她既不知道雷蒙德將要帶她去哪兒,也不知道雷蒙德要帶她去見誰——作為老板的雷蒙德顯然不會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她這個下屬。她可以理解,在這種情況下,她只能“隨波逐流”,等待著老板給出下一步指示……
雷蒙德駕駛道奇車來到了芝加哥的伯蒂奇公園社區,這一社區坐落著很多私人住宅,隨處都可以見到二層獨棟建筑和小平房。
他在路上拐來拐去,拐進了北奧斯汀大道,將車停在了4433號建筑前方的人行道邊上。
剛把車停穩,認出這個地方的維多利亞就激動地開口了。
“——該死的,雷蒙德,你沒有搞錯吧?這就是你叫我來的原因?”維多利亞終于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被雷蒙德帶到這里了,“之前是你告訴我不要接近這個地方,現在你又主動帶我來?你要做什么!?”
4433號建筑是一棟帶前后小院的雙層獨棟住宅,而維多利亞很清楚誰住在這里——一名在芝加哥市公共健康部門工作的心理健康專家,確切來說,就是當初那個判定她患有精神疾病,從而讓她不得不進入蒙特洛斯精神病院接受治療的混蛋。
他的名字是勞倫斯·金斯利,維多利亞早就把這個名字刻在自己的大腦里了。
當初她剛被法院送進蒙特洛斯精神病院的時候,她心里想的都是有朝一日出院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勞倫斯算賬。因為勞倫斯毀了她,說她有精神病,讓她成了每天都需要接受成年人監督的殘缺的個體。
而她分明就是一個正常人!
她可以正常生活,只要這幫該死的混蛋不總是來找她的茬,她可以過的很好!
那時候維多利亞滿腦子想的都是等出院之后該怎么找勞倫斯報仇,是把他活剮了,還是把他丟進硫酸桶里……
當然,被送進蒙特洛斯的維多利亞因禍得福遇到了好心的理查德醫生,而老好人理查德讓她產生了改變,當理查德知道維多利亞打算在出院后去找勞倫斯算賬時,他告訴維多利亞不能這么做,并和她有了一個不要傷害勞倫斯的約定……
而在那之后,她又見到了雷蒙德,雷蒙德也不希望她靠近勞倫斯和他的住處,畢竟這里屬于她的過去,她改名了,擁抱了新生活,現在的維多利亞·魯索沒有任何理由去接近勞倫斯·金斯利……
但即便如此,維多利亞對勞倫斯的恨從來沒有消減過。
因為從始至終,一直到現在,維多利亞都不覺得自己做錯過任何事情,她也不承認自己患有精神疾病,這一切不過是某個“自詡專家”的人大手一揮,在紙質報告上寫了幾個字,她就“順理成章”地變成了精神病患者,變成了“無行為能力人”——要知道她現在已經二十五歲了,可在法律上講,她依舊不是一個正常人,沒辦法獨立生活,每過一段時間就得跟著自己的法定監護人去法院一趟。
——都是拜這個勞倫斯所賜!
維多利亞能不恨他就見鬼了。
但是她答應過理查德自己不會去傷害勞倫斯,也答應過雷蒙德不要靠近勞倫斯,她向來信守諾言。
——一直到今天。
“你知道我要來做什么。”
雷蒙德解開安全帶下車。
維多利亞也解開安全帶,追了上去:“全芝加哥有這么多的心理健康專家,為什么非要來找他!?”
雷蒙德徑直往前走,不搭理維多利亞,于是后者上手拽住了雷蒙德的胳膊:“嘿!我在跟你說話!”
“維姬,動腦思考,如果我決定去做一件事情,往往不止有一個理由,一方面,我需要他去認定萊利·馬奇是個精神病患者,毀了他的信用,另一方面——他了解你,維姬,這意味著那個Mini有可能是通過他來掌握你的諸多信息的,無論如何,我都得確定這件事情,我也不介意你來找他要個說法。”
說完,雷蒙德將維多利亞的手拍下去。
“——還有什么想知道的?沒了?可以乖乖跟我走了嗎?”
說完,也不等維多利亞回復,雷蒙德小跑了兩步走上門廊前的樓梯,扣響屋門。
沒過多久,門開了,維多利亞遠遠地瞧見勞倫斯的身影,下意識地蹙起眉頭。
她回想起了當時她和勞倫斯面對面時,后者是如何用言語挑撥她內心深處的怒火的。
維多利亞覺得自己被這個家伙玩弄于股掌之間,而這正是她最討厭的感覺。
這也是為什么她如此確信自己沒有精神疾病,因為一切都是這個家伙搞的鬼!
她看到雷蒙德和勞倫斯交談了幾句,后者就放他進屋了,雷蒙德朝維多利亞揮了一下手,示意她跟上。
“這是個糟糕的主意。”維多利亞走上臺階,來到雷蒙德身后,抬頭看著他。
“糟糕的主意?你不想出那口惡氣了?”雷蒙德問道,“是他說你有病,是他讓你被送進了蒙特洛斯,讓你變成了無行為能力人,你不恨他?你是正常人,維姬,反正我始終是這么認為的,你之所以顯得這么異類,是因為你比其他人的聰明,而不是你有什么疾病。”
“所以我才說這是個糟糕的主意,當初是你讓我離他遠一點,現在你又主動帶我來見他……為了什么,就是為了出這一口惡氣嗎?我已經習慣這樣的生活了,而你總是會把我攪得一團糟,”維多利亞頓了一下,“——我不是精神病患者,從來都不是,但如果我傷害了他,我就相當于變相承認了這一點。而且我覺得我忍不住去傷害他。”
“哦,是理查德跟你這么說的?”雷蒙德搖了搖腦袋,“Well,你也可以在車里等著。還有,我當初的原話是‘你不能單獨見他’,我覺得你會失控殺了他,倒不是可憐他,而是擔心你,那個時候的你還不知道該怎么妥善的處理后事,你會把自己搞進監獄。但是現在不一樣了,有我在,而我是處理麻煩的專家,我能控制住場面,所以......你自己選。”
說完,雷蒙德進了屋,徑直去了客廳。
維多利亞猶豫再三后還是決定跟上雷蒙德的步伐。
在她的內心深處,她也想要和勞倫斯對峙,親口聽他說自己其實是個正常人。
她踏進客廳的時候,聽到背對著他們的勞倫斯嘴里嘟囔著:“真沒想到,現在還有我當初幫助過的人找上門道謝……但是我實在不記得你是誰了,先生。畢竟我當初每天都會見不少患者,而且現在我的年紀也不小了,就快退休了,記性也變差了……”
勞倫斯一邊嘟囔一邊走到了客廳的沙發旁,剛打算轉身請雷蒙德坐下,卻發現雷蒙德從腰間抽出了一把手槍指向他,他當場就被嚇傻了,一屁股癱坐在沙發上。
“你……你這是……”
“——我騙了你,說你之前幫過我治療過心理疾病單純是為了讓你請我進門。”雷蒙德晃了晃手中的手槍,“你從來都沒幫過我,醫生,但是現在你有機會幫我了。”
“這位先生,你可能找錯人了……”
“我沒找錯人,勞倫斯·金斯利,你在市政府的公共健康部門工作,芝加哥警方經常會請你去給嫌疑人做心理健康評估和刑事責任能力評估。”雷蒙德頓了一下,“說起來,你之前就給我的一位好朋友做過這些亂七八糟的評估,你還把她當成精神病,讓法院把她送去了精神病院,而她早就想和你見一面了……”
雷蒙德將身體閃開,躲在他身后的維多利亞出現在勞倫斯的面前。
勞倫斯望著這個好像得了厭食癥的皮膚過分白皙的女孩兒,覺得臉熟,但是卻沒辦法和任何名字掛上鉤。
“你是——”
“……帕特里夏。”維多利亞開口道,“你不記得我了?”
勞倫斯瞇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維多利亞,張了張嘴:“你……”
“第二軸人格障礙和述情障礙,這是你當時對我的診斷。”維多利亞往前走了兩步,心中不穩定的情緒也隨著她拉近和勞倫斯的距離而掀起波瀾,“偏執型人格障礙,反社會型人格障礙,邊緣型人格障礙,甚至還有自閉性人格障礙——我都不知道我的小腦袋是如何裝下這么多病癥的,你也沒有給過我任何理由,我只是因為見過你一面,然后就被打發到蒙特洛斯去了。”
被維多利亞這么一提醒,勞倫斯終于把這張臉和記憶中的那張臉對上號了,他大吃一驚:“是你!帕特里夏·薩拉約科——用射釘槍把自己的養父釘在墻上的那個女孩兒!”
“他不是我的養父,他是個不折不扣的人渣,就和你一樣……”
維多利亞的腦海里閃過種種光景:她生下來就被人當成了異類,因為她比其他人聰明,比其他人更善于解決問題。
她會在商店里行竊,是為了給街頭的流浪漢分食物;她會打架斗毆,是為了保護那些被欺負的弱者;她會在街頭流浪,是因為她的寄宿家庭對她冷暴力;她會拘捕,會襲擊警察,是因為那些警察因為她的長相和新潮的穿著把她當成了“站街角賣貨”的小混混,而她根本不是,她不想被警察帶到警察局,因為這樣會讓她的養父母對她失望,甚至會讓她被打......
她在警察局留下的所有案底,背后都有一個合理的緣由,但是沒人在乎,也沒人在聽。
那些大人只會自說自話,她的同齡人也覺得她自以為是。
這讓她覺得自己受到了所有人的針對。
所以她理所當然地封閉了自己,因為所有人對她來說都是敵人。
她開始為自己而戰,不擇手段,她采取了更加暴力的行為,她更加的憤怒,甚至為了賺錢建立了自己幫派,將大人們對她的指責和誣陷全部付諸于實踐,當然,她也為此付出了代價......
寄養家庭換了一次又一次,她越來越難安定下來。
一直到她發現新的養父不僅在性/侵她的女兒,還在打她的主意,于是她又一次選擇了反抗這個世界,她用射釘槍把他釘在了墻上,為的就是告訴他自己不是逆來順受的小綿羊。
但這樣的做的結果卻是被人當成了精神病。
她被醫院里的那些護工當做精神病看待,被那些同齡人當做精神病看待,被醫生當成精神病看待,被法院的工作人員、警察以及其他所有人當做精神病看待……
當她解釋說自己不是精神病時,所有人都回復她“精神病都是這么想的”……
她承認自己脾氣不好,也承認自己有的時候會采取暴力行為,但這都是為了做正確的事情。
而那些不敢這么做的人反而誣陷她是精神病!
——她從來不是異類,她只是有些獨特。
想到這里,再也忍不住委屈的維多利亞抽出她隨身攜帶的手槍,指向癱坐在沙發上的勞倫斯。
“嘿嘿嘿!聽著,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我做出了正確的診斷!”
“正確的診斷?我他媽不是精神病患者!你個混蛋!”維多利亞用槍指著勞倫斯吼道,“你他媽毀了我的人生!”
“我能理解你的憤怒……”
“你他媽當然能了!你當初在審訊室里就想惹惱我!為的就是讓我在那些條子面前發怒,好讓他們以為我真的是精神病——一切都是你這個狗操的計劃好的!”
“不是這樣,帕特里夏……”
“閉上你的狗嘴!我不需要你的解釋,我只需要你承認,我是個正常人!”維多利亞說道。
勞倫斯向雷蒙德投去求救的視線,而雷蒙德卻不為所動:“別看我,幸運的是,我沒有見過你,你如果敢像對她那樣對我,我當場就會擰斷你的脖子。”
勞倫斯面如死灰。
——這兩個人腦子都不正常。
他心想。
——我家闖進來了兩個暴力犯!
——只能靠自己了!
“帕特里夏,我知道你對我的診斷有疑慮,這很正常,換做是我,我也會心懷疑慮,很遺憾的是,我當時沒有時間,也沒有資格向你解釋這一切,我只是被叫來對你進行評估的,評估完成之后,我就得離開,這是規矩,我對你經歷的這一切很抱歉,但是請你相信我,我當時的診斷沒有問題。”
“你還在放屁。”
“——你知道你在警察局有多少案底嗎?帕特里夏?當時幾乎所有的分區警察都認識你,因為你是他們那里的常客,這不是一個正常現象,你心里其實很清楚!”
“Nah,在我看來這挺正常的,”雷蒙德說道,“無論是當時還是現在,你隨便在街角揪走一個‘賣貨’的年輕人,你都能在警局看到他厚如黃頁的案底。這不是精神問題,醫生,這是制/度性問題,這些年輕人在這個年紀無法接受正確的引導,所以才會走進歧路,這才是導致這一結果的原因,帕特里夏就是這樣,而你們總是將其簡單歸結于個人的精神問題。”
“先生,不管你是誰,心理健康評估是一個專業的問題,光靠我三言兩語沒辦法講清楚,拜托,請你們放下槍,坐下來,無論你們有著怎樣的疑問和不解,我都可以向你們解釋清楚,好嗎?”
“不不不,你理解錯了,我們不是來聽你解釋的,勞倫斯,我們只需要一個既定答案,告訴帕特里夏她是個正常人,”雷蒙德晃了晃手槍,“又或者,我在你眉毛中間開個洞,你來選。”
勞倫斯還能怎么辦,他總不能拿自己的命開玩笑吧?
于是,他無可奈何地說道:“帕特里夏……如果這就是你想聽的——你是正常人,好嗎?你是正常人,沒有病。”
“我就知道!”失控的維多利亞朝勞倫斯吼道,“我就他媽知道!全是你這個混蛋搞的鬼!”
眼瞅著維多利亞的手指搭在了扳機上,眼瞅著槍管朝他貼過來,勞倫斯嚇得急忙往靠背上縮,一邊縮還一邊求饒:“我已經按照你們的要求說了!別殺我!求求你們了!別殺我!”
“夏,你已經聽到你想聽的了,現在我們還有一些事情要談。你是個正常人,就像我一樣,所以接下來請你像個正常人一樣保持冷靜,如果我們需要在他腦袋中間開個洞,我會第一個告訴你,好嗎?”
“——你聽到他說的了,”維多利亞滿臉委屈,“他騙了所有人,我是個正常人,雷,我是正常的!我就知道自己是對的,我從來沒有精神疾病,都是那些人想讓我覺得我有精神病!我要殺了他!讓他為對我做的這些事情付出代價!”
“夏,我一直都把你當成正常人,而正常人復仇是講究步驟的,把槍放下,你已經得到了你想聽的,我還沒得到我想聽的。”
換句話說,如果維多利亞現在對著勞倫斯開槍的話,她就不再是正常人了。
維多利亞立刻踩進了雷蒙德為她量身定做的圈套,咬了咬后槽牙,不情不愿地放下手槍,走到了一邊。
“Good,解決了一個問題,還有兩個。”雷蒙德往勞倫斯的身邊一坐,但是并沒有像帕特里夏那樣收起手中的手槍,黑黢黢的槍口依舊指著勞倫斯,“醫生,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你之前沒有幫過我的忙,反而讓我的朋友這些年很不好過,我想你欠我們一個道歉,但是道歉只是嘴上說說,根本沒有什么意義……”
“你要多少錢?”勞倫斯立刻問道。
——不然還能因為什么?
在勞倫斯看來,雷蒙德和維多利亞就是為了錢來的,在自己面前搞出這樣一個戲碼,最終目的就是錢。
“這就是為什么我不愛和你這樣的人交流,這個世界不是所有事情都和錢有關,醫生,我們不需要錢,我們已經有很多錢了,根本用不著來打劫一個醫生……”雷蒙德晃了晃槍管,嚇得勞倫斯癱在了沙發上,“我們需要的是你的身份,醫生,能夠隨隨便便把一個正常人指認成精神病的身份——就像你當初對帕特里夏做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