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后，小雅把妮兒從柴房里接了出來。公子利得知校場之事后，也特意來看過她兩回，他前前后后送進府的藥材幾乎堆滿了她整間屋子。小雅這額頭的傷口雖不深，但到了夜里卻奇癢無比，她怕留下疤痕，也只好強忍著不去撓它。

“貴女，該換藥了！”瑤女捧了盛藥泥的紅漆小碟推門進來。這些日，伍修晏派了她來照顧小雅。按說，瑤女溫婉體貼，是個可人兒，但小雅總覺得她謙虛恭敬的背后隱藏著些什么。

“瑤女，我聽說你原先是公子利府上的女樂？”小雅問。

瑤女輕輕揭下小雅額上的布條，莞爾一笑：“貴女可是好奇，公子為何會把婢子送給家主？”

小雅的心思被她一眼看穿，卻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只是有些好奇，你的樣貌看上去不像秦地女子。”

“婢子是早些年晉國智氏送給公子的歌傳，不是秦人，是鄭人。”她一邊說一邊麻利地幫小雅更換膏藥。

妮兒一聽到瑤女的話極興奮地靠了過來：“瑤女，原來你是鄭國歌伎啊！那你肯定會唱很多好聽的曲子咯！現在反正無趣得緊，要不你給我們唱一曲吧？”

鄭國歌伎？小雅抬眸看了一眼身前的瑤女，并沒有跟著妮兒一起起哄。鄭衛之地民風開放，男歡女愛多靡靡之音。小雅雖不像尋常士族那般遷腐，但是心里多少有些不屑。

“公子不喜酒樂，將軍更是清心寡欲，我這些年歌藝已經生疏了不少。”瑤女婉言推辭，妮兒卻不舍不棄，百般哀求。

“好吧，既然妮兒姑娘想聽，那婢子也只好獻丑了。現下無鼓樂相伴，便唱個鄭國的小調如何？”

“好啊！”妮兒挨著瑤女坐下，一臉期待。小雅雖無太大興趣，但想著聽聽總是無妨的。

瑤女清了一聲嗓子，轉頭望著窗外飛云，輕啟紅唇，悠悠唱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一曲唱畢，屋內一片寂靜。瑤女微微頷首，一滴淚水竟順著她的眼角輕輕滑落，滴在小雅手背上，燙得小雅心中一慟。透過瑤女的臉，小雅仿佛看到了許多年前，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焦急地徘徊在黃昏里，等待著她心中青衫落拓的男子。無論瑤女是不是歌中所唱的女子，她的眼淚讓小雅相信，在過往的歲月里，她一定深愛過一個人——一個讓她等待至今的人。

“瑤女，你唱得可真好聽，能教教我嗎？”妮兒拉著瑤女的手，聲音有些嘶啞。

“自然。不知貴女覺得此曲如何？”瑤女微笑著看向小雅，臉上已不見半分悲傷之色。

小雅現在不得不承認，被士大夫們稱為“靡靡之音”的鄭衛之風，己經徹底打動了她。那情深意切的詩句讓她為自己之前的無知與傲慢羞愧不已。

“你所唱之曲動人至極。只是不知你歌中所唱的女子最終可等到了她的良人？”

瑤女沖小雅彎了彎嘴角，淡淡回道：“如果那人不來，難道她就不該等嗎？也許她只是順從了自己的一顆心，用等待換一個幸福的機會。”

“老了紅顏，空了歲月，值得嗎？”

“值不值得只有等的人最明白。貴女如今年紀尚幼，也許再過些年就明白了。藥已換好，婢子告退。”瑤女說完站起身來，朝小雅行了一禮，轉身離開了。

沒想到一個歌伎居然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小雅看著瑤女遠去的背影，沉吟許久，心里的疑問也越變越大。

晉國智氏，娘親死前無數次警告原主要躲避的一個氏族。他們為什么要把瑤女送到秦國來？瑤女歌中所等的男子又會是誰？

公子利早先送來的膏藥的確好用，數日之后，小雅額上的傷口就已經痊愈，自玉似的皮膚上沒有留下一絲痕跡。欣喜之余，小雅忽然發現伍修晏已經連著幾日沒有來看她了，找了管家秦放一問才知道，原來伍修晏在幾日前就已經奉了國君之命離開了雍城。

對于伍修晏的不辭而別，小雅多少有些難過，因此連著好幾日都悶悶不樂，提不起精神。

妮兒為了逗她開心，便提出要讓豫狄教她們射箭。豫狄在校場之事后雖受了將軍的重罰，但幸在最終留了下來。若要在府里找個可以媲美伍修晏的箭手做師父，非他莫屬。

射箭看上去簡單，但真正學起來卻是件辛苦活兒。妮兒擺弄了兩日就逃回廚房去了，反倒是小雅，每日天不亮，就會背著箭服跑到校場上去練射箭。

豫狄這人雖然話不多，但教人射箭卻很有一套。從射箭的姿勢、力度的控制到如何瞄準目標，只一個月的時間，他就把小雅這個原先連弓都拉不開的人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箭手，五十步開外，箭箭上靶，當然前提是靶不會動。

豫狄覺得小雅在射箭上頗有些天分，便建議小雅去城外的林子里試著打些獵物。從那以后，幾乎每日小雅都會換上男裝和府里的侍衛一起到南郊的林子里打些兔子、山雉回來，運氣好的時候，還曾經射到過一只大雁。

起初妮兒對小雅從一個嫻靜貴女變成粗野獵戶很是不滿，但后來府里每日的加餐卻讓她興奮不已。如果有一日小雅空手而歸，說不定還要受她幾句嘲諷，外帶幾個小白眼。

這樣逍遙的日子過了一個多月。這一日，管家秦放帶著妮兒請歸故里，說是家里有人捎了口信來，要他趕緊回去。妮兒己經多年不曾回家，因此這回也想一道回去看看。

伍修晏不在，小雅只能自作主張同意了秦放的請求。雖說雍城離平陽并不算遠，但一來一回怕是有幾個月見不到妮兒了。

分別的時候，妮兒哭得傷心，直拉著小雅的手不肯放：“小雅，要不我還是不回去了？”

“傻妮兒，又不是一去不回，我會好好待在這里等你回來的。還是——你怕這次回去，管家會在平陽給你找個俊兒郎嫁了？”小雅湊到妮兒耳邊小聲揶揄。

“臭小雅，我擔心你，你倒來打趣我！”妮兒伸手猛推了小雅一把，把秦放嚇得直賠禮。

“這樣吧，若是今年雍城下第一場雪的時候你還沒回來，我就去平陽找你，可好？”

“那就這么說定了，你可要守諾呀！”

“嗯，快去吧！”

妮兒一步三回頭地跟著秦放走了，小雅站在府門口一直招著手，直到看不見她了，才轉身進了門。這九年來，小雅幾乎日日都和妮兒待在一起，如今她走了，小雅心里忽然覺得空蕩蕩的。

伍修晏不在的一個月里，公子利常常會帶著從各國搜集來的新奇物件上門來找小雅一起把玩。今日，他又帶了幾盒楚國南香館的留夷香、石蘭香來送小雅，并且向小雅提出了一個無法拒絕的邀請——他要帶她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