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依照鄙見,徐先生的學問,可用“特立獨行”稱之。
先生似乎更像是一個“獨行俠”,無門無派。以個體的學問而論,在戲曲、小說研究領域,達到了極致;在當下的明代文學研究上,站在了最前列;在《史》《漢》研究領域,則如掠過了一陣清風。他用自己獨特的理解,構成一套富有個性的體系。他繡罷的鴛鴦,已經成為后輩效仿的范本。先生之為人為事,所依據的是一種理性。他向來反對媚俗。他所做的工作,如他常說的,也只是“實事求是”四字而已。
因為事實是如此,如骨鯁在喉,所以先生有時不免說一些不合時宜的話,做幾篇不合時宜的文章。例如,他寫了《湯顯祖與梅毒》這樣的論文,還用了二十多年的時間來爭取發表;又如他在名家云集的振興昆曲藝術的討論會上,說出既然被歷史淘汰是必然,就不必花錢去“振興”,也肯定是不可能振興之類的話語,令在場者無不目瞪口呆;還如他在80年代出任全國人大代表時期,提案要求某高官為其子的犯法行為承擔責任,盡管會場內并無響應者。凡此等等,難以一一列舉。
作為以湯顯祖研究而成名的專家,先生原本似乎應該為湯顯祖“諱”。而先生還在被勸說不要發表關于《湯顯祖與梅毒》一文時,疑惑地說:“我有材料呀!”因為他從來沒有想過有所“諱”的問題,他求的是事實之真。且從學術的角度來看,這樣的文章對于了解那一時代文人的生活與其社會關系,有特殊的意義,根本無損于湯顯祖的清譽。
先生的某些不合時宜的話語,其實只是挑明皇帝沒有穿衣服而已。不過,人們也不是不清楚這一點,只是覺得徐先生這樣有名望的學者,不應該這般道破。由此可見先生仍保有率真之性。
竊以為:如果一個嚴肅的學者,面對真實,仍得自欺欺人,那么,又還有誰會來點破這個事實呢?
所以,先生才在紀念他從教五十五周年的學術研討會(2001年11月,杭州)上,有所感慨地解嘲說:我是個“搗亂分子”。
我以為,先生所做的,只是基于一個嚴肅學者的基本準則:求真。先生所思考、所解說、所敘寫的,原本不過是事實而已。有用抑無用,大多會受制于某一時期的某種價值觀念,有用者亦未必能沿之久遠,唯有真實,才是不滅的。一個學者應該以求真為務,只要所據者為真,且不管有無人認同,有用抑無用,都應該堅持。
問題在于,我們現在還有多少學者明白這一基本準則,并且在堅持著呢?但有先生這樣的學者導夫先路,我期待著后來者越來越多,而不是相反。
【附記】此文為紀念徐朔方先生從教五十五周年而作,2002年2月撰于日本東京。徐朔方先生于2007年2月去世,茲以此文,感念先生之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