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席巷人人都說,莫驚春家有了楊士德常出入后,就好像莫驚春多了一個老豆,莫星河多了一個親爺爺。
楊士德只要在賣席巷四號里,那對莫星河的事情幾乎就是親力親為,除了日常上下學的接送,楊士德還包攬了莫星河的作業輔導——當然,主要是美術和書法這方面的指導。楊士德除了有壯錦傳承人的身份,還寫得一手好書法。每天晚上聽講古的小朋友們各回各家之后,楊士德就指導莫星河習字作畫。
“我阿爸以前常跟我說,字如其人,一手漂亮的好字啊,就像一個人的臉面,展現出的是氣質和修養。你想想,要是老師批改作業的時候,看到你的字跡工整漂亮,是不是會表揚你?”楊士德教起莫星河來,幾乎是手把手,“以后步入社會,一份手寫的簡歷、書信,一手好字瞬間就能給人家留下好印象,好字就是你無聲的介紹??!”
莫驚春在旁聽著,原想說現在的簡歷幾乎都是軟件做的電子版,不用手寫。也沒什么人還用手寫書信了,大家都電子化,手寫的機會其實不多。
但轉念一想,練字是陶冶心性的好法子,一手好字對莫星河的成長也有百利而無一害。便一邊繼續手里扎紙人的活兒,一邊靜靜看著一老一小在一旁習字畫畫。
莫星河坐著的那套學習桌椅,甚至還是楊士德送的。
莫驚春之前沒注意到莫星河沒有學習桌椅。莫星河總是在店里隨意找一個角落,拉一張高凳子再拉一張小馬扎,又或者是趴在玻璃柜臺上,寫字畫畫——莫驚春小時候也是這么過來的,他完全沒覺得有什么不妥。
他也不知道他大哥莫驚冬在世的時候,打算在出事那個周末帶莫星河去買一套賣席巷的小孩子都有的學習桌椅的。莫星河沒法跟他說這件事情——他對他從來沒提過要求,或許是小小年紀失恃失怙,他心里有極大的不安全感,生怕他這唯一的親人也拋下他不管。
總之,這件事情經由才來沒兩天的楊士德的細心觀察,被楊士德看出來了。楊士德又在其他小朋友們那兒一打聽,再裝作無意地把莫星河帶到家具店里轉了一圈,莫星河喜歡哪套書桌椅,楊士德心里就清清楚楚了。當下就付了錢,讓家具店的送到了店里頭。
莫驚春瞧見那套桌面畫著拼音表、九九乘法表和奧特曼,還帶了一個小小二層書架的學習桌椅卸下來的時候,還有些發蒙。
“人家都已經是小學生啦!你看看賣席巷哪個小學生沒有像樣的學習桌???!”楊士德有點怪莫驚春的粗心,“再說了,老是趴在凳子上寫作業,對骨頭不好,以后也會長不高的。”
莫驚春慚愧于自己的疏忽,又想從遺傳學角度來說,按照他爸和莫星河爸媽的身高,莫星河沒有長不高的可能。他在他大哥的遺物照片里看到過,他那早逝的大嫂身高也有一米七,照片里還有早些年她打籃球的照片,這樣的身體條件在老蒲鎮里很難得。
楊士德順著莫驚春這個話題,就聊起了自己爸媽,說他爸也不算矮,但奈何媽媽小小個,所以他也不算高。
“娘矮矮一窩。”楊士德笑著說,“不過這樣也好,就因為我不高,我阿媽留下的織布機我都不用調?!?
楊士德笑笑說,又嘆一口氣,看著莫驚春手里一點點逐步完成的紙人,眼眶又濕潤起來。
莫驚春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
他心里多少明白,楊士德對莫星河好,是因為在莫星河身上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父母早逝后,楊士德一定也經歷過許多困苦。
莫驚春聊起一個自認為安全的話題,問起楊士德家里是不是有織錦技術的記錄。
這段時間,莫星河對楊士德說的壯錦樣式展露出濃厚的興趣,一開始是用畫紙和在平板上作畫,把楊士德描繪的壯錦樣式繪出來,在楊士德提出的意見上修改。
楊士德對莫星河自發主動研究壯錦紋樣這件事也很高興,一老一小每天一得空就湊在一起,一個說一個畫,都認真得很。
莫驚春看平板實在小,楊士德又已經有些老花,便把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和手繪板給莫星河用,又在鋪面里裝了一個32寸的外接顯示器,繪畫攝影專業用的那種,方便楊士德看色彩和紋樣線條。
莫星河學習速度非常快,沒兩天就把專業繪畫軟件的基本技能熟練掌握了。
隔壁照相館的老蔡頭對他們一老一小這個“織錦項目”也很感興趣,莫星河畫一張,楊士德確認一張,老蔡頭就給他們用最好的相紙打印出來一張。老蔡頭的照相館生意也不算好,莫驚春私下里就偷偷給老蔡頭塞洗印的錢。老蔡頭推拒不了,干脆贈送一個裝訂服務:每滿三十張,老蔡頭就幫他們膠裝起來。
到現在,楊士德和莫星河的壯錦紋樣已經畫了兩本了,第三本正在進行中。進展飛快。
再那顯示器一裝,也因為是莫星河家,賣席巷小朋友們看新聞聯播的據點,就從黃三榨粉店轉移到了紙扎鋪。大家也不用搬著小板凳來來去去了。搞得黃三嫂樂得清閑的同時,又有點吃味,總故意開玩笑跟小朋友們喊:
“他們家那電視咁鬼細,你們看得見人頭咩?!來三嬸家看一百寸的??!三嬸再給你們一人一碗榨粉吃!”
買酸嘢的芳姐聽見,笑著罵她:“吃過晚飯還吃榨粉?!應該來我家!我家電視雖然沒有一百寸,但包你們酸嘢吃到夠??!”
酸嘢是廣西特有的小吃,據載最早發明于秦末,是把時令水果蔬菜用酸醋、辣椒、糖等腌制而成。具有酸、甜、香、脆、鮮、辣的特點,有生津健胃消食的功效。永寧縣的老老少少沒有不喜歡芳姐家的酸嘢的。
莫驚春問起楊士德家里的壯錦紋樣記載,楊士德又更惆悵了些。
“我阿媽和我爸以前記錄有一本,這么厚的,”楊士德用拇指和食指比劃出最長的距離,“把他們見過的、織過的所有壯錦紋樣都畫下來了。里面還有怎么織,織什么紋樣的時候織機怎么調,經緯怎么放,總之是很詳細地寫下來了。我靠著這本傳家寶,在我阿爸阿媽沒了之后,才能繼續學習??墒侨嗄昵耙粓龌稹Α?
楊士德嘆著氣,眼睛泛紅。
莫驚春遺憾又自責,內疚不該提起楊士德的傷心處。安慰了楊士德幾句,故作輕松笑著說:“現在好啦,讓星河幫你再記錄回來。星河多一點愛好,說不定也能早一天開口說話。”
星河不說話這個問題,也成了壓在楊士德心頭的大石頭。楊士德甚至悄悄問過莫驚春,說楊村有一個仙婆,可以給失魂的小朋友叫回魂,很靈的,要不要去試一試。
莫驚春那時候哭笑不得,也察覺楊士德當真是把莫星河當成了自己家的孩子。
兩個人說著話,莫問枕不知道從哪里回來,晃進紙扎鋪來,手里還提著莫星河的書包。見兩人唉聲嘆氣,把星河的書包放在柜臺上,奇怪道:
“你們在聊什么啊?怎么一個個想哭的樣子?被芳姐的酸嘢酸痛眼???”
楊士德一愣,一拍大腿,“那是星河仔的書包?!”
莫問枕莫名其妙,點了點頭,“是啊,他們放學,我剛好路過,他還在校門口做值日生,我就順便幫他把書包拿回來?,F在小學生的書包怎么這么重???是背了座山去上學嗎?難怪我看有些小學生拖個行李箱一樣的——他去哪里?。俊?
最后一句,看著的是風一樣沖出去的楊士德,問的是莫驚春。
莫驚春笑著搖頭,好心給錯愕的莫問枕解答:“去接星河仔啊,你干嘛搶老人家的事情做?”
莫問枕“丟”了一聲,伸腳把一張馬扎勾來坐下,已經摸出了一支煙,看了看莫驚春,還是把煙塞了回去。
“也是哦,讓星河仔多陪陪楊阿爺了,搞不好等他百年之后,把他那一屋子值錢的壯錦留給星河仔呢。”
莫驚春“嘖”他一個白眼,“你這嘴巴真是……”
莫問枕沒管他這白眼,低聲說:“我聽陳醫生說,楊阿爺這樣保守治療,可能也……”
莫問枕難得嘆一口氣,莫驚春停下給手里紙人糊紙的動作,知道他未竟的話里的意思。
“該吃吃,該喝喝,多陪陪吧。”莫問枕低聲再說兩句,突然揚高聲音,又恢復吊兒郎當的語調,“哎呀~都不知道我們家那個小又矮的租客喬芒果大導演,最近究竟在忙什么???怎么都不見她下樓?。俊?
莫驚春抬頭看出去,就見楊士德牽著一蹦一跳的莫星河,正往賣席巷進來。
再看莫問枕看向斜對面自家三樓的惆悵目光,莫驚春難得有“你也有今天”的揚眉吐氣感覺。
“哇莫問枕,你是不是不記得,你前天剛跟人家喬芒果吵架,把喬芒果氣哭發誓要跟你斷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