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里一片寂靜。
車燈只能往前照亮筆直的田間路,照不清兩側平整的麥田。麥茬密密麻麻,寂靜的夜里,從麥田深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大概是夜行的動物,或者是麥子在秋日夜里努力生長的動靜。
再過不久,就是春小麥秋收的時候。這個時候,老家的中稻也已經成熟了。
莫驚春揉了揉跳得厲害的右眼皮。
左眼跳財,右眼跳災。不是什么好兆頭。
“你是想清楚了,才跟我提的嗎?”
楚慈青點頭,“深思熟慮。”
莫驚春還想要挽留,“可是真的再等一段時間就好了,不管是車房還是咱們一起拍紀錄片的夢想——”
“我接了個活兒,下個月就給人拍紀錄片去了。”楚慈青打斷他,“我等太久了莫驚春,我有時候總覺得,你在原地踏著步,我怎么拽你都不肯從舒適圈里出來。紀錄片也是我的夢想,我等得太累了,我這就先走一步吧。”
莫驚春怔了一怔。
念書的時候約定好,他倆一導一拍,都得奔著夢想去。
可為了生計,他怯懦地選擇了一條接近但實則遙遠、又不好走的路。那感覺就好像要西行的唐僧取道東北,雖然地球是圓的,但得繞上一大圈。
楚慈青確實比他勇敢。
行業里女攝像比例不高,攝像也不是一份輕松的工作。楚慈青堅定選擇后,吃透了苦還撐到了現在。
她要飛,他有什么立場和資格攔她?
莫驚春打開他一側的車窗,讓晚風穿過。
手機震了一下,莫驚春低頭看到老董發來的六十秒語音。
轉了文字,洋洋灑灑寫的是老董這資本家的寶貝獨子暫停了國外電影學院的學業,老董希望莫驚春這個有口皆碑的分鏡師能幫幫他。
“年輕人嘛,想一出是一出的。你們幾個部門下個月并到他那兒,幫他這個藝術總監做做短劇項目,最近短劇市場不是正在風頭,發展前景挺好嘛?”
成年人在職場上,體面又委婉。
板上釘釘的鴨子,突然飛了。
這算得上要失業了吧?
莫驚春苦笑。
要是說不,他可能連目前的工作都保不住,立刻跳槽也不太現實。
Y-刪除-H-A-I-刪除-O-號-刪除-HAO-好。
莫驚春手指在屏幕鍵盤劃了好幾次,才微微顫抖打對一個“好”字。
喉嚨緊縮得厲害,連帶心臟都緊得發澀,把消息發出去之后,他才模糊又低沉地,也給楚慈青應了一個“好”。
像賽季結算,他給他當前階段艱難落下兩個遺憾句點。
楚慈青往他屏幕掃了一眼,嘆氣感慨,“突然覺得我這會兒跟你提分手,挺王八蛋的。”
“你打算收回嗎?”
莫驚春看她。
說不抱希望是假的。
十一年的感情,還是初戀,怎么可能一下子說割舍就割舍?
他承認自己有些卑鄙,這樣充滿希望地看著她,希望能挽留這個十八歲認識的姑娘,希望她能看在他被職場的大餅閃了一下腰的慘況上,能繼續疼他愛他。
楚慈青避開他直勾勾望過去的視線,伸手摸煙。
“咱們都往前邁一步。”
莫驚春就知道,無可挽回了。
莫驚春悶悶笑,“那往后這種王八蛋的事情少做。”
說完了,自己心里都佩服都這會兒了,他還能開玩笑。
“打算辭職嗎?”楚慈青問他。
莫驚春心頭都是亂麻,“暫且先這樣吧,漁船雖小能安身。”
楚慈青挑了挑嫵媚動人的眉眼,“我是你,我就馬上撂挑子不干,干嘛要受那氣啊?”
莫驚春沒說話。
他早就不是二十出頭那會兒,說辭職就敢辭職。離開老董的公司,他的人脈和口碑還能不能發揮作用,他沒有把握。
不破不立的道理他明白。
他承認楚慈青說的是對的,他需要的是勇敢,而不是時間。
偏偏他還當真沒有勇氣,跟楚慈青一樣,說走就走,說干就干。
劇組的消息又接二連三地來,莫驚春揉著額,沒心思立刻回復。
楚慈青也沒發動車子要走的意思,只是抽煙,大概需要平定情緒。
莫驚春看著路盡頭的圓月,莫名又想起抓癩皮螞拐那夜。
他小小的手被攥緊在他大哥的手里,大哥的手心潮濕得發熱。
他牽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稻田中摸尋,小心避開把稻桿壓得往下彎的稻穗,找躲在稻叢中的癩皮螞拐。
那是賣席巷的老人給的一個民間土方。在十五的夜里抓九十九只癩皮螞拐,能治好他們母親的病。
那大概是騙小孩的話,但他大哥對這個方子深信不疑。等家里人都睡著了,偷偷騎著單車帶著他,去十里外的稻田。
風呼嘯在他們兩側,莫驚春細細的手臂環著兄長的腰,臉貼在他汗濕的后背上。
在稻田里的每一步都能踏進月亮的倒影中,被兩雙赤腳帶起的水聲像鈴鐺一樣悅耳短促,激蕩起的水花都帶著熠熠金光,投進一圈疊著一圈的漣漪里。
明明昨天才跟大哥通過電話。他十八歲出走后,就沒再回過家,連楚慈青之前問到他家里事情的時候,他都囫圇過去,沒有多說。
電話里他和大哥說好了,今年帶楚慈青回賣席巷過年。
沒想到還沒跟楚慈青知會一聲,他就被楚慈青踹了。
情場職場雙失意,莫驚春想家想大哥了。
傅錦華又唱“多謝嘹”,“莫三爺”三個字在屏幕上閃閃發亮。
莫驚春覺得眉頭發緊,不想在這個時候還要應付老家人。
但他知道莫三爺的固執。他不接的話,他能連著打一個晚上,直到他接電話。
“三阿爺?”
“春仔,快滴返屋啦!你大佬出事啦!(春仔,快點回家啦!你大哥出事啦!)”
莫三爺急急在電話那頭吼,聲如洪鐘,震得莫驚春耳朵里嗡一聲響,下意識把電話挪遠一些。
這一挪,楚慈青也聽到了電話里的動靜,但莫三爺說的是白話,她聽不懂。
“怎么了?”楚慈青問莫驚春。
莫驚春正被莫三爺沒頭沒尾的話弄得莫名其妙,沖楚慈青搖頭,壓下心頭的煩躁問莫三爺:“出咗乜嘢事啊?(出了什么事啊)”
“快D翻嚟就系啦。阿爺冇同你講笑,你想見你大佬最后一面嘅話,就趕快翻嚟!(快點回來就是了。阿爺沒跟你開玩笑,你想見你大哥最后一面的話,就趕快回來!)”
莫三爺急惶惶地說,他所在的環境安靜得能聽到回聲。還有個女聲,在連聲叫莫驚冬家屬。
莫驚春心里一窒,手腳倏地發涼,感覺不太妙。
像是在醫院。
大哥在醫院?
最后一面?出什么事情了?昨天打電話的時候不是還很好嗎?
“阿爺——”
電話突然斷了線。
莫驚春再打過去,那頭提示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再打也還是無法接通。
莫驚春緊張起來,拽緊了安全帶,“去機場。”
楚慈青沒有多問,立即發動車子。她了解他,莫驚春一向沉穩安靜,很少有慌張外露的時候。
莫三爺手機仍舊無法接通,好在有另一個老家的人聯系上了他。是一把年輕的聲音,號碼不在莫驚春的通訊錄里。
比起莫三爺急到沒頭尾的話,這年輕人幾句就跟他交代了個清楚。
“能馬上回來就立刻回來!冬大佬出了車禍,比較嚴重,人雖然還在搶救,但醫生已經下了兩次病危通知書,可能……你們這房沒有大人了,你必須得趕快回來。”
莫驚春攥著安全帶的手,指關節泛白。
楚慈青一言不發,把老夏利開得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