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席巷四號的燈亮了一整夜。

早晨五點半，一夜未睡的莫驚春兩手顏料，聽見榨粉店的卷閘門被拉起。榨粉店老板黃三“哎呀”了一聲，向來爽朗的聲帶著笑，問外頭的什么人：“小喬姑娘，你這是沒去睡啊，還是起早了啊？你在等阿春？”

蒲鎮(zhèn)人稱呼姑娘，“娘”字并不是輕音，而是加重的上聲，聽起來別有一番趣味。

莫驚春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聽喬芒果的聲音響在自家卷閘門外頭。

“黃老板早啊！生意興隆！我在等莫老板開門呢。”

“啊？你……家里頭有……”黃三遲遲疑疑，似乎在腦海里挑揀用詞，“家里有人出了……急事？”

不怪黃三這樣想，換成是他莫驚春，也會奇怪。大清早守在紙扎鋪門口，只能是急喪。可喬芒果不是本地人，是獨自租住在莫問枕家的租客，家里有喪，回家去再買紙扎也不遲，這又不是立刻要用上的東西。

莫驚春覺得好笑，提起卷閘門的時候，喬芒果剛好跑到隔壁老蔡的照相館門口，用力敲三下老蔡的木頭招牌。

“啊呸呸呸！大吉大利！我家和和美美平平安安！什么事都沒有！我這是——”

“她只是想看看莫驚春做不做得出一千五的東西！”不遠(yuǎn)處的樓上很快落下一個聲音，打斷喬芒果的話，“喬芒果，你要是把這個精神頭花在你的視頻上，你那視頻號的數(shù)據(jù)也不會一排都是個位數(shù)那樣可憐吧？你當(dāng)年高考有你現(xiàn)在這么努力嗎？”

不用說，說話這么陰陽怪氣的，賣席巷里只有莫問枕一個。

喬芒果懶得理他，看見莫驚春開門，急急忙忙往店里看進(jìn)去。看到莫驚春坐著的馬扎周圍落了許多碎紙和竹篾，堆堆疊疊，看不出和莫問枕打賭的紙扎作在哪兒。

莫驚春走出騎樓，看向聲音來處，招了招手，讓倚靠在窗邊打哈欠的莫問枕下來。

“干嘛？”莫問枕沒個正形，歪歪腦袋。

“下來付錢啊。”莫驚春語氣不驕不躁，平平淡淡。

淡淡晨光里，莫驚春似乎看到莫問枕驚詫挑了一下眉：“做出來了？”

莫驚春：“愿賭服輸，你不會要賴賬吧？”

莫問枕定定看了他好一會兒，才“切”了一聲，“不就是一千五？搬兩個人的事情，灑灑水啦！”

莫問枕說的搬，是搬尸體的搬，他家的殯葬業(yè)務(wù)在永寧縣也是出了名的。周到，扎實，死人活人都放心的那種。

“是三千啦！”

喬芒果從賣席巷四號里沖出來，驚喜沖著莫問枕比了個“OK”的手勢。

“是三千！莫問枕！愿賭服輸，下來付錢，三千！”

莫驚春眼看莫問枕一下子就站得筆直，驚得罵了句臟話，“做這么多干嘛？！夏嫂不是就要三樣嗎？！”

時間太早，賣席巷大多店鋪還沒開門，喬芒果和莫問枕的聲音太大，很快有人推開窗戶開罵，其中也包括莫問枕的爺爺——莫三爺。

“過分了啵！你們不想睡也不讓人家睡啊？！”

莫問枕悻悻縮頭，壓低聲音，沖著莫驚春扔下一句：“你等著，我現(xiàn)在就下去驗貨。”

莫驚春無所謂聳聳肩，順著黃三的招呼，走進(jìn)榨粉店里。

黃三笑得熱情：“今天到你拔得頭籌，頭榨歸你！湯粉還是干撈？”

“頭榨”兩個字，讓莫驚春恍惚了一下。

他大哥莫驚冬之前就說，等他帶楚慈青回賣席巷，要請他們連吃七天頭榨的。

如今，已經(jīng)人面不知何處去。

其實榨粉店每天頭一批手工壓制出來的米粉，并沒有什么特別的，這只是民間出于好玩的叫法而已。對他和他大哥而言，吃上榨粉店每天開張后的第一碗榨粉，更像是討個好意頭而已。就像黃三說的“拔得頭籌”。

“湯粉就好。”莫驚春用力握緊又發(fā)顫的右手。

黃三又問隨后跟進(jìn)來的喬芒果，喬芒果點了一碗干撈粉，高高興興在莫驚春一旁的空位坐下。

“莫老板，你真厲害！昨天莫問枕還跟我說不要對你抱希望，你隔了十年再拿紙，可能做不出來的呢！”喬芒果說完，又遺憾，“我昨晚應(yīng)該把相機(jī)架在你旁邊，拍你才是！我覺得你做得好逼真啊！那個足球，我還以為是星河扔在那里的！還有那個手機(jī)，就差一個屏幕了！那真的是畫出來的嗎？”

莫驚春笑一笑，點一點頭，“好久不做了，其實確實有點手生。”

喬芒果一雙大眼亮晶晶，“莫老板，你讓我拍你做紙扎吧！你做的紙扎真的好神奇啊！我昨天只看到你做書，就足夠叫人驚艷了！這樣出神入化的手法，如果用來宣傳永寧的喪葬風(fēng)俗，一定會大受好評的！這可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啊！現(xiàn)在的時代，已經(jīng)沒多少人關(guān)注這種傳統(tǒng)手藝了，沒人關(guān)注的話，它會不會漸漸消失在歷史中啊？如果我們能把它宣傳出去，不就能讓更多的年輕人了解這門古老的技藝嗎？！”

莫驚春的心輕輕顫了一顫。

以紀(jì)錄片的形式，把紙扎這門技藝記錄下來嗎？

榨粉端上來，莫驚春輕輕嘆了口氣，不是以顫抖的右手，而是以左手拿了筷子。

喬芒果發(fā)現(xiàn)他沒拒絕的意思，精神振奮，“莫老板，不如從今天開始吧！你今天要做什么紙扎？我從今天開始跟拍你。”

莫驚春搖搖頭，“我今天不做紙扎，店里有些存貨快空了，明后天還有老客戶的訂單要交，我打算今天去進(jìn)貨。”

“進(jìn)貨？”喬芒果煩惱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人又高興起來，“也好的！我跟你去！我可以拍紙扎鋪老板的一天！”

莫驚春對這提議不置可否。倒是黃三為莫驚春考慮到了，“對哦，你們家的車——”

黃三話說一半，想到什么，又趕緊住了嘴。

但莫驚春和喬芒果都知道，他要說的是，莫驚春家的車在莫驚冬出事那天，也被撞得稀碎，已經(jīng)報廢了。

“沒事啊！”喬芒果簡直像個不知疲倦的小麻雀，永遠(yuǎn)積極樂觀似的，“我們找莫問枕借！他上個月剛提了新車！”

說曹操，“曹操”莫問枕就剛好趿拉著一雙人字拖，啪啪啪跑進(jìn)紙扎鋪里。

莫驚春和喬芒果在榨粉店里邊嗦粉，邊看著他抱著手臂，掃視了一圈玻璃柜臺上的紙扎足球、游戲機(jī)、電腦、手機(jī)、汽車和飛機(jī)，然后苦大仇深皺著眉，瞪著他們兩個，走進(jìn)榨粉店點了一碗三兩干撈榨粉，然后一屁股坐在他們這一桌。

“既然做好了，等下就跟我送去給夏嫂吧。剛好明天是個好日子，我讓我阿爺去跟她說。等下再去醫(yī)院看看，8點前能不能把手續(xù)辦了，盡量免掉她今天存放遺體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