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驚春直到再躺到床上,還是覺得憋屈。
莫問枕冷嘲熱諷后,沒給他反駁或是發怒的機會,甩著濕漉漉的外套拍拍屁股就走了。莫驚春那時候倒是想追上去給他那總是冷笑的臉來上一拳,但深更半夜,莫星河還掛在他懷里,他顧忌頗多。
他自認已經不是沖動易怒的青年仔,多年在劇組輾轉,面對的人際關系更為復雜,他以為他早就練就出八風不動的本事,但回到賣席巷后,他還是能被這小了他兩歲的堂侄子兩句話就氣得想跳腳。
他記得小時候的莫問枕是蠻可愛的一個大胖小子,怎么隔了十多年,就變成這樣,用現在的網絡流行詞匯來講,變得這么“毒舌”又“病嬌”了嘞?
或許是因為半推半就接下夏嫂訂單這件事,莫驚春覺得吃下去緩解焦慮癥的藥完全沒用,連莫星河都已經察覺出他雙手顫抖,難以握拳或放松,小心翼翼用他小小的手給他的雙手按摩。
莫驚春哄莫星河睡著之后,干干脆脆又吞兩顆安眠藥。這一年來,他的睡眠情況堪憂,已經到了不吃藥不能睡的地步。
一覺醒來,天光大亮,已經是中午,身側的位置空空。
莫驚春下樓,瞧見莫驚冬靈位前裊裊的香火才猛地想起來,昨夜原本要維持香火不斷的,但他吞藥之后就陷入黑暗,全然忘記了。也不知道是誰持續給莫驚冬續的香火。
莫驚春在天井洗漱好,帶著愧疚擦手上香。
紙扎鋪已經開門,大中午的也沒有客人。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大孩子坐在短短一截玻璃柜臺后擺弄一個老式相機,看見他下來,禮貌站起來問好。
“表叔,你起來啦?三叔喊你醒了去店里吃飯。”
大概是藥效未過,莫驚春遲鈍了一會兒,才能問人:“你是……”
那小青年大大方方,笑得眉眼彎彎,“我是隔壁的,老蔡頭的外甥。今天周末,我來他這里玩相機。舅舅說你這里沒有人,讓我先過來幫你們看看。”
說完,他又補充,“我叫舒淵,表叔小時候還給我拍過相片吶,可能隔太久了,表叔不記得我了吧?”
小縣城就是這樣,隨便找出兩個人來都是沾親帶故的關系,三人定律體現得淋漓盡致。
莫驚春胡亂點了點頭,沒什么心思地應了一句,“周末不用上學啊?”
熱情的舒淵已經自來熟地,問起莫驚春闖蕩影視圈的事情來,因為年輕而熠熠發光的雙眼里都是羨慕:
“我也想像表叔一樣,以后去拍電影拍電視劇。我舅說我照片拍得不錯,但他都是給人拍證件照的多,而且他老是鼓勵式教育我。表叔,你是專業人士,能不能幫我看看我拍得怎么樣啊?算不算有天賦啊?”
懷揣夢想的青年滿腔熱忱,邊說邊把手機里的存照翻出來給莫驚春看。
莫驚春看他像看十六七的自己,暗里苦笑一聲,又聽到舒淵把他奉為偶像一樣,羨慕他在BJ一定認識很多大導演大編劇。莫驚春回想自己的人際關系,略微難堪,趕緊打斷舒淵的話,問莫星河。
舒淵“啊”了一聲,“不知道啊,我來的時候星河仔就不在了。本來是我舅舅在這里幫你們看的,早上還賣出了幾樣東西呢。他后來要洗照片,才叫我過來的。”
莫驚春愣了一愣,“你是幾點過來的?”
舒淵說:“九點多吧。”
他覺得紙扎鋪拍照很有感覺,在紙扎鋪里玩了一早上,也不覺得悶。
舒淵還想讓莫驚春點評他在紙扎鋪里拍的照片,莫驚春卻臉色鐵青,往黃三榨粉店去。
中午食客多,黃三忙著煮粉,從取粉柜臺后探出頭,還是那副笑呵呵的溫和模樣,用圍裙搓著手,“起來啦?想吃湯粉還是干撈?”
莫驚春搖頭,問:“莫星河是不是跟你家阿仔在一起?”
黃三點了點頭,“應該是吧,今天周六啊,這幫小蚊崽肯定在一起玩的。”
兩廣對小孩子有許多種叫法,什么小老哥,小蚊崽,重點都放在一個小字。表達親昵的愛稱。
莫驚春已經很多年沒有“周末”的感受,聽到是周六的時候,還要反應一下才能反應過來,想到學校周六會放假。皺眉又問小朋友們是不是在黃家樓上。
黃三懵懵然,反問黃三嫂,“哎,小老哥們去哪里了?”
黃三嫂忙著給人端粉,嘴不慢,“哪里知道他們一天天跑哪里去?哎呀不用著急的,就像小雞仔一樣,天黑他們會回籠的。”
黃三聽完也嘿嘿笑起來,讓莫驚春放心,“永寧才多大?星河仔又乖,我家肥崽也跟著,他們幾個心里都有數的,不會跑遠的。可能就在巷子里面誰家玩捏?我們小時候不也這樣嗎?”
沒錯,莫驚春小時候也是這樣,和街里街坊年齡相仿的小孩這樣相伴著長起來的。父母或忙于生意或上班,周六日也沒空管他們,孩子們成群結隊,東一家西一家地消耗周末的時間,家長們也互相幫襯,從不計較。
但莫驚春就是覺得心難安。
不知道是藥物殘余的影響,還是別的什么情緒——比方說對莫星河輕微自閉癥狀的擔憂。這小小孩子近乎啞巴,會不會因為這樣的障礙會被別的孩子欺負?
他離家十多年了,永寧治安如何?會不會有人販子?
越是想,心里越是緊張。
莫驚春交代舒淵幫他關掉紙扎鋪,舒淵還愣了一下。
“啊?好像說這么多年紙扎鋪都沒關過啊。”
莫驚春沒心思聽,挨家挨戶問莫星河和他的小伙伴的去向。
相比他的焦慮,其他家長放松很多,還都勸他不用緊張,和黃三嫂一樣的一句“天黑會回家的”,都覺得賣席巷家的小孩從小被教育不吃陌生人東西、不跟陌生人走,沒必要擔心。
不放心的莫驚春從巷頭問到巷尾,打算沿著巷子出去找一找。才走到岔路口,就跟勾著外套懶懶散散走來的莫問枕打了個照面。
像是熬了一整夜,莫問枕眼下有點青黑,明明就算耷拉著眼皮子,也已經看到他了,還要往他身上直直撞上來。
莫驚春懶得跟他置氣,沒有一點讓路的意思,毫不客氣也直直撞上去。
兩個不文弱的男人都后退半步,莫問枕松松散散地歪頭看他:“有人死了啊?趕這么急去幫搭靈堂啊?”
紙扎鋪的業務里,有搭靈堂這一項的。
莫驚春臉色一沉,不想多理這莫名其妙的堂侄,“去找星河。”
“嗯?星河仔不見了?”
莫驚春已經往前走,沒料到莫問枕竟然跟在他后頭,跟著問:“是不是在肥崽家啊?還是安仔家?他們幾個小老哥都很懂事的,不會亂跑的。”
莫驚春太陽穴又突突跳疼,偏頭看吊兒郎當的莫問枕,煩躁得很,“都問過了,不在。”
“哎呀,那有什么要緊——哦不是窩,小孩子不見了,真的蠻要緊窩。”
也不知道莫問枕是不是突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前半句還是懶洋洋的,后半句突然認真凝重起來。
人也一本正經看著他,“蠻嚴重的,如果都不見了,可能是被人販子拐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