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失落的康復藝術
- 你能回到生病之前嗎
- (英)加文·弗朗西斯
- 3064字
- 2024-11-15 10:50:37
我在12歲的時候發生了一場愚蠢的事故。我正和朋友騎著車從鎮上回家,突然一輛巨大的貨車貼著我開過,導致我緊急轉了個彎。一切都發生在片刻之間:我伸出左腳想穩住自己,腳后跟卻狠狠地撞上了路緣,撞擊的力量讓我從自行車上摔了下來。我倒在人行道上,躺在一片塵土之中,為自己還活著而松了口氣,卻無法伸直我的腿。貨車一溜煙開走了。
我的伙伴們騎車去求救,過了仿佛一個世紀,也可能只有20分鐘,媽媽出現了,她帶我去了醫院。X射線檢查顯示,我的脛骨頂端的那塊“脛骨平臺”已經碎裂,一塊碎骨卡在了膝關節后側。就像一塊小木片可以卡住一扇沉重的門一樣,那塊碎骨把我的膝蓋卡住了,膝蓋只能彎著。
我被送進手術室,麻醉后,一位外科醫生來回拉扯我的膝蓋,直到碎骨回到原位。我的腿上打了圓筒狀的石膏,有人給了我拐杖,告訴我秋天再來。
整個暑假打著石膏,對任何一個12歲的孩子來說都是個挑戰,但是只有在拆除石膏之后,我的康復之旅才真正開始,就如一場變身。我的膝蓋變得鼓囊囊的,相較之下,大腿和小腿細得像兩根棍子,因為我消瘦且營養不良。在石膏的保護之下,一片纖細的體毛長了出來,被骨頭一樣白的皮膚襯托著,顯得出奇地黑。我試著走了走,但膝蓋搖搖晃晃,吃不住勁兒。
過了好幾個月,我的腿才又感覺像是我自己的。為了恢復肌肉,這幾個月我進行了枯燥而艱苦的鍛煉。重新學習走路的過程不是由醫生引導的,而是依靠一對活潑開朗的物理治療師,我記得他們的辦公室里有明亮的燈光、嶄新的長凳、重物、彈力帶和裝在墻上的體操杠。我還記得地板清潔劑特有的類似消毒水的氣味,以及經常和同一位先生一起鍛煉的情景。他在一場摩托車事故中腿部骨折,我是之前在病房里認識他的。他身材魁梧,有黑色的唇髭和胡茬,一只耳垂上掛著一個精致的金耳環。當我們一起呻吟、流汗、舉起腳踝上的重物時,他開玩笑說我恢復得比他快。
現在,每當說起那段康復期,我就會想起在家里度過的一個個下午,我在陽光下看書,做理療訓練——一開始只是試探著,然后一點點越來越踏實。那些日子里充滿了各種聲音:花園里的鳥兒,遠處的汽車,風吹過屋后的大片麥田。12年來,我的身體很少停下來,讓它一動不動似乎很不自然。仿佛因為我的傷,時間的本質已經扭曲和轉變了。生命的流動已然停滯,但正是這種停滯給了我治愈的機會。
這不是我的第一次康復經歷。更早幾年前的一天早上,我醒來時感到頭痛欲裂、胃內翻騰,突然明白了“頭離不開枕頭”這句話的意思。我的全科醫生被叫來了。這位老派的好心人檢查了一下,懷疑是腦膜炎,趕緊把我送到一小時車程外的一家傳染病醫院,在那兒我確診了腦膜炎。我在那家醫院里住了八天八夜,病房的窗戶很大,窗外有樹,午后的陽光也能照進來。
我的腦海里已經記不得任何醫生的模樣了,只記得一位護士。她身穿天藍色制服,黑發盤成一個髻,臉上掛著親切的笑容。我還記得鐵床架、耀眼的白色床單,以及地板消毒水的味道。病房內墻上的一扇窗戶通向護士站——即使父母不在,我也一直受到監護。雖然我的父母每天大部分時間都輪班陪我,但他們還要照顧我的弟弟,他們不在時,我獨自一個人靜靜地等待,一小時又一小時,等著回家。
對于肢體,我們可以將需要恢復的部分具體化,低頭看著腿說“這就是問題所在”。腿部的恢復很費力,但也很直觀,我的進步體現在左腿的粗細上、皮膚顏色上,還有左腿與健康的右腿的對比上。腦膜炎的康復進程則難掌握得多,恢復有什么跡象也不太清楚。一種無精打采、頭腦模糊的疲憊感支配著我的每一天,給我的世界罩上了一層如夢似幻的迷霧。我的身體正在康復中,但這個過程本身讓人感覺不實在、虛無縹緲,精神上、身體上都是如此。現在回想起來,這確實是我第一次體驗到康復的復雜性,以及對于不同的疾病、不同的人會有且必然有的截然不同的康復形式。
在我的腿康復6年后,我去了醫學院上學,想要成為一名醫生。又過了10年,我進入一個顱腦損傷科室工作,作為團隊的初級成員,負責照顧不斷涌入的傷者——大多數是因魯莽駕駛、跌倒或打架而受傷的年輕人。我看到他們的骨頭愈合得很快,但他們的大腦卻需要更長時間才能恢復。在受傷之初的危險期結束之后(去除了血塊,降低了顱內壓,給頭骨打上了鋼板和鋼絲),他們將被轉移到“康復病房”,在那里他們可能要住上好幾個月,逐漸重新學會所謂的ADLs(activities of daily living)——“日常生活活動”,如洗澡、穿衣、做飯等。對于某些人來說,ADLs包括重新學習走路或說話。
rehabilitation(康復)這個詞來自拉丁語habilis(使身體健康),有恢復的意思,指再次站立、重新工作或恢復強壯。因此,康復的目的是讓人變得盡可能健康,能夠用自己的雙腳穩穩地站立。盡管康復是臨床醫生的最終目標,但奇怪的是,醫學教科書的索引中通常沒有“康復”和“療養”這兩個詞。早在20世紀20年代,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就在她的文章《論生病》(“On Being Ill”)中寫道,我們缺乏一種書寫疾病的模式,“奇怪的是,在文學的主要主題中,疾病并沒有占據與愛情、戰斗和嫉妒一樣的位置”。一個世紀過去了,她的論斷不再成立——我們確實有了關于疾病的文學。但我想說的是,我們仍然缺乏關于康復的文學。
我學習的醫學通常認為,一旦危險期過去,身體和心靈就會找到自我療愈的方法——在這個問題上幾乎沒有什么可說的了。但在當了近20年的全科醫生后,我發現情況經常恰恰相反:在康復的過程中,指導和鼓勵是不可或缺的。雖然看起來可能很奇怪,但我的病人往往需要得到支持才能有時間來恢復身體機能。疾病不僅是一個生物學問題,也是心理學和社會學問題。我們過去的經歷和期望深刻地影響著我們生病的方式,同時也影響著我們如何康復。我從其他的臨床工作者(護士、物理治療師和作業治療師)那里學到了很多東西,他們對我的病人幫助最大,而且讓我不斷地意識到還有很多東西需要學習。
顱腦損傷科的治療師們知道,康復不是一個被動的過程。雖然它的節奏和步伐往往是緩慢而溫和的,但它是一種行動,而行動需要我們到場、參與、投入。無論是膝蓋、頭骨需要從損傷中痊愈,肺部需要從病毒感染中痊愈,大腦需要從腦震蕩中痊愈,還是精神需要從抑郁或焦慮的危機中痊愈,都要為愈合的過程付出足夠的時間、精力和尊重。我們要重視周遭,贊美天性和大自然的重要性,并認識到它們在加速恢復方面可以發揮的作用。多年來,我認識的許多病人都找到了一種方法,即使是非常艱難的疾病旅程,也充滿意義。當疾病或殘疾無法治愈時,仍然有可能達到某種意義上的“康復”,即建立一種有尊嚴和自主性的生活。
痛苦沒有等級之分,不可能說一種病值得同情,而另一種病就不值一提。我認識一些病人,多年來,他們的生活一直受制于愛情悲劇的痛苦;還有一些病人,他們對最致命的傷害、痛苦、羞辱和殘疾都能泰然處之。雖然我們很想怨恨那些看上去沒有我們病得嚴重的人,或者當別人面對著更危險的情況時,我們會嚴厲地責備自己,但是,互相比較沒什么好處。我們也不應該急于定下康復的時間表,更重要的是制定可實現的目標。
作為一名醫生,我有時能做的僅僅是讓病人安心,告訴他們某種改善是有可能的。就緩解病情而言,我向他們保證的康復可能不是生物學意義上的,而是對他們所處環境的改善。
以下各章是我從自己的患病經歷以及30年的醫學培訓、行醫經歷中總結出來的對康復和療養的一系列思考。其中講述的許多事情,我真希望自己在開始職業生涯時就知道,同時我也承認,總是有更多的東西需要了解。每種疾病都是獨特的,這意味著所有的康復在某種意義上也肯定是獨特的,但我試圖列出一些原則和指南,多年的經驗證明它們有助于指引我和我的病人度過各種疾病。這是我們所有人都要經歷的過程,或早或晚;我們都需要時不時地學習康復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