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又不是脂粉做的,一靠近金子金子便壞,依我瞧來,五姐姐聰慧,可比許多男人都要強。”
錢塘縣臨著錢塘江,大河彎彎繞繞沖出數不清的小水道,好雅致風水的人家便鐘意在近屋的地方圍起一池池塘,栽種一片荷塘,放幾條小魚在水里游。
齊海觀便是有這樣雅致的人,如今夏日未至,蓮池里還只見有幾朵粉嫩的花骨朵,她草草撒了把魚飼,又看見被她拒了幾十回的女子遠遠站在檐下,雖然站著,雙眼已經合起,一副見周公的模樣。
齊海觀抱起手走過去,往睡著的人肩上一推,齊邑猛然被驚醒,來不及站穩,徑直摔在地上。
“五姐姐,”齊邑連忙爬起來,蹭掉手上的灰,親昵地牽上挽上齊海觀:“今日是第三日了,姐姐的試煉我做到了,姐姐可以讓我跟你做買賣了嗎?”
“你在這睡著了,不算數。”齊海觀抽回手,瞥了她一眼,往屋里走。
“沒睡著!我是眼里進沙了——”
“得了。”齊海觀頭也不回:“你要拖家帶口在錢塘野,我管不著你,但你要是給我惹麻煩,我現在就把你丟回去。”齊海觀抓起桌上隨便扔下的家信,揉成一團丟開。
齊邑追進去:“姐,你信我,我真的能干好的,我就替你打下手,你有不方便干的事就交給我去干。”
齊海觀噗嗤笑出聲,戲謔看著她這個滿臉青澀稚嫩的妹妹,道:“你拿什么替我干活,就拿你那句‘女子又不是脂粉做的’?我要做些不方便的事情,我雇了一大群打手,當我是叫人來吃白飯的吶?”她抿了口茶,丟過去一個竹編盒子,不耐煩地揮手:“拿了就走,什么試煉不試煉的,真當是玩兒呢。”
齊邑心知她要跟著齊海觀一同做買賣的事一時半會是行不通了,撿了盒子,癟著嘴走出去。
齊梁正抱著把木劍倚在院外半墻,見齊邑唉聲嘆氣一臉低落,伸手接過竹盒,跟在她身后。
他少時受盡冷眼,養成一副沉默寡言的性子,齊邑常常掛著笑的臉皺成一團,他一時不知說什么才能安慰,只得默默跟在她身后。
齊邑埋頭往外走,雖然失落,但知道再去求齊海觀也不會有什么改變,求人不如求己,或許她在市井中打探一二,還能碰巧有些發現。
齊邑豁然開朗,面上陰云一掃而空,她扭過頭,幾步跳到齊梁面前:“我有法子了。”
“什么?”
齊邑若有所思地說:“你想,有錢的地方才有生意,錢在哪兒最多?就是市集里嘛,現在又不是什么太平盛世,我們去那蹲著,準能蹲到能證明我的經商天賦的。”
齊梁把劍別到腰上:“那,我們要怎么做?”
“不知道啊,”齊邑聳聳肩,掀開竹籃蓋子,掏出兩個熱騰騰的大饅頭:“等著,等去了,我一定能找到法子。”
錢塘縣較璠縣富庶許多,甚至比眼下的云京都要繁華,錢塘縣里最負盛名酒樓排了長隊,運氣不佳的書生被小二攔住,人滿了不能再進。
樓里,男女老少圍成一圈,聚精會神豎起耳朵。
“你聽懂了嗎?”
“沒聽懂。”
桌子上的瓜子被齊邑磕光一盤,再摸過去已經空空如也,茶樓里的說書人操著一口吳語講,兩個人坐在桌前面面相覷,一個字都沒聽懂。
齊梁咳了咳,問他:“還坐嗎?”
“坐。”齊邑眉梢微挑,朝說書人那邊揚了揚下巴:“喏,你看見那個紅衣服的人沒?”
齊梁瞥了一眼,收回視線,問道:“我們今日就盯著他?”
齊邑肯定地點頭,胸有成竹靠在桌上:“你看他腰間荷包漏出來的錢,我覺得他身上有貓膩。”
齊梁道:“……我眼睛不好。”
“嘿呀——他錢掉了!”
被齊邑盯著的男子聽到興頭上,往前一躋,本來就露了半截在錢袋外面的銅錢串掉在地上。
齊邑滑下椅子,趁一群老爺擁出去,見針插縫地從中間蹭過去,偷偷把那串錢踩在腳下,環視四周一圈,迅速塞到袖子里。
“你看,”齊邑掏出那串錢,擺在桌上:“我說的貓膩就是這串紅繩。”
齊梁蹙眉:“紅繩錢?”
齊邑點頭:“五年前先帝在世時,黃河一帶決堤,沖毀鑄錢監,先帝為了緩解中央調錢壓力,特創紅繩錢,此錢用紅繩圈之,一文頂十文,十個銅錢串一起,有官府防偽。”
“中原客游江南是常事,舊年貧困今朝發家的也是常事,可若是前者,官府規定每店收一串紅繩錢,用不了多久就全花光了,若是后者,北方富者不可徙南,他連游江南的資格都沒有。”
齊邑勾起唇角:“他還能聽懂吳語呢。”
她雙指捏住銅錢摩挲,指腹被一層細細的銅粉覆蓋。
齊梁抿了一口茶:“技藝不精。”
“嘿,”齊邑支起身子,越過木桌,伏到齊梁耳邊:“你猜他待會付錢會不會給不出?”
說書人一廂落幕,那男子摟著個年輕女子,用罷桌上茶點,揮手叫來小二,摸過腰間行囊,卻登時臉色一變。
小二站在桌旁擦著手:“爺,這桌計五十文錢,您……”
男子摸了半天只摸到幾枚銅錢,額上滲出大滴的汗珠,小二拍下算盤,怪聲怪氣:“爺您不會想吃白食吧?”
齊邑戲謔一笑,擋住嘴,低聲道:“這人太蠢笨,只帶了串假錢和幾枚銅錢就以為萬無一失了。”
周圍食客投眼看過來,男子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撒腿跑出人堆,門口候著的兩個打手齊齊把他攔下,扭著人押到后院。
齊邑招手,把那個小二叫來,塞給他半貫銅錢,小二嘿嘿一笑,登時變得恭敬。
“那人被壓去哪了?”
“在樓后小地窖里,嘿嘿,這種吃白食的,多少都要挨幾下打的!”
齊邑又丟出幾塊碎銀:“帶我倆去,別做小動作。”
酒樓里彎彎繞繞,小二帶著二人穿過幾扇門,走到一間暗室外。先前那男子已經被人打過,躺在地上身體抽搐。
打手放下木桿,朝二人走來:“救人的?三十兩銀子買人。”
“不是。”齊邑掏出紅繩錢,道:“是我在這位大哥剛才的座上撿到一串紅繩錢,猜想是不是大哥不慎遺落,特意送來。”
男子吃力地抬頭,認出是紅繩錢的模樣,連連點頭認主。
“真是你的?”打手狐疑地看過去。
“此地不通行紅繩錢,大哥若認,那想必就是大哥的。”齊邑攤在手上:“不過這位大哥且慢,紅繩錢這種東西畢竟不是時下用的,不妨先看看它是真是假,真的銅錢不怕棍子打,打了也碎不了。”
男子抬手向她爬過來,嘴里叫喚道:“神宗御批的東西,怎么能弄得了假!”齊梁蹙眉,拿劍擋在他身前,一腳踢在他腹上。
“叫什么叫!”
打手抓過紅繩錢,拎起木棍,重重揮下去,錢剛和木棍碰上,只聽噼里啪啦一陣響,一串紅繩錢碎了一地,假錢無誤。
這串錢幾乎和銅沾不上邊了,齊邑捏緊手心,心里怕他早已得逞數次,不知道禍害了多少商家。
束手旁觀的小二不住倒吸一口氣:“哎喲!全是假的!這些天收紅繩錢都不知道收了多少了,我得去把掌柜的喊來。”
齊邑隔著齊梁蹲在面如死灰的男子面前,問道:“你這錢不是你自己鑄的吧,哪里來的?”
男子緘口不語,她,
不多時,暗室外有人急匆匆趕來,為首的女子風風火火提裙跑來,手上拎著一捆粗繩。
掌柜恰好走到燭下,齊邑抬眼望去,瞠目結舌,來的人不就是她姐齊海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