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爾斯很快適應了侯爵府衣食無憂的生活。
這里三餐都有仆人供應,有自己的房間和一張小床,對于從赫圖拉冰原上逃得一命的小士官來說,這樣的日子就是天堂。
他沒有忘記在厄爾曼近郊遭遇的怪物,但當局顯然自有打算,輪不到位卑言輕的自己去操心。
每當查爾斯感到憂慮,他都自我安慰:難道首都的大人物們會讓自己涉身險地嗎?
與帶兵打仗相比,護衛任務也要輕松得多。
大多數情況下,伊芙琳的日程都是提前數周制訂好的,參加什么舞會、出席什么典禮,拉莫爾府的女仆長會將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
而今天是一個特例。
侯爵大人造訪了海軍大臣安東尼·德·史賓賽侯爵,在對方府上進行數小時的公務洽談——到此為止,一切還是按照日程表上的安排——直到他們偶遇了史賓賽侯爵的女兒。
史賓賽侯爵小姐素來和伊芙琳關系親密,隨口提了一句:“要是伊芙琳也在就好了。”
她的愿望理所當然得到了重視,侯爵大人當即派人回府詢問女兒的意見。
而伊芙琳正愁沒有借口推掉下午那場不合品味的舞臺劇,只化了個淡妝就出發找自己的閨蜜喝下午茶了。
目的地并不遠,侯爵小姐的小馬車在白色大理石街道上轆轆而行。
那車廂黑漆鑲銀,四角胡桃木立柱纖細如手指,比軍用馬車小了一圈,還被層層起伏的金屬線腳和不規則的拱形窗欞占據了很大一部分空間——平心而論,查爾斯更喜歡躺在四四方方的寬敞車廂里,把腳搭在對面,鎧甲和武器堆在身側,那多自在!
馬車前梁是兩匹栗色小高頭,鬃毛編成緊致的菱形辮,不急不緩地小步行進著,銅鈴與白緞流蘇不時叮當碰撞。
安德烈依然策馬在前頭開路。他婉拒了萊因哈特騎士的好意,致信讓家中送來了另一匹坐騎。
它的名字叫音速,灰毛黑斑點,眼窩深而細長,肩高略低,懂行的一看就知道不是純血戰馬。
據安德烈所說,它的外公是歷史上第一次完成皇家錦標賽三連霸的超級賽馬。在馬主將其閹割以延長職業生涯前,它有幸與一匹漢諾威雌駒交配,生下了音速的媽媽。
“那是什么?”
就在查爾斯開始對典雅靜謐的環境感到審美疲勞時,吉娜在車廂頂現出身形:“貓頭鷹在白天活動?”
沿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一點灰影無聲地掠過遠處鐘樓,貼著屋脊構成的天際線滑行很長一段,緊接著撲騰幾下翅膀提升高度,然后又繼續滑行,和馬車維持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
仔細觀察,那心形的圓盤臉和兩枚琥珀色眼睛始終正對著他們。
在厄爾曼文化中,這種動物預示著不祥,沒人喜歡它們的叫聲。
趕車的伊莎貝拉搖搖頭,緩緩放下手中的血紅長弓:“在射程之外。”
查爾斯已經知道,那張弓名為灼熱龍牙,是伊莎貝拉的父親維朗德勛爵花大價錢請人打造的——對外,他聲稱這是傳家寶,事實上他是維朗德家第一個出息的,沒有哪個祖先能傳下這等寶物。
“全體警戒!”
安德烈一聲大喝,查爾斯本能地拔劍出鞘。靈能灌注下,金蛇軟劍繃得筆直,似乎躍躍欲試要劈開敵人的護甲。
精致的馬車立即停下。前方不遠,一個渾身臟兮兮的小男孩癱坐在音速蹄前,胯下一灘濕跡逐漸洇開。
他懷中似乎有什么東西被破布包裹,即使嚇得哆嗦也沒有松手。
“高,高貴善良的小姐......”
小男孩看上去只有八九歲,面對安德烈的威壓竟還能磕磕巴巴說出話來:“看在,看在圣光的份上,救救我妹妹吧,她從前天起就沒吃過東西!”
話語逐漸流暢,一看就是提前背好的。
幾個同樣灰頭土臉的半大孩子扒著墻角探出頭,默默觀察著沖到街道中央的魯莽同伴。和周圍環境一比,他們就像是奶油蛋糕上的霉斑。
查爾斯莫名覺得有幾分親切,仔細一想,是那孩子的口音——自從被倉促調到首都,他一下子被厄爾曼話包圍,再沒有人像一二七中隊的士兵那樣大著舌頭和他講話了。
“保持現在的姿勢,為了你的小命,不要有任何突發動作。”
安德烈回頭和吉娜對視一眼,翻身下馬,來到小男孩身前,先在他腋下、腰間等幾個容易攜帶武器的地方拍了拍,然后將他懷中的破布掀開一角——
那是一個不滿周歲的嬰兒,她半睜著眼睛,仿佛在哭喊般嘴一張一合,但沒有任何聲音發出。
“她昨天還能哭的......今天,不管我怎么搖,她都......”
在小男孩的哽咽中,安德烈向身后做了一個“安全”的手勢,眾人繃緊的神經一下子放松下來。
“吉娜,替我把這個給他吧。”
鎮定從容的聲音從馬車中傳來,伊芙琳從隨身小包中拈出一枚金幣,從車窗遞了出來。
金鎊!
查爾斯咽了口唾沫,他還從未見過這種正面印著厄爾曼鷹幟、反面奧古斯都陛下頭像的金燦燦小玩意。
實際上,金鎊的面值并不夸張,只有100銀郎,但在外省很少流通。
“小姐,這無異于要了他的命。”
吉娜輕輕將金光握回伊芙琳手心:“給他一枚銀郎就行了,讓他能買些食物。”
說著,她望向眾人:“你們誰帶著銀郎?”
查爾斯舉手示意,走到小男孩身邊蹲下。看著那雙滿是干涸淚跡的眼睛,他心里咯噔一下。
“你的家人呢?”
“媽媽說爸爸被蠻子殺了,她出去給我們找吃的,然后就再也沒回來......”
“你父親是軍人?”查爾斯臉色變了,聲音竟有些發抖。
孩子點點頭,從妹妹襁褓中摸出一塊泛著銀光的小鐵片。
“他什么時候戰死的?生前隸屬哪支部隊,旗隊長是誰?”
小孩呆愣愣站著,不知是說不出答案,還是被查爾斯有些失態的連續提問嚇住了。
“別磨蹭,這些小乞丐為了要口吃的,什么話都敢編!”吉娜說著,來到二人身邊:“真不知道城防軍是怎么把他們放進來的!”
查爾斯咬著嘴唇,將手中的小鐵片展示給她——那是一枚識別章,屬于北方總軍上等兵。
“這樣的小孩太多了......我們做不了什么。”吉娜低下頭,目光有些躲閃。
“看到那里的大孩子了嗎?我們一走,他們就會一擁而上,把你給的錢搶走。”
“這些孩子很難活下來,就算長大也只是受苦......”
我能做什么?
查爾斯腦海中飛快閃過各種方案。
最終,他輕嘆一口氣,取出一枚銀郎放在小男孩手中,對著他耳語幾句,隨后站起身來:“哪怕為了妹妹也好,努力活下去吧!”
在孩子轉身的一剎那,他用身體遮擋,又將三枚銀郎隱秘地彈射到對方兜中。
男孩聽話地沒有回頭,只是忍不住伸手捏了捏,渾身都在顫抖。
希望你能保住它們......可其他孩子,是否也是烈士遺孤......
查爾斯胡思亂想了好一通,等他再抬起頭時,剛剛繞著馬車盤旋的貓頭鷹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
兩處危險征候都已解除,馬車沒多久就順利抵達目的地,史賓賽侯爵的千金早已站在門口等待
“伊芙琳!”
“阿爾薇!”
沒等伊芙琳走下馬車,她的好友就迫不及待沖過來。
兩位侯爵小姐手拉著手,一邊尖叫,一邊無意義地蹦跳著轉圈,金色長發和藍灰色卷發交替閃過,讓查爾斯看花了眼。
跳了足足四五圈,她們終于停下來,大兵們這才看清阿爾薇的長相:
這是一個金發碧瞳,如陽光般明媚的女孩。
相比伊芙琳,她少了一絲陰柔,卻因此更加符合人們印象中貴族少女的氣質。
跟隨她們走進正門,里面是和拉莫爾府同樣奢華,但更加張揚的裝潢陳設,不時可見異域風格的雕塑和畫作。
“傷-殘-老-兵-自-救-會!”
火氣十足的聲音從偏廳傳來,說話者顯然十分不滿:“這樣的組織怎么能允許存在呢?”
“等著瞧吧!咱們的厄爾曼就像沙灘上的城堡,不用人推,海浪一沖自己就倒了!”
侯爵小姐們相視一笑:兩位大人顯然正持有不同意見,她們大概稍微露個臉就能吃小點心去了。
“所以,得在那種事發生前通過撫恤金的預算案——實打實的銀郎,不是廢紙!”
更加沉穩的聲音傳來——是拉莫爾侯爵大人,看到女兒到來,他只是微微頷首。
“威廉!我告訴你啊,別打艦隊的主意,他們還得準備那件事......”
沒等查爾斯他們聽清“那件事”是什么,就見拉莫爾侯爵冷著臉走過來,砰地將房門關上。
玄妙復雜的花紋在外墻上蔓延,似乎是啟動了某種隔音魔法,兩位侯爵大人的爭執一下子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