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地球的″肚臍眼″黎凡特——文明的曙光

一萬多年前，哥貝克力石陣的建造落下了帷幕。不知不覺間，晚期智人跨過了早期現代人這道門檻：舊石器時代，晚期智人靠著“人類語言“——“講述本來不存在的虛構故事“這一特異功能，創立了狩獵采集族群的史前宗教；有了共同的信仰，通過人類語言的交流溝通，一個又一個相互之間并不認識的人類族群，走到了一起，形成了史前人類社會的雛形。

這么多族群的人聚到了一起，每天嘰嘰喳喳，除了聊天，講八卦故事，總得講些“有價值的新聞“，比如，誰家誰家種的那些“小粒粒“長的可好啦，誰家誰家“養“的那幾只羊又下崽啦，等等等等。

就這樣，不知不覺間，被歷史學新秀尤爾克·赫拉利稱之為“人類進化史上最大騙局“的農業革命悄然發生了。其實這很好理解，人類進化，文化也好，文明也罷，總之先要吃飽肚子，然后才能延續后代。

但這一切都是真的嗎？作為現代人的我們，特別是華夏人表示懷疑！文明的發生可是件大事，沒有儀式，沒有典禮，也就算了，但總得有先后吧？如果先后說不清楚，那也得有主，有次啊？于是乎，不同的文明史觀，云遮霧障，波詭云集；這也才有了本章的標題：地球的“肚臍眼“黎凡特——文明的曙光，讓我們開始吧。

第一節“四大文明古國“面面觀——延續百年的國人文明觀

農業革命被學術界譽為文明起源的帷幕，也可以理解為文明起源的面紗；不過這個面紗因為罩在了現代人的頭上，顯得無比的沉重，無比的神秘。

君不見：現代人類“非洲起源說“和“多地區起源說“的論戰，剛剛偃旗息鼓；人類文明起源的爭辯——“四大文明古國說“、“五大文明發源說“、“八大文明搖籃說“，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又相繼登場亮相了；如此，才有了國人延續百年的文明觀。

詭異的是，這兩場論戰和爭辯，總是中國人為一方，其他民族或國家的人為另一方；這可真是怪了，難道人類起源和文明起源這些大學問，真的是玄而又玄，亦或是中國人真的有什么特殊？還是讓歷史來回答吧。

●“四大文明古國“說法溯源

對于我們這些與共和國同齡的一代人來說，本當學知識的青春年華，趕上了文革的十年浩劫；書雖然沒念過多少，但一進校門，老師就教導我們：“中國是四大文明古國之一，歷史悠久，沒人能比“。四大文明古國的說法，就這樣耳濡目染，一代接一代，在中國早已深入人心。那么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四大文明古國“說法溯源，還要從中國帝制最后一個朝代滿清王朝，將要覆亡前的1900年說起。滿清末年，戊戌變法失敗后，康有為、梁啟超流亡日本。據考證，梁啟超流亡日本期間，1900年在夏威夷，為保皇會勤王籌款時，寫作了七言長詩《二十世紀太平洋歌》。

在這首長詩中，梁啟超將人類文明分為三個時代——河流文明時代、內海文明時代、大洋文明時代；以現代歷史分期來看，即古典時代、封建時代、近現代，并據此提出了“四大文明古國“的概念。因此，梁啟超是“四大文明古國“說法的原創人，版權所有，應無異議。

〇梁啟超《二十世紀太平洋歌》摘錄

請看，梁啟超在七言長詩《二十世紀太平洋歌》中，以華夏讀書人獨有的鏗鏘語調，對“四大文明古國“的表述：“……初為巨亂次小康，四土先達爰濫觴。支那印度邈以隔，埃及安息鄰相望……“。梁氏還特別注明，“地球上古文明祖國有四：中國及印度、埃及、小亞細亞是也“。對此，享有“華夏睜眼看世界第一人“盛譽的《天演論》譯者嚴復，考證說“小亞細亞即漢之安息，今從之。“

其實，梁啟超在清末民初特定歷史環境下，作為保皇派和改良派的代表人物，在《二十世紀太平洋歌》中提出“四大文明古國“的主張，另有深意。現摘錄《二十世紀太平洋歌》精妙詩句如下，請讀者朋友自鑒——“太平洋！太平洋！大風泱泱，大潮滂滂，張肺歙地地出沒，噴沫沖天天低昂，氣吞歐墨者八九，況乃區區列國誰界疆。“……“吁嗟乎！今日民族帝國主義正跋扈，俎肉者弱食者強，英獅俄鷲東西帝，兩虎不斗群受殃；后起人種日耳曼，國有馀口無馀糧，欲求尾閭今未得，拼命大索殊皇皇；亦有門羅主義北美合眾國，潛龍起蟄神采揚，西縣古巴東菲島，中有夏威八點煙微茫，太平洋變里湖水，遂取武庫廉奚傷；蕞爾日本亦出定，座容卿否容商量。“……“物競天擇勢必至，不優則劣兮不興則亡。水銀鉆地孔乃入，物不自腐蟲焉藏。爾來環球九萬里，一砂一草皆有主，旗鼓相匹強權強，惟馀東亞老大帝國一塊肉，可取不取毋乃殃。“……“太平洋！太平洋！君之面兮錦繡壤，君子背兮修羅場，海電兮既沒，艦隊兮愈張，西伯利亞兮鐵道卒業，巴拿馬峽兮運河通航，爾時太平洋中二十世紀之天地，悲劇喜劇壯劇慘劇齊鞈鞺。“……“我有同胞兮四萬五千萬，豈能束手兮待僵。招國魂兮何方，大風泱泱兮大潮滂滂。”……“吾欲我同胞兮御風以翔，君欲我同胞兮破浪以飏。“……“緯度東指天盡處，一線微紅出扶桑，酒罷詩罷，但見廖天一鳥鳴朝陽。“

〇梁氏提出″四大文明古國″說的本意：保皇保種

好了，就抄錄這些。是不是昂揚激越，蕩氣回腸，這就是中國語言、文字，亦或文化的功夫；但我們究竟看到了什么？好像誰也說不清楚，這更是中國文化的魅力所在，一切盡在不言中。其實，梁氏在《二十世紀太平洋歌》中所以提出“四大文明古國“，目的是警醒世人：中國已到了亡國滅種的危機時刻，我們可是四大文明古國啊！我們祖先創造了燦爛的文明，我們的祖先可是富得流油啊！現在的國人應該拿出錢來，擴建軍備，保護皇上；有了皇上，中國才不會亡國滅種，才不會被開除球籍，才有可能興旺盛強。

真的佩服梁啟超，一個漢人能對滿清王朝的皇上，如此忠心耿耿，但更令人佩服的是梁啟超的通古博今。梁氏作為國學大師，接受的是八股文科舉教育，雖然在清末民初，以梁氏的身份和所受的教育，可以也能夠睜開眼睛看世界，但按照西學的標準，梁氏絕非人類進化史方面的專家。梁氏慧眼如炬，看透了大江大河這一文明起源共有的參照物，即使在一百多年前，也算得上是大徹大悟的圣人吧！不僅如此，梁氏還從歐洲諸國、美利堅、日本這些強國的背后，看到了海洋的影子，并謂之曰：內海文明，大洋文明；對此，讀者諸君，是否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對了，是蘇曉康的《河殤》，是“藍色文明“，可梁啟超的《二十世紀太平洋歌》，可是一百多年前啊！

〇民國官方″四大文明古國″說：巴比倫、埃及、印度、中國

1923年，中央研究院第一屆院士柳詒徽，在《中國文化史》中提出“世界開化最早之國，曰巴比倫、曰埃及、曰印度、曰中國“。這標志著中國官方史學，正式確立“四大文明古國”學說，并且濫觴至今，蔚為壯觀。

請注意，柳氏《中國文化史》中首句“世界開化最早之國“，已經完全沒有了梁啟超《二十世紀太平洋歌》中的憂患危機意識，代之以大中華煌煌上國，滿滿的自豪感。

●“四大文明古國“說法的硬傷

一百多年前中國學者提出“四大文明古國“的概念，在今天的人看來，可能至多是華人圈中的一種自嗨，既沒有得到國際學術界響應，更沒有得到國際社會認可。但為什么會是這樣，卻很少有人關心。

要回答這個問題，還是要回到一百多年前，梁啟超所處的那個時代。19世紀末、20世紀初，西方文明已成為世界的主流：西方文明發端于意大利文藝復興，植根于哥白尼“日心說“、牛頓“物理學“、達爾文“進化論“；所代表的科學革命，發韌于基督教傳統、法治社會、市場經濟、自由民主、強勢帝國等，諸發展要素形成的合力，匯集成為世界之潮流，浩浩蕩蕩，所謂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那么，處在這股世界潮流之外的還有誰呢？并非梁啟超所謂“唯馀東亞老大帝國一塊肉，可取不取毋乃殃“，梁氏還是太悲觀了點，與東亞老大做伴的，還有非洲、西亞、南美，以及太平洋上的一些島國。對此，細心且有少許歷史學知識的讀者會發現，處在世界之外的不就是“四大文明古國“嗎？——非洲有古埃及，西亞有古巴比倫，東亞有古中國，對了，還落下一個南亞古印度，19世紀末印度是大英帝國的殖民地；至于南美，還有一個位于亞馬遜河流域，早已湮滅，難尋蹤跡的古瑪雅文明，算是四大文明古國的候補吧！

正是源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西方文明如日中天，大氣磅礴的世界潮流，歐美學術界在梁啟超之前，就提出和論證了“古文明“的概念。歐美學術界，將已經消失、正在消失、或處于衰退期的文明，統稱為“古文明“，而將意大利文藝復興所追尋和挖掘的古希臘文明，及由此演化生成的歐美文明，統稱為“新文明“。當其時，歐美以及日本、澳大利亞等新興國家，已經進入了工業化時代，而包括中國在內的“古文明“國家，要么還處于傳統的農耕文明，要么成為了歐洲國家的殖民地。行文至此，上文所述疑問：一百多年前，中國人提出“四大文明古國“的概念，可能至多是華人圈中的一種自嗨；為什么會是這樣？總該清楚了吧。

19世紀末、20世紀初，如日中天的西方文明與中華文明迎頭相撞，在此亡國滅種的危急時刻，以梁啟超為代表的中國傳統知識分子，提出了“四大文明古國“的主張，意在喚醒國人的危機意識，增強中華民族的凝聚力。請聽，梁啟超所說：“然此四地（埃及、印度、安息、墨西哥）者，其國亡，其文明與之俱亡也“。然則僅僅是20年后，民國初年的段祺瑞政府，押寶英美主導的協約國，成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勝國之一。也許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戰勝國的招牌太過亮眼，亦或是我們未知的其他原因，總之一戰剛剛結束，中央研究院第一屆院士柳詒徴，即在《中國文化史》中，正式提出了“四大文明古國“學說，并冠以“世界開化最早之國“的稱謂，滿滿的自豪感。

不過，柳詒徴先生可能忘了他的前輩梁啟超，亦或是忘了中央研究院院士的學者身份，《中國文化史》一發表，“四大文明古國“學說一提出，即遭到了學術界的質疑。因為《中國文化史》發表的年代，統治世界的是西方文明，而西方文明的民主制度、法律制度、經濟制度、科學體系，一切的一切都源于古希臘文明；而作為世界近代史開端的意大利文藝復興，就是要回到古希臘文明的時代。

對于柳治徵先生“四大文明古國“說法的硬傷，當世知名歷史學家、全球史研究奠基人、世界歷史學科的“現代開創者“——威廉?麥克尼爾（William H.McNeill，1917～2016年），在其名著《世界簡史》中做了善意的補充：“我認為，古巴比倫、古埃及、古印度、古中國、古希臘，是世界上的五大文明發源地。“……“中東、印度、中國和歐洲，這四塊地區的肥沃的大河流域和平原，孕育了世界上最偉大的文明。“

●“四大文明古國“說法的今世今生

時間到了21世紀，梁啟超、柳詒徵兩位先生，提出“四大文明古國“說法的年代，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這一百年間，人類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當然，這首先要歸功于現代科學技術的發展，特別是現代信息科技和生物科技，給人類插上了智慧的翅膀，人類因此可以飛得更高，看得更遠。

〇 20世紀國際學術界古文明研究成果

在歷史研究領域，被譽為“近世以來最偉大歷史學家“的英國人阿諾德?約瑟夫?湯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1889年～1975年），在其享譽全球，歷時27年（1934年～1961年）寫成的12卷煌煌巨著《歷史研究》中，將現代人類6000年以來的歷史，劃分為21個成熟的文明，分別是蘇美爾、埃及、米諾斯、赫梯、巴比倫、古印度、希臘、伊朗、敘利亞、阿拉伯、古中國（商代）、安第斯（南美洲）、瑪雅（中美洲）、中國（唐以后）、天竺（興地）、朝鮮、日本、拜占庭、俄羅斯、墨西哥、育加丹，另外還有五個中途夭折的文明：波利尼西亞、愛斯基摩、游牧、斯巴達和奧斯曼。

看看，是不是特振奮？2：21，只有中國被劃為兩次文明，應該比“四大文明古國“更引以為傲吧！別急，湯氏想說的，如果是文明的斷裂呢？國人當捫心自問，掩卷深思。

在國際政治領域，美國著名學者塞繆爾?菲利普?亨廷頓（Samuel Philips Huntington，1927年～2008年），在1993年出版的《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一書中，將人類文明劃分為八個：中華文明、日本文明、印度文明、伊斯蘭文明、西方文明、東正教文明、拉美文明、非洲文明。亨廷頓認為，這些文明的發展雖然差別很大，程度也不同，但是不能因為發展程度低，發展緩慢，而忽略比較落后的文明。看看，亨氏是不是很公正？八個文明，亞洲就占了四個，東亞則占了兩個。

但是請讀者朋友不要忘了，1993年前剛剛發生了兩件影響世界秩序的大事件：一是1990年8月～1991年2月美國主導的海灣戰爭，二是1991年12月25日蘇聯解體。那么這兩個大事件，又是如何影響世界秩序的呢？請看：2001年9月11日，發生在美國紐約的恐怖襲擊事件；2016年至今，中美之間由貿易爭端引發，持續上升成為全面的政治經濟對抗；更有甚者，2022年2月24日，俄烏戰爭全面爆發，二戰以來建立的國際秩序面臨嚴重挑戰。真的佩服亨氏，慧眼如炬，在30年前就看清了文明的本質，對此，國人又該如何回應呢？

改革開放至今，“四大文明古國“的說法在中國已成為過去時，逐漸為今天的人們所淡忘，這當然要歸功于教育。在上一版的高中歷史教科書中，就基本上沒有了過去四大文明古國的內容，反而是希臘的民主，古羅馬的法律制度各占一課；實際上說明了希臘羅馬文明，對世界的影響十分明顯，因此，寧愿減少古埃及、兩河文明、古印度的課時，也要學習希臘和羅馬。

〇國內教科書與時俱進的成果

在新版的歷史教科書中，更是強調了“受地理和自然環境影響，古代西亞、埃及和印度先后建立地區性大國，希臘城邦成為古代民主政治的搖籃“。這是一個大的進步，等于承認了文明起源的兩條主線——農耕文明和海洋文明；這就為下一章的探討：神一般的存在——文明的起源，以及以后各章對歐洲文明的討論——文明的濫觴，提供了一個歷史學的比較窗口，讓我們透過這個窗口，去一探究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