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五年的暮春,杭州呂府的紫藤蘿開得正盛,淡紫色的花串垂在抄手游廊上,像掛了滿架的云霞。呂留良的長子呂宋正坐在廊下校勘父親的文稿,他的女兒呂四娘剛滿四歲,穿著身藕荷色小襖,手里攥著塊桂花糕,正追著隔壁薛府的三郎跑。薛三郎比四娘大半歲,是薛豪的第三子,虎頭虎腦的,手里舉著個木劍,嘴里喊著“四娘妹妹,看我薛家門的槍法”。
薛豪站在月洞門外,看著兩個孩子嬉鬧,眉頭卻鎖得很緊。他今年二十八歲,繼承了薛仁貴后人的挺拔身量,腰間懸著柄家傳的虎頭槍,槍纓在風里微微顫動。“呂兄,八阿哥的人又來了消息。”他壓低聲音,袖口下的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說雍親王在江南私設鹽卡,中飽私囊,這正是扳倒他的好機會。”
呂宋放下筆,指尖劃過文稿上“華夷之辨”四個字,聲音里帶著憂慮:“薛賢弟,胤禩與胤禛的爭斗已到白熱化,我們摻和進去,怕是會引火燒身。”他想起父親常說的“亂世之中,保身即為報國”,卻又瞥見薛豪腰間那枚缺了角的玉佩——那是薛豪父親薛經的遺物,當年被雍親王胤禛誣陷通敵,斬于鬧市,玉佩是薛豪從血泊里搶回來的。
“保身?”薛豪冷笑一聲,槍桿在掌心轉了個圈,“我父親的血還沒干,薛家三十八口的冤魂還在京城飄蕩,我保得住這身,保不住這心。”他妻子崔三娘端著兩盞茶走來,她穿著身青布裙,手里的茶盞因常年握槍而穩如磐石:“呂大哥,豪哥說得對,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拼一把。”
正說著,院外突然傳來犬吠聲。薛豪猛地掣槍在手,呂宋將四娘護在身后,就見幾個黑衣人手提鋼刀闖進來,為首的正是高懷德的二十九代孫高洪獻的心腹。“奉高大人令,呂留良結黨營私,意圖不軌,滿門抄斬!”黑衣人獰笑著撲上來,刀鋒在陽光下閃著寒光。
薛豪的虎頭槍如蛟龍出海,一槍挑飛為首者的刀,崔三娘也拔出短劍護住孩子,夫妻二人背靠背廝殺,槍影劍風卷起滿地落英。呂宋雖是文弱書生,卻也抓起硯臺砸向敵人,喊道:“四娘,躲起來!”四歲的呂四娘嚇得縮在假山后,眼睜睜看著祖父呂留良被一刀砍倒,祖母撲上去,也被刺穿胸膛。
“爹!”呂宋目眥欲裂,剛要沖上去,卻被一把鋼刀刺穿小腹。他倒在血泊里,最后看到的是妻子黃云被黑衣人拖拽著往外走,她的哭喊像針一樣扎進四娘的耳朵。薛豪夫婦奮力拼殺,卻終因寡不敵眾,被亂刀砍死,薛三郎哭著要撲過去,被崔三娘最后一口氣推到假山后:“藏好……別出來……”
暮色降臨時,戴存明才敢從柴房里探出頭。他是戴存翔的弟弟,當年隨父親戴克興(南明李定國麾下良將)隱居杭州,與呂、薛兩家素有往來。此刻呂府已成火海,他在假山后摸到兩個滾燙的小身子,四娘和三郎嚇得渾身發抖,嘴里只重復著“爹娘沒了”。戴存明咬咬牙,用破布捂住他們的嘴,趁著夜色將兩個孩子背出了火場。
七年后,康熙六十一年冬,北京城外的破廟里飄著雪。戴存明正在教三個孩子扎馬步,十一歲的戴繼周腰桿挺得筆直,他是戴存翔的獨子,父親去年病死前,攥著他的手說“戴家世代忠良,不可忘了家國”。十歲的朱五姐站在一旁,她是崇禎的后人,發髻上總插著支銅簪,那是前明宮人的遺物,她和繼周自幼定親,此刻正幫著糾正三郎的姿勢。
十四歲的呂四娘已經能拉開半石弓,她的箭法是戴存明教的,瞄準的總是靶子上畫著的“高”字。十二歲的薛三郎舞著柄木槍,槍法學的是薛家槍法,只是招式里多了幾分狠勁。“四娘姐,你看我這招‘猛虎下山’像不像?”三郎槍尖劃過地面,激起一串冰碴。
四娘沒說話,一箭射穿了靶心。戴存明嘆了口氣,將一件棉袍披在她身上:“仇恨記在心里就好,別讓它燒壞了眼睛。”他想起七年前那個夜晚,高洪獻不僅滅了呂、薛兩家,還派人去京城告密,說呂宋與八阿哥胤禩勾結,雍親王胤禛借機大肆株連,連遠在鄉下的戴存翔都受了牽連,郁郁而終。
“師父,高洪獻現在當了刑部尚書,胤禛也快當皇帝了。”繼周握緊拳頭,指節發白,“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報仇?”朱五姐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心總是很暖:“繼周哥,我爺爺說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話音未落,就聽見廟外傳來馬蹄聲。戴存明吹滅油燈,將孩子們推進地窖,自己握緊了腰間的樸刀。地窖里,四娘摸著三郎的頭,輕聲說:“別怕,像七年前那樣,藏好。”三郎點點頭,卻在黑暗里攥緊了拳頭——他剛才從縫隙里看到,領頭的官服上繡著只“高”字。
康熙駕崩的消息傳來時,戴存明正帶著孩子們在山中打獵。四娘一箭射落只野鹿,聽見山外傳來的喪鐘,突然跪在雪地里,朝著杭州的方向磕了三個頭:“爺爺奶奶,爹娘,胤禛要當皇帝了,女兒會記住這一天。”繼周和朱五姐也跟著跪下,三郎學著他們的樣子,額頭磕在冰冷的雪地上。
雍正元年的春天,他們搬到了河北的一處荒村。戴存明開始教孩子們更精深的武藝,繼周練的是戴家祖傳的“霸王槍”,朱五姐擅使雙劍,四娘的箭法越發精準,能在百步外射穿銅錢,三郎的槍法則糅合了薛家的勇猛與戴存明的沉穩。夜晚,戴存明會給他們講歷史,講李定國如何抗清,講薛仁貴如何征西,講崇禎如何勤政,講呂留良如何著書,那些故事像種子,在孩子們心里發了芽。
雍正十三年,十五歲的朱五姐已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她親手為十六歲的戴繼周縫制了件新袍子,作為他們的婚服。婚禮很簡單,就在村頭的破廟里,四娘和十八歲的三郎當證婚人,戴存明用僅有的積蓄買了兩盞紅燈籠,掛在漏風的梁上。“繼周哥,”朱五姐將一支木簪插在他發間,“我爺爺說,這簪子是當年崇禎皇帝賜給我太奶奶的,現在我把它給你,你要像保護它一樣保護天下的好人。”
繼周握住她的手,掌心全是練槍磨出的繭子:“我會的。”他看向四娘和三郎,這對青梅竹馬的少年少女正相視而笑,三郎的手悄悄搭在四娘的肩上,像當年在呂府的紫藤花下一樣。
這年秋天,他們潛入了京城。高洪獻此時已是文華殿大學士,權勢滔天,住在戒備森嚴的府里。繼周和朱五姐扮成送菜的小廝丫鬟,摸清了府里的布局;四娘和三郎則在城郊的樹林里練習配合,三郎用槍挑落樹上的葉子,四娘的箭總能精準地射中飄落的葉片。
冬至那天,高洪獻在家中設宴。繼周混在戲班里,捧著長槍上臺表演,當演到“薛仁貴征東”時,他突然調轉槍頭,朝著主位上的高洪獻刺去。高洪獻反應極快,掀翻桌子擋住槍尖,大喊著“有刺客”。府里的護衛蜂擁而上,朱五姐突然從屏風后殺出,雙劍如蝴蝶穿花,為繼周開路。
“高賊,你還記得杭州呂府的血嗎?”繼周的槍招越來越狠,槍纓上的紅綢像燃燒的火焰。高洪獻認出他的槍法,驚道:“你是戴存翔的兒子!”就在這時,屋頂傳來破空聲,四娘的箭射中了高洪獻的左肩,三郎緊跟著從房梁上躍下,一槍刺穿了他的右肋。
高洪獻倒在地上,看著四個年輕人圍上來,眼里滿是不甘:“胤禛不會放過你們的……”繼周踩碎他的官印,冷冷道:“雍正已經死了,你的靠山沒了。”他們沒等官府來,就趁著混亂撤出了高府,消失在京城的夜色里。
乾隆二年的清明,江南的桃花開得正好。戴繼周和朱五姐抱著三歲的兒子戴鐵心,站在戴存翔的墓前。朱五姐輕聲說:“鐵心,這是你爺爺,他是個好人。”四娘和三郎也來了,他們兩歲的兒子薛武正揪著父親的槍纓玩,四娘撫摸著墓碑,像是在對戴存明說話:“師父,您看,我們都好好活著呢。”
遠處傳來馬蹄聲,他們警覺地回頭,卻見來的是朝廷的信使,手里捧著一份圣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高洪獻構陷忠良,罪該萬死,戴存翔、呂宋、薛豪等人皆為冤屈,今予以平反。戴、呂、薛、朱四家,既往不咎,欽此。”
繼周接過圣旨,陽光透過桃花瓣落在上面,燙金的字跡閃閃發亮。朱五姐抱著鐵心,突然笑了,眼淚卻掉了下來。四娘拉著三郎的手,望向杭州的方向,仿佛又看到了那年的紫藤花,看到了呂宋校勘的文稿,看到了薛豪舞動的虎頭槍,看到了崔三娘溫柔的笑。
三郎握緊四娘的手,輕聲說:“都過去了。”是啊,都過去了,仇恨像冬天的雪,總會融化,而愛與希望,會像春天的花,年年綻放。戴繼周抱著兒子,看著遠處嬉戲的薛武,突然明白了父親臨終前的話——真正的忠良,不是報仇雪恨,而是讓善良的人能好好活著,讓這天下,能少一些像高洪獻這樣的惡人。
風拂過桃花林,帶著淡淡的香氣,像一首溫柔的歌,唱著過去,也唱著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