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檐下的燈籠被風吹得搖晃，橘色光暈在青磚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影子，像極了他此刻翻涌的心緒。身后是沉寂的院落，窗欞緊閉，燭火早滅了，只有月光偶爾從云縫里漏下來，在飛翹的檐角鍍上一層冷霜。他肩頭落著半片枯葉，是方才風卷過來的，指尖碰上去，脆得像要立時碎成齏粉。

“沙沙——”

細微的聲響從廊角傳來，是枯葉被踩碎的輕響，在這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林星漢沒有回頭，他知道是誰。束的腳步聲很輕，像怕驚擾了這夜的安寧，可落在他耳里，卻比檐角鐵馬的碰撞更讓人分心。

束在他身側站定，學著他的姿勢望向夜空。她抹額上的銀絲線被月光照得泛著冷光，袖口沾著些草屑，大約是從后院抄近路過來的。兩人并肩立著，誰都沒有說話，只有風穿過回廊的嗚咽聲，像遠處山澗里迷路的孤魂。

過了許久，林星漢的聲音才在夜風中散開，低得像怕被誰聽去：“南境世孫是個什么樣的人？”

束的睫毛顫了顫，投下一小片陰影。月光落在她眼睫上時閃過一絲喜悅光芒，“是心系百姓的人。”她答得篤定，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溫度，像寒夜里一星半點的火星。

林星漢喉結動了動，目光重新投向那片無星的夜空。云層又厚了些，連僅存的幾顆殘星也被掩去，天地間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黑。“他也會為了權利不擇手段嗎？”

束轉過頭，看見他下頜緊繃的線條在月光下泛著冷硬的光。她輕輕搖了搖頭，發絲晃了晃，“不會的。”她頓了頓，聲音里添了幾分鄭重，“他說過，人與人是平等的，每個生命都值得尊敬。”

這句話像顆石子投進深潭，在林星漢心里漾開圈圈漣漪。他想起青蕪站在高臺上的模樣，猩紅披風被風掀起，眼里是勢在必得的銳利，她說將來要給百姓安穩日子，可話音里的鋒芒，卻讓他覺得“將來”兩字比星際還要遙遠。

遠處的草叢里傳來蟲鳴，斷斷續續的，像誰在黑暗里低低啜泣。風卷著寒意鉆進領口，林星漢攏了攏衣襟。

“你們……打算怎么做？”林星漢沉默片刻，忽然開口，聲音里聽不出情緒，夜風掀起他的衣袍，獵獵作響。

“青蕪不是急切的想籠絡民心嗎？”束的聲音帶著些微的顫抖，不是因為冷，是藏不住的激動。她看見林星漢眉峰動了動，知道他心里的天平終于開始傾斜。檐角的燈籠又晃了晃，光暈在他臉上游移，照出他眼底翻涌的掙扎。“那就讓她求仁得仁。”

束眼里閃過一絲光亮，像黑夜里驟然亮起的燭火。她正要繼續說下去，卻見林星漢轉過頭，目光里帶著幾分不解，仿佛在問她這話里的深意。月光恰好從云縫里漏出來，照亮他眼底的疑慮，也照亮他鬢角新生的白發，像落了一層早來的霜。

束定了定神，緩聲道：“青蕪最大的優點就是雷厲風行，可優點放在錯的地方，就會變成致命的缺點。”她抬手指向遠處的街巷，那里黑沉沉的，只有幾戶人家還亮著微光，“她想盡快站穩腳跟，必然會急著推行新政，急著讓百姓看到成效。可越是急，就越容易忽略底下的隱患，越容易被有心人利用。”

風又起了，卷著廊下的枯葉打旋，發出細碎的聲響。林星漢望著遠處沉沉的黑暗，那里是熟睡的百姓，是他從小看到大的街巷，檐角下掛著的玉米串在風里搖晃，影子投在墻上像幅扭曲的畫。

“我對你們的計劃沒有興趣。”他忽然開口，聲音比夜風更冷，“我只希望，計劃里不要帶著任何無辜的性命。”

束心里一凜，連忙點頭：“當然！一切都是為了百姓。”她望著林星漢緊繃的側臉，看見月光在他眼下投出的陰影，那里面藏著太多的疲憊與掙扎，“世孫說過，若為了目的犧牲無辜，那和青蕪之流便沒有區別。”

林星漢沒有再說話，重新望向夜空。云層徹底散開了，露出稀疏的星辰，依舊沒有那顆最亮的星，可月光卻清亮了許多，灑在他肩頭，像一層薄雪。遠處的蟲鳴漸漸歇了，只有風穿過回廊的聲音，像誰在低聲嘆息。

束知道他已經默許了，心里的激動像被壓抑的火苗，終于能悄悄燃起來。她看著林星漢的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長，像一道倔強的影子，立在這無邊的黑夜里，既像是要被黑暗吞噬，又像是要在黑暗里劈開一條路。

夜風漸緩，檐角的燈籠終于穩住了，橘色的光暈在青磚上投下一片安穩的圓。林星漢抬手拂去肩頭的枯葉，指尖觸到月光的溫度，竟比剛才暖了些。他知道接下來的路不會好走，這漫漫長夜還不知要持續多久，但至少此刻，他心里那片混沌的黑暗里，似乎透進了一絲微光。

束悄悄退了兩步，準備從廊角離開。她踩著枯葉的聲音依舊很輕，可這次落在林星漢耳里，卻像是春夜里的第一聲驚雷，預示著沉睡的萬物，終將在黑暗過后醒來。

夜依舊深沉，月光依舊清冷，可這無邊的黑夜里，已有什么東西在悄悄改變，像埋在凍土下的種子，正借著這夜的掩護，積蓄著破土而出的力量。林星漢立在階前，望著那片終于露出些許光亮的夜空，忽然覺得，這長夜再黑，終究是會迎來黎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