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黑的夜色像化不開的墨,潑在景嶺值守的城門上。更夫敲過三響的梆子聲剛過,城樓上懸掛的氣死風燈便被穿堂風卷得劇烈搖晃,昏黃的光暈在斑駁的城磚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如同鬼魅在墻上游走。
景嶺把半壇燒刀子往嘴里猛灌,酒液順著下巴淌進衣襟,在胸口洇開一片帶著酒氣的濕痕。他斜倚著城門內側的石獅子,這尊鎮守城門百年的石獅早已被歲月磨去棱角,此刻在月下泛著青灰色的冷光,獸口中的石球隨著他的倚靠輕輕晃動,發出細碎的摩擦聲,像是在嘲笑他這落魄將軍。
“咳咳……”烈酒嗆得他佝僂起身子,胸腔里火燒火燎的疼。十年前他勵志能成為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的景先鋒,如今卻成了個連城門都守不住的冗官。寫給青蕪又退回的信壓在箱底三個月了,字跡早已被他的指溫焐得模糊——那是他最后的希望,終究要老死在這城樓上。
城門外的官道上起了霧,白蒙蒙的霧氣從護城河的水面蒸騰上來,順著吊橋的木板縫隙鉆進城門洞,帶著水汽的寒意裹住景嶺的腳踝。他打了個寒顫,又猛灌一口酒,試圖用酒意驅散那蝕骨的冷。
就在這時,霧色深處忽然浮起一道影子。
那影子頎長,像一截被人遺忘在荒原上的枯木,定定地立在距城門三十步遠的地方。霧氣在他周身流動,卻始終繞著那片區域,仿佛有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其隔絕開來。景嶺的瞳孔驟然收縮,握著酒壇的手猛地收緊——縱然醉得視物昏花,多年軍旅生涯刻在骨子里的警惕還是瞬間驚醒了他。
“來者何人!”他把空壇往地上一摜,陶土碎裂的脆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宵禁已至,擅闖者格殺勿論!”
回應他的只有風穿過箭樓的嗚咽。那道影子紋絲不動,甚至連衣袂都未曾因風聲顫動,仿佛是霧中凝結出的一座冰雕。
景嶺的后頸滲出冷汗,酒意被這詭異的寂靜沖散了大半。他踉蹌著站直身子,手不自覺地按在腰間的佩劍上。這柄劍還是當年首立功上級親賜的“破虜”,劍鞘上刻的字早已難以辨認,如今只剩光禿禿的牛皮鞘,卻依舊沉甸甸的壓在腰間。
他深吸一口氣,霧氣帶著水腥氣鉆進鼻腔,嗆得他喉嚨發緊。一步,兩步,三步……他努力維持著侍衛的正步,可酒精在血脈里作祟,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石鋪的地面在眼前旋轉,讓他不得不死死盯著自己的靴尖。
距離越來越近,他漸漸看清那道影子的輪廓。穿著一身素色的長衣,衣服下擺拖在沾著露水的草地上,卻不見半點濡濕的痕跡。她的齊肩短發隨風飄揚,幾縷碎發沾在頰邊,在朦朧的月色下泛著柔和的銀光。
京城中沒見過這種打扮的人。
“鏘——”
破虜劍出鞘的瞬間,一道寒光劃破霧色。景嶺的手腕在空中劃出半道弧線,冰冷的刀鋒穩穩架在了她頸間。他的動作快如閃電,十年未曾懈怠的劍招早已刻進骨髓,可就在刀鋒觸到她肌膚的前一刻,他的手腕卻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刀鋒只割斷了她頰邊的幾縷碎發。
碎發飄落的瞬間,云層恰好移開,清冷的月光傾瀉而下,照亮了她的臉。那是一張極精致的臉,眉如遠山含黛,眸似秋水橫波,唇角微微上揚著,竟在刀刃之下漾開一抹淺淡的笑意。
景嶺的呼吸猛地頓住。
這張臉……他分明在哪里見過。是在慶功宴的觥籌交錯間?還是在邊關的烽火狼煙里?記憶像是被濃霧籠罩的沼澤,越是用力回想,越是陷得深不見底。
“景將軍,”她忽然開口,聲音像浸在冰泉里的玉珠,清脆中帶著一絲涼意,“以前出劍的絕情之心,怎么也變得猶猶豫豫了?”
她的指尖輕輕搭上冰冷的劍刃,沒有絲毫畏懼。景嶺只覺一股綿密卻不容抗拒的力道順著劍身傳來,他虎口一麻,破虜劍竟被她推得微微上揚,露出了她光潔如玉的脖頸。
“你是誰?”他咬著牙,聲音因酒意和震驚而含糊,“為何深夜在此徘徊?”
女子緩緩轉過身,月光在她眼中流轉,映出他狼狽的模樣——散亂的發髻,沾染酒漬的衣襟,還有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她的目光掃過他腰間空蕩蕩的玉佩掛繩,又落在他靴底磨穿的孔洞上,最后定格在他緊握劍柄的手。
“我是在等你。”她的目光與他相撞,那雙清澈的眸子里仿佛藏著千軍萬馬,“等景將軍從醉夢里醒過來。”
“找我何事!”景嶺的酒徹底醒了,后背上的冷汗浸透了中衣。眼前的的人絕非尋常人,她的從容,她的鎮定,甚至她指尖輕輕推開刀刃時看似輕描淡寫的力道,都透著一種讓他心悸的魄力。這不是普通世家女子能有的氣度,更不是江湖術士的故弄玄虛。
“景將軍,”女子微微傾身,霧氣隨著她的動作在她肩頭聚散,“像你這樣整日醺酒,渾渾噩噩可不行。”
她的氣息拂過他的臉頰,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梅香,與城門洞的霉味、酒氣、水汽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異的味道。
“關你什么事?”他猛地后撤一步,破虜劍收回胸前,劍尖微微顫抖,“你到底是什么人!”
霧氣又濃了些,將兩人包裹在一片朦朧之中。城樓上的燈籠忽明忽暗,在女子身后投下長長的影子,那影子隨著霧氣扭曲,竟像是生出了無數只手,在夜色里無聲地伸展。
她卻笑了,那笑容在霧中明明滅滅,如同水中月鏡中花。“我是誰不重要,”她向前一步,素色的衣擺在草地上無聲滑動,“重要的是,我能幫你升遷。”
“升遷?”景嶺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猛地揮劍劈向身側的石獅子,火星四濺中,劍刃在石獅背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我一個被女君拋棄的廢人,還談什么升遷,有什么前程可言!”
“如果有人給你前程,你還會忠心你的女君嗎?”
她的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景嶺的心上。那些被他刻意遺忘的畫面沖破記憶的大門,他猛地捂住胸口,劇烈的疼痛讓他彎下腰,破虜劍“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你……”他抬起頭,淚水模糊了視線,“別給我提青蕪!”
女子緩緩拾起地上的破虜劍,她的指尖撫過劍身的刻痕,那是景嶺多年征戰留下的印記。月光在劍身上流淌,映出她眼中一閃而過的哀傷。
“三個月后,有新主繼位,到時看你如何選擇了。”
霧氣在她身后翻涌,仿佛有千軍萬馬正在霧中集結。景嶺接過劍,只覺那重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沉。他看著那道身影轉身走向濃霧深處,她的身影漸漸變得透明,最后化作一縷青煙消散在月色里,只留下一句輕飄飄的話語,在城門洞上空回蕩:
“別讓我失望,景將軍。”
景嶺站在原地,直到晨露打濕了他的發梢。東方泛起魚肚白時,他彎腰撿起地上的碎陶片,將殘余的酒液倒進護城河。破虜劍在晨光中泛著冷冽的光,他握緊劍柄,對著空蕩蕩的官道,緩緩挺直了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