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青瓦上的積水順著屋檐傾瀉而下,在地上砸出朵朵水花。老茶館的門檻被雨水沖刷得發亮,兩個渾身濕透的身影跌撞著闖進來,驚起滿室茶客的目光。
“老板,兩碗茶!”烏恩奇甩了甩頭發上的水珠,粗布衣衫上還沾著未干的泥漬。兩日前他們民族慘遭另一支外族搶虐,那支兵強馬壯,而她們多為婦女老儒,面對強敵不堪一擊。幸好對方只為錢財,對婦孺還算仁慈,只是像烏恩奇這般強壯的男子就沒那么幸運了,經過拼死抵抗,兩人才逃了出來。
束扯下腰間半舊的包袱,取出幾塊碎銀拍在桌上。她雖生得單薄,卻在那場廝殺中與烏恩奇背靠背血戰,此刻衣袖處還沾著暗紅的血跡。
“明日我往西境去了。”烏恩奇仰頭灌下一碗茶水,喉結滾動間,水順著脖頸滑進衣領,“這個世道沒法活了,我要去投軍。”
“我以為你會去南境,世孫可是你的朋友啊!”束有些不解!
“世子是端朝的戍邊大將軍,南境風調雨順,去了不會有所作為。我聽說西境暗潮洶涌,已有人舉旗謀反,你……也跟我一塊去吧!”
束握著茶碗的手頓了頓,窗外的雨愈發急了,噼里啪啦地敲打著窗欞。她想起那些還未完成的策論,“縱有凌云之志,為何不去盛京。想有一番作為不只有提刀上陣一條路。”束聲音低沉,指尖拂過粗糲的茶碗邊沿,“入朝為官,從根上整治這世道才是國之根本。”
烏恩奇猛地抬頭,茶碗重重砸在桌上,濺出的茶水在木桌上散出似一朵冰冷的花,“盛京這個繁喧逐夢闕,無數人向往之,就算有沖天之勢,也難以出頭,你呢?跟我一塊去嗎……!”
束沒有說話,沉默卻成了最好的答案。
雨聲轟鳴,淹沒了兩人之間的沉默。烏恩奇突然笑起來,笑聲仿佛震得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他叫小二拿來酒,給自己滿上一碗,仰頭飲盡:“好!好!今日你我就此別過!”
他解下腰間的青銅短劍,劍鞘上還留有前幾日拼死抵抗的痕跡。重重推到束面前,“若要去盛京,路途遙遠,萬事小心。”
束接過短劍,指尖觸到劍鞘的冰涼,眼眶微微發燙。她從包袱里取出一卷《司馬法》,這是她憑記憶抄錄的,“君志在四方,我心向林泉,道途難相謀,愿君自珍重。這上面的法子,希望能幫到你。”
雨漸漸小了,天邊露出一線微光。烏恩奇大步走向門外,腰間酒壺與銀器配飾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束站在茶館門口,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石板路上,手中的短劍似乎還帶著對方的體溫。
風掠過屋檐,卷走一片枯葉。兩個曾在風雨中相互扶持的身影,終究朝著不同的方向,踏上了各自的征途。
回家的日子如同一場噩夢。即使多年以后,她躺著柔軟的鵝絨被里,望著屋頂金絲楠木雕刻的精美圖騰時想起來,依然淚目。那時她扮成流民混在難民隊伍里行走,在泥濘的驛道上啃著硬如石塊的麥餅;在暴雨夜躲在破廟里聽著梁上耗子窸窣的聲響,在荒野中被野狗追逐,常常饑不果腹,衣不蔽體——她記起那日她踏上西山之巔,俯視整個盛京的場景,她說:“我終于回來了。如今站在這里的,是踩著無數個黎明與黑夜走來的復仇者——”
那天她經過長途跋涉束終于爬到上山巔時已是傍晚時分,她的膝蓋重重磕在尖銳的巖石上,鉆心的疼痛讓她幾乎昏厥。汗水順著臉頰滑落,滴在布滿塵土的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跡。她已經不記得這是第幾次摔倒,只知道雙腿像灌了鉛般沉重,每邁出一步都要耗盡全身力氣。傷口的疼痛如潮水般襲來,我低頭看了看滲血的裙擺,那是在途中被荊棘劃破的。暮色如熔金,將整個山脈澆鑄成流動的琥珀。束跪在布滿碎石的山巔,粗糲的巖棱硌得膝蓋生疼,卻比不過右腹舊傷傳來的灼痛——那是幾個月前,景嶺留下的印記,此刻又在冷汗浸透的衣衫下隱隱作痛。
風卷著枯葉掠過發梢,夕陽放出刺眼的光芒,束望去,整個盛京籠罩在橙色光芒中,束瞬間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池在夕陽下熠熠生輝,護城河就像條銀鱗剝落的巨蟒,蜿蜒纏繞著巍峨城墻;城闕的飛檐刺破云霞,琉璃瓦在夕陽下流淌著蜜糖色的金光,它是多么迷人,多么壯觀啊!
束壓制住波瀾壯闊的心情,此刻,山頂的風呼嘯而過,吹得她發絲亂飛,她扶著身旁的老樹掙扎著站起身來。夕陽的余暉灑在她蒼白的臉上,將發絲染成金色。
踉蹌著向前幾步,踩碎了腳邊的枯枝。漫山遍野的野蘋果樹在風中搖曳,熟透的果實墜落在地,散發出誘人的甜香。她伸手摘下一顆,咬下一口,清甜的汁水在口中四溢,竟比記憶中吃過的任何水果都要美味。
暮色漸濃,盛京的燈火次第亮起。萬家燈火如同繁星墜落人間,與天邊的晚霞交相輝映。
風送來城中飄來的歌聲,悠揚婉轉。束閉上眼睛,任由晚風吹拂疲憊的身軀。
夕陽完全落下時,束站起身來。她拍掉身上的塵土,理了理凌亂的頭發,朝著盛京的方向邁出堅定的步伐。
野蘋果樹在她身后沙沙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