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紅線臉上飛了紅,這人明顯是在調戲自己的,要不寫,又這么多人看著,可不得叫人笑話死。于是她毫不示弱的瞪了這陋孩兒一眼,一手挽住大袖,舉筆落墨。
眾人伸頸相看,字未成便人叫起好來,一葉可以知秋,一瓢可以飲河,只從一個筆劃便可知其書道不俗了。
“思…美…人!”觀者一字一念。
紅線寫完回頭,鼻子一聳,臉仰了起來,滿是得意。杜宗文故意搖頭一嘆,一臉無奈,什么叫成精的老吏,這便是了!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眾人有喚好的,也有以為不佳的,首句七字便重了二字,次句又是畫樓又是桂堂,語義又涉重復。
紅線卻覺得是好的,一下子就將她拽入了一個空寂的夜晚,在她的人生已經有過很多這樣的夜晚了,星辰高高在天,可見而不可及,夜風時時相親,可及而不可見。她就一個人,而左近的畫樓有燈,桂堂有笑,沒人知曉她,也沒人理會。
“身無彩鳳雙飛翼…”
杜宗文低念,完全融入了李商隱這首詩的角色,紅線的字也寫得很好,行書,大概習的是歐陽詢《仲尼夢奠帖》,瘦硬而有倔強氣,完美的合了詩的意境。
“還有呢?”
紅線回頭望,臉上滿是欣喜,被感動后的欣喜,是啊,要是自己能有彩鳳的飛翼那該多好,她可以飛到天下摘星辰,可以追著風翱翔,可以飛到畫樓、桂堂,也可以飛到——如果她有一個可以相思的人,那么她就可以飛去看看他。
杜宗文對視著她漂亮的大眼睛,緩緩道:“心有靈犀一點通!”一時便是滿堂喝彩之聲,雖然有很多人都沒有弄明白“心為何有靈犀,靈犀為何會一點通”,但是整個句子的意思不言而喻。
紅線也是這樣,她甚至以為“靈犀”與是“靈兮”,但是她就是知道,這話是說相思之人雖不可見,可是都知道對方在思念著自己。
“錯了,是:犀舟勁楫,人涉卬否!”
人涉卬否,卬須我友。這也是相思句,紅線心砰然而動,沒有抹,而是點了兩點。寫完停筆,一時也沒有轉過身來。便聽那人在耳后輕聲道:“后面還有兩聯,往后再說與你知道,且題名:紫霞散人杜飛熊!”
“你的詩你自己來!”紅線要交筆。
杜宗文揖手道:“還請小姊姊代勞!”唐二娘道:“鬧什嘴,且題了,二姨好好謝你!”紅線只得又舉了筆:“紫霞生杜飛熊口占,平康里紅線女筆錄,天寶乙未十月初三于酒花林下。”
唐二娘將手一鼓,嚷道:“好!好!好!詩好,字好,情更好!”紅線臉通紅,將筆往托盤一擱,便要走。杜宗文流矢揖道:“有一席酒相酬!”唐二娘扯住道:“這酒算二姨酬你的!”一揚聲,李平康就上來了。
下面的也涌上來看,紅線走不得,只好隨著走。杜宗文卻給圍住,穿儒服的不穿儒服的都過來通姓名揖問,最后還是唐二娘將人給摳了出來,送到了三樓房里。
酒菜已經到了案上,紅線嘴唇上油亮,大概先夾了菜。唐二娘說了兩句話,便作鬼的喊李平康出去說話。紅線就不肯坐,在門口立著。沒多會,李平康就進來了。
杜宗文重新致禮,要延他坐正席。李平康不肯,最后都坐在了左邊側席,杜宗文、紅線一左一右夾了老子在中間。李平康吃了幾盞酒,便叫紅線唱曲。紅線別著臉道:“公子請阿爺吃酒,不是請阿爺侍酒!”
“哎呀,這劣孩兒,公子不嫌惡,老子奏一曲!”便要了阮咸在手。
杜宗文笑道:“阿叔,其實姊姊說得不差,我是主人合當有歌舞娛客!”紅線規規矩矩的坐著,嘴角露出些笑來。
“這般,小子班門弄斧,彈唱一曲與阿叔、姊姊助興!”
“那哪成的!”李平康要推辭,紅線卻抬了眼。
杜宗文拿過了老子手中的阮咸,斜抱彈出幾個音節,為了耍酷,初中時他上過幾節吉他課;為了更好了解詩詞中的音律,他也了解過幾種傳統音器,廣東衛視的《國樂大典》更是期期不落,所以裝一個粗糙的大B還是問題不大。
手指找著了音,《春不晚》的前奏響起,然后歌詞就翩翩而出:“時常夢我,染上相思輪廓。你生爐榆火,斟暖我心窩。”與時代不合的詞,或者他覺著不妥的詞都會換掉。
紅線漸漸就歪了腦袋,阮咸門也沒入,唱的也一般,詞也多不合律,可曲則大妙,是她從來就沒有聽過的,宮、商、角、徵、羽,好像比五音還多了兩音!她抓了一下阿爺的衣肘,父女對眼,是的,是多了兩個音!
“娘子一句冬不寒,癡兒踏過萬重山。記得,你我的歌輕聲嘆!”
杜宗文唱完,琴住。李平康便喝了采,大嚷妙哉。紅線也是一臉笑,卻不敢相看,這曲兒與那詩兒似乎都是為自己而作,可是也沒有道理的,自己只不過與他見了一面,還取了他的物什,為什便對自己有了情?
“這曲要是阿叔來奏,姊姊來歌,才是絕妙呢!”
李平康道:“公子過謙了,過謙了!”杜宗文道:“阿叔,這是實情,小子其實不好音樂,也不好詩文,最好的是武藝,只可惜遇不著名師,也是天可憐見,見著了阿叔!”
李平康吃了一驚,倒沒有料著是這話。紅線也是睜圓了眼,不過要是收下這么個師弟倒也有個伴了。
杜宗文鋪墊了這么久,就為這么一刻,沒有給老頭多少反應時間,撲翻身便拜:“阿叔就可憐小子志誠,收下弟子吧!”頭便邦邦的磕了起來。
李平康急起身扶道:“公子,老子只奏得幾件樂器,并不識武藝!”杜宗文道:“那弟子便學樂器!”頭又要往下磕。李平康端住,杜宗文身子便壓不下,臉上便有了笑。
李平康知道漏了底,流矢松勁,邦的一聲響,杜宗文的頭就硬砸了下去,還是昨天的故智,閉著眼便不動了。
“啊,阿爺,磕昏過去了!”經線嚷道。
李平康道:“哪得便昏的!”紅線起了身:“興許人家有宿疾的!”李平康便蹲了下去,拿手把脈。
“額頭腫了,抹些藥才好!”
紅線從袖中掏出一個藥瓶來,遞給她爺。李平康沒有接,也放了杜宗文的手,這廝沒事,好好的。紅線便自己蹲了下去:“阿爺,他怎的?”
“公子,何必相逼,老子只粗知些防身之微技,豈做得公子名師!”
杜宗文不理,繼續裝死,鼻尖嗅到的少女的香味就摻進來了一股藥香,緊著額上便按下了一個粘黏冰涼又溫熱的手指,睜開一絲眼縫,便看見紅線的臉,妥妥的男友視角,對于她父親的難題,她似乎有些幸災樂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