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宗文抬了頭,卻見黃衫雜吏就站在杖案前,他不傻,瞬間就明白了,不是什么金剛丸,而是人情杖!黃衫雜吏喚這一嗓子有兩個意思,一是告訴崔器這里打的如法,二是告訴他應(yīng)該喚上兩聲痛!
江湖不是打打殺殺,是人情世故!人家有人情來,自己也當(dāng)有人情往,免得眾人難做。
“當(dāng)受合受的杖,打死不呼痛!”
杜宗文思考再三還是吐了硬語,他不知道這黃衫雜吏是誰,可衙役肯受他的人情就很說明問題了,這人多半是崔器的心腹悌己,也就是說這人情杖是崔器給的,崔器繞著彎給是要維護(hù)他的人設(shè),同時也是維護(hù)縣衙的臉面。
既是崔器的人情杖,他亂呼起來反倒不好。
可崔器為什么要賣自己人情?為了知道自己為什么喚他做“大尹”嗎?很有可能的,估計過后還會私下與自己相見,莫說古人,便是今人、未來人,面對著一個可能知道自己命運(yùn)的家伙也不可能無動于衷。
可是他想錯了,二十杖了,起來褲子勒了腰,兩個衙役便挾了過來,一人腋住一條胳脯,夾了便走,徑直就出了城。
“所由公,我自己走吧!”
杜宗文說了話,為了減少摩擦,他一早就縮了腳,一路出來鞋上泥也沒有沾著,他不累,兩個衙役卻有點喘了。
“什話,衙里吩咐了的,回頭還得復(fù)命!”
“對!你受了杖的人也走不得!”
這肥廝是一本正經(jīng)的說瞎話,杖就是他們打的,使了多大力氣不知道么?杜宗文嘆聲道:“還得多謝二公手下留情!”肥漢道:“胡說!誰留情?誰敢留情?你自吃了金剛丸,皮肉堅厚!”杜宗文便笑了起來,張小三要聽了這話可了得。哎,張小三呢?有沒有隨出來?扭頭一看,人隨著呢,只是離得遠(yuǎn)。
“敢問二公高名大姓!”
肥漢說他叫張成,伙伴叫關(guān)喜,比李才一伙高級,一般是不下鄉(xiāng)的,只在城中跑。杜宗文便問起黃衫吏的名姓來,關(guān)喜說了。杜宗文對“程楚賓”這個名字卻沒有任何印象,再要問詳細(xì),張成兩個又如何知道,只知道這人是縣令的心腹,有錢,又肯施舍,入衙這些天來小恩小惠就沒有斷過。
望見村子,天上響幾個雷,雨就篩了下來。不算大,可到柴門外時,杜宗文一身也濕了。大概是給人從衙堂拽出來時,頭繩碰得松了,路上吃風(fēng)一吹,便散了左邊一角,這時淋了雨覆了半張臉,模樣就十分難看,一似遭了老罪。
杜鹓兒姊妹一直在院子里守著候著,看著給人拖了進(jìn)來,人便嚇得哭了起來。楊展如也是急了大半天了,聽得哭心里就慌亂,出來一見人就有點站不住腳。張成兩個也不管這許多,夾著不放,嚷道:“縣尊有話,父母好生收管,再有干犯,王法無情,就不是二十杖的罪了!”將人往階上一推。回頭朝墻外的百姓呵了幾句惡話,要了兩頂笠子,大大喇喇去了。
“娘,我沒事!”
杜宗文跌在地上沒動,鄰人滿墻,耳目眾多,他要跳起來還不知道弄出多少謠言來,這不是好事,若鬧到長安也知道了,那就真不是二十人情杖的事了!
楊氏聽了這話便更受不得了,長呼了一聲“我的兒呀”,摟在懷里就哭了起來,她沒有受過杖,但是她在娘家時也看家里責(zé)打過奴仆,更是聽人說道過衙里行杖的毒辣,又是看著拖回來了,在她的想像里,兒子的屁股怕已是爛得露骨了,她既不看也不敢摸,她心疼呀,可她一時都想不出應(yīng)對的法子,只有哭,只有哭才能減少她的心疼,只有哭才能慰藉到她這個可憐孩兒。
自穿越以來,杜宗文很容易就接受了兩個妹妹兩個弟弟,因為對于他二十二歲的靈魂而言并不是什么為難的事,甚至是楊韋氏他接受起來也沒有門檻,只要他隨著父母回鄉(xiāng)下,像楊韋氏這樣陌生又帶著親切的阿婆遍地都是。
可楊展如不同,在每個成年男人心中,那個生育了他并一直陪伴著他的母親是世界上任何女人也取代不了的,哪怕是丈母娘也無法取代。
堂高數(shù)仞,巍如山河!
今早出門他對這個娘的感情還是類似于姨媽、姑媽,可是現(xiàn)在他在這個娘的懷里卻真實的感受到了一種母愛,母子連心,他感受到了她為自己所遭受的疼苦,他的心也因為她的疼而疼了,身體奔涌起一股強(qiáng)大的熱流,熾熱的,無可阻遏的,將他的靈魂與這具身體鑄在了一起!
他就是杜大公子,楊氏就是他的娘!
淚水奔涌而出,他情不自禁喚起“娘”來!
雷聲隆隆,雨水唰唰,雞鳴喈喈,鄰人都在雨中嗚嗚作泣,活一世人也沒見過杜家公子這般小廝,知書達(dá)禮,尊老愛幼,惜貧憐賤,書讀得好,水挑得穩(wěn),柴打得勤!
天爺沒眼,不護(hù)賢良呀!
“哎喲,怎的了?怎的了?”
楊韋氏在凈桶上陷住了,這時才出來,大大小小哭作一團(tuán),也慌了,柴杖拄地,急得直嚷。門外王老漢見老的出來了,流矢進(jìn)去道:“杜府上下,先扶了躺下要緊,老子便去喚待詔來!”
杜宗文一時倒清醒過來,流矢道:“阿伯,路上有待詔看我可憐,施了幾帖。雨大了,你老都?xì)w宅去吧,受了風(fēng)寒可了不得,我緩緩氣便躺著去,不要緊的。”王老頭不疑他有假,跺著腳道:“我的大賢公子呀,自己遭了難,還憂心他人風(fēng)寒!天爺天爺也,你不成了,你不護(hù)賢良!”抹著淚走下階去了。
張小三不見人,大概回家自己家去了。
楊氏見兒子語言清晰,心里也清楚了許多,喚過楊路花一人扶一邊,摻到了房里。楊氏使了楊路花去將干凈衣服,又將三個孩兒趕了出去,怕鬧著了長子,一轉(zhuǎn)身,卻見這苦命的兒子沒事人似的站在那里。
“哎呀,起來做什,快躺下!”
杜宗文卻笑著來了一個原地跳,然后又蛙跳,然后跳他自創(chuàng)的米蹤步,左右前左右后,左右前后再前后,輕捷異常,非常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