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宗文在知道崔器是新任縣令時確實是歡喜的,因為他讀過崔器的傳,可以從他的行為推導出他的思維方式,就可以從容對癥下藥,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而像裴渙這樣的人,根本就沒有出現在史書記載中,要通過自己這二十二年的人生經驗在短暫的時間里將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窺探得一清二楚,他自問沒這本事,雖然有時候自己覺得看人挺準的。
只要史官沒有胡編亂造,崔器這人他就吃定了!
“李才固是冤枉!”
杜宗文叉手說道。兩手當胸相叉,左手握右拇指,左拇指向上,這就是叉手禮,是表示謙遜與對說話對象尊敬的禮儀。這個禮儀并非出自周禮,據胡十考證是源自埃及,手勢恰似金字塔。
“李才受大尹之命,往羌村捕拿妖人杜宗文,既是妖人者,曾受神佛賜開心丹,七竅皆通,能知過去未來事!又曾受神佛賜金剛丸,洗髓易經,有萬夫不當之力。又受邪魔附體,刀能開山符使陰兵。
而李才者,不過父精母血,凡夫俗子,武藝未曾習,法術未曾學,刀是廢銅爛鐵,杖是朽材枯木,索是破麻惡枲,身是衰肌糟骨,然而大尹一命,彼不辭難,直入羌村,排門而入,何其忠也,何其勇也!
妖人神通廣大,卻懾于其威,干戚空舞,刀繩不用,呼走即走,呵停即停,不費吹灰之力便已驅至堂下,何其神也,何其奇也!
大尹不賞而欲杖之,彼豈不冤枉哉!”語畢搖頭,嗟嘆不已。
堂上眾吏役再次目瞪口呆,這豈是區區黃口小兒所能道哉,這豈是區區黃口小兒所能道哉,若非神佛之力,則真是天地造化,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李才伏在地上聽得迷迷糊糊,但是大概的意思他聽懂了,這小畜生是在夸他忠勇神奇,應該得賞!不,是小公子!也真他娘的是,沒用繩索人也將了回來,責得什鳥!他很想申辯一句,很想抬頭瞻看一下縣尊,可是最終還是沒敢。
崔器臉上又露了笑,還是顯得陰冷,好伶俐的牙口,這小畜生給他出了一個難題,如果他杜宗文果真是妖人,李才便真的可賞;如果杜宗文根本不是妖人,沒有任何神通,那李才不捆他也沒有問題!
杜宗文也知道崔器很為難,因為史書上寫崔器是“介而少通”、“為官清謹”,也就是說崔器有底線有原則,不會有權任性,胡作為非的!
“李才,你覺得杜宗文的話說得對不對?”
李才啪地磕了一個頭:“小人…小人愚陋,聽…聽不明白!”聽明白了他也會說不明白,他是站階下聽使喚的,不是坐堂抓筆的,對與錯干他鳥事!
崔器臉上的笑倒有了些暖意,再次問道:“那你覺得杜宗文是不是妖人?”李才習慣性將頭抬離了地面準備往下磕,卻生了遲疑,小畜生…小公子既幫自己求情,似乎自己應該幫他說話才是!
“啪!”
“小人…小人愚陋,辨…辨不明白!”李才很快就將頭磕了下去,自己可沒求他,自己也識不得他,是妖不是妖干自己鳥事!
崔器將驚堂木一拍,呵道:“愚陋如此,充得什役,抹了他的名字,打出去,永不錄用!”旁邊穿綠袍的主簿應了。李才慌了,這差事可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錢,磕著頭道:“大人,這廝是妖不是妖小人不知,可知這廝一嘴的胡說,他說他娘是司空大人的同族,他爺是西平郡王的坐上佳賓,說皇帝愛看他爺的賦,太子愛詠他爺詩,駙馬還送過他爺錢帛!”
“奪了名,發出去!”
崔器并沒有改變主意,李才給拖了出去,出了簾子外頭還在蓬蓬啪啪的磕著,喊著冤枉。
杜宗文道:“此事本就難斷,大尹何必為難他!”崔器將驚堂木一拍,冷笑道:“難斷么?你自恃小智,造作妖言,誘導僧侶,惑亂百姓,此乃確然之事!入衙咆哮,見官不拜,搖唇鼓舌,顛倒是非,此便是眼前之事!”
杜宗文憤然道:“我乃五尺童子,公乃堂堂貴胄,要殺要剮,何須假詞!”又嘆聲道:“人言何足信也,世人盛稱,公清介善察,天子聞之,故一月遷任監察御史。左遷之事,亦是受人之累。看來不然,不然!”
崔器臉上的肅殺之氣無形中消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疑惑,這廝的言語從何而來?他確實自認為是清介善察,但天下又有幾人認同他的清介善察?士人能稱道又有幾人?世人能知者又有幾人?這廝又如何知道?這廝又如何說“天子聞之”,天子真曾聞之乎?這廝又如何知道“天子聞之”!
也無他了,能知禁中語者,必是近貴之臣!可天子近貴之臣也無杜甫者,除非杜甫此人果然與駙馬相熟!
“杜宗文,本令冤枉了你不成?”
杜宗文冷著臉道:“大尹若要冤殺人,童子請就死地,何須多言!”黃衫雜吏道:“大尹豈是這等人,你有辭只管道來!”
這人是誰,區區雜吏,竟敢在衙堂上插話?看來大有來歷!杜宗文轉身,對著此公一揖以作謝,可惜史書上沒有記載崔器的親吏是誰。
“講來!”崔器呵道。
杜宗文道:“大尹,妖人之言童子都不知從可說起,今年八月末,淫雨害稼,物價暴貴,童子父親雖則號為天下才子,上干王侯,可為人清高,不肯乞憐于人,遂至貧困,無以聊生。不得已,遂舉家往投白水。白水縣尉崔偉,家父嫡親之舅也。舅祖憐之,計劃資助,遂家于羌村。
車舟勞頓,風雨又甚,童子遂病,藥石無功。父母憐之,遂往金光寺延請喜雪長老,以祛疾祈福。風雨如怒,長老不至,亦是天幸,童子竟得死而復蘇!神佛賜丹,是夢是幻,實難言之,然不敢瞞于父母。童子母楊氏有乳母,性佞佛,遂以為佛佑,宣告村人。于時長老亦至,其子普照聞之,遂有拜生佛之事。
童子送父往長安以來,足不出村;挑水打柴之外,足不出戶。侍母教弟,日夜勤讀,其樂融融,人無間言!李才破門而入,指童子為妖人,童子不冤天下無冤者矣!”
事實清楚,道得明白!
黃衫吏叉手道:“明府,此事當傳和尚!”崔器點頭,吩咐下去,起身退入后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