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暗,殘星未落,四野里雞鳴狗犬相接,四五匹馬夾著兩輛馬車緩緩下了東渭橋,速度就慢慢起來了。白馬落在了最后面,北風撲下,馬鬃游動,衣袂飄搖。左近的酒旗揚起,河中的船帆搖擺,而那座巍峨的長安城在天邊峙著,紋絲未動。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宮中圣人奏云門,天下朋友皆膠漆。
詩圣此詩中的長安城已經不在了,只留了個軀殼,而這個軀殼也很快將不復存在,杜宗文也不知道自己還能看幾回,這讓他心中充滿惋惜、留戀,甚至還有一種罪責,似乎他從來就沒有想過阻止這場劫難的到來,而是將它視作了一個巨大的機會,對它的到來充滿了期待!
“老大!”
后車車門打開了,劉一在那里喊,看不清臉容,只看見那身青綠的道袍。杜宗文踢動了馬,數聲駕后,嘴里不由地便唱起《游山戀》來。詩圣在前車車箱里露了淺笑,杜鹓兒在被里轉了轉頭,繼續甜睡。
“好!”
歌未罷,李青便喝起采來,黑馬黑袍,他一馬當先,銅鉈革帶左邊掛著橫刀,右邊懸著銀嘴酒囊。豹紋弓袋掛在馬左側,箭壺在右側,馬后是他的拐杖,還有一塊斧頭狀的木質長盾。
他的四個伙伴也是同樣的裝備,這些家伙什有些雖是他自家就有的,可是杜宗文都付了錢。報酬豐厚,離家也不遠,還能時不時在市井中得些意外的好處,人不歡喜的?
每到勒馬處,李青總是第一個下馬,一只腳落地,拐杖便抽出夾到了腋下,包了鐵的拐杖戳在地上,篤篤作響,行動靈捷,不異常人。呼呵行人,則一臉兇煞;招呼店家,則頤指氣使;指揮伙伴,則如兄如父,笑時笑,罵時罵,一點不含糊。
對著詩圣則恭敬有加,不敢大聲氣說話;對著杜宗文則要自在不少,親切而熱烈,憶往事則紅光滿面,說戰斗則吐沫飛濺。
一天路下來,便是杜鹓兒也開始笑著喊他“鐵拐李”了,這渾號是杜宗文取的,不過唐人并不知道它的內涵,張果還是知道的,據說就差點做了玉真公主的夫君。李青對此有自己的看法,張果是明拒暗娶,所以公主現在去了懷州王屋山,雙棲雙飛,快活逍遙。
第二天下午四點左右,就到了富平縣驛中,故地重游,還真是別有滋味,雖然也就十幾天的工夫。驛中雜役給老李呵得團團亂轉,都沒人認出杜宗文這個故人來。
“張千,可還害肚痛?”杜宗文喚住了個熟人。
張千眼未抬起,先有了一臉狗笑:“哎喲,怎的是公子!”他哪里敢認的,赤袍銀帶,高冠高屐,人馬隨扈,與上回那個將著個病昆侖的小秀才就不是一個回事么。
“尋著阿爺了!”杜宗文笑著扯了幾句閑話,便問他北邊的地界祠可修葺了。張千道:“修什,塌著,人都餓著,誰管鬼神!”杜宗文望了一眼天,那就希望晚上不要下雨吧,淋著雨可不好受的。
“公子從長安來,定知個大新聞!”杜宗文笑了一下,詩圣在階前和驛丞說話,驛丞不知是上次病假在家的那個還是新換的。梁崇義立在旁邊,好似已經痊愈了一般。
“都說西平王府入了刺客,要刺殺西平王,幸是有不空金剛大法師護持,得已脫險,還擊殺了刺客,不知真也不真?”
杜宗文吃了一驚,莫非田梁丘的法子便是使刺客逾墻去偷?就像傳奇《昆侖奴》里磨勒去為崔公子盜取蓋世一品勛臣的歌妓?莫不成是失手了?
“什時的事?”
“有說昨天,也有說前天的,公子沒聽說來?”
杜宗文眉頭擰起,默不作聲,無風不起浪,既有此聲,這兩日西平王府定然發生了些意外的事,不是他事湊巧的話便只有此事了,莫非果然是“一入侯門深似海”,從此再無相見之期了!
風突然起了,驛旗獵響,天邊有烏云涌了出來,看來是會有雨的。
杜甫揖了驛丞,抬頭望見兒子呆立在那里,也不知在思想什的,他也不去猜,這小子他是看不透了,回頭對著梁崇義笑了一下走了進去。梁崇義一早就看出義弟心中有事,只是不好問起,想要招呼一聲的,又恐擾了他,便轉身跟了進去。
“兄長!”
杜宗文一喊,梁崇義流矢折轉了,到跟前便道:“有什事只管吩咐!”杜宗文笑道:“并沒什事,我去探個朋友,就在北郊,合城時沒回轉,便是歇在他家了,叫阿爺勿掛念,兄長身子沒好全,還是躺著的好。”揖手便走。
梁崇義扯住道:“什朋友?北郊哪里?這話不清楚阿爺怎放心?”大門口人來人往的,杜宗文便將他往邊上領了幾步道:“古村古長豐。”梁崇義聽過這話,點頭道:“喚李鐵拐隨著,阿爺的心便安。”
“這里不遠,傍著官道,他們還空著腹的。”杜宗文也不再多說,翻身上了白馬。他不將事說白,主要是還不知事情到底如何,這位義兄又實誠,若事情不成,又吃詩圣知道了,可不又是一番雞飛狗跳。
走了一天的路,奶糖腳下也有些發懶,杜宗文也不急,由著它的性子走。到古村左近日頭已不見了,村道上走著一條大青牛,一個漢子牽著它,腋下還挾著半大小廝在那里罵,也不知是罵牛還是罵孩子。
奶糖大概是惱了,咴叫了兩聲,那漢就轉過身來了。是個故人,是放言要剁了磨勒喂狗的王八郎。這廝一邊往邊上避道,一邊招呼道:“公子要往哪里去?前面可沒了路徑!”
杜宗文本不欲搭理這廝,卻看見牛背大草簍里擱著磨勒的彎刀,即時勒住了:“王八員外便識不得故人了?上回在這里,你我為爭昆侖還鬧了一回的!”
“喲!喲!是來,嘿嘿嘿。”王八退了兩步,憨笑起來。杜宗文道:“那兩柄彎刀是我的,一會送到古家來,有你的好!”踢馬便走。王八一時就愣在那里,也不知這個“好”是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