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寶將著杜宗文從后面角門入了宅子,此時雖已是十月初冬,然秋色猶在,綠葉紅花攢頭,黃葉白草匝地,曲曲折折轉(zhuǎn)進(jìn)去,說笑間腳下已是錢路了。
“老子俗人,公子見笑了!”王元寶望著蹲在地上的人道。
杜宗文搓著手指站了起來:“老星君非俗人,乃大智者也!”這銅錢還是數(shù)枚疊著鋪的,錢眼能捅進(jìn)手指。
“這話當(dāng)不得!”王元寶放出了爽朗的笑聲。
杜宗文微笑道:“古今所謂四民,士農(nóng)工商,士恒居其首,商恒居其末,是何意也?”王元寶不意有此問,渾答道:“自古便是如此,圣賢立下的規(guī)矩,老子字也識不得幾斗,如何知道。”
“星君心知之,只是不愿道罷了!”杜宗文搖頭擺袖,放出一臉高深莫測的淺笑。王元寶苦笑道:“老子性子素來爽直,是真不知!”
“無他,錢能通神,若不抑商,則商賈將凌駕于士農(nóng)工之上,蓄之如狗馬,役之如奴仆,如此則天子孤矣,不能保有其位!”杜宗文目光灼灼,從容灑脫。
王元寶大驚失色,一來在聽到這種言語時他必須表現(xiàn)得大驚失色,二來他很驚詫一個無須無毛的嫩孩兒竟然能想到這一層!雖然聽名聞聲,他一早就知此子非凡,可這番話還是超出了他的意料!
杜宗文要的就是這個效果,詩文只是文才,而洞悉政治、權(quán)術(shù)則是王霸之才,什么文才值得十五萬貫?
“老星君崇飾居宇,豈是性好奢華?不過是明白告訴天下,王某沒什志氣,就貪個飲食之安罷了!天子聞之心安,星君之身家性命乃得保全!”
王元寶肅臉道:“公子,這是老子本心,不是做給人看的!”
杜宗文點頭笑道:“掙出一番富貴,傳之子孫,此乃人之常情,誰曰不然的?只是自古以來,但聞詩書傳家可以累世不絕,未聞金玉滿堂可以代代相承!”便往前走了,鐵木屐踏在鐵路上,鏗鏗鏘鏘,甚是悅耳。
王元寶默然,這正是他的心病,樹大招風(fēng),羊肥招狼!
行到了松鶴樓前,王元寶便將人引了進(jìn)去,樓里有一伙錦衣婢子伺候,燒了爐鼎,暖香裹人,到樓上坐下,便有熱氣騰騰的酒食送了上來。器是金玉之器,食都是細(xì)切的,色香味俱全,不動筷子很難辨出是什食材。
王元寶看著杜宗文吃得筷子緩了,將膝頭輕輕一拍道:“人年不中用,差些就忘了!”起身出去了,再坐回來手里就多了一個小漆盒,放到案子上道:“公子這開心丹可使老子塞了心,全不得意思!”
“這個不忙,小子這里還有一件物什要與星君過目!”
王元寶雙手接了,小廝背后背的這個小包袱他一早就看見,猜不出是個什么物什,現(xiàn)在拿在手里也還是猜不出來。
“星君不妨且解了看看!”
王元寶笑著打開,卻是一塊《孝經(jīng)》的雕版,怪道是兩頁書的大小。
杜宗文又從袖口里掏出一張紙遞過去,上面是活版印刷術(shù)的步驟,在書店討借雕版時寫下的,他想過很多項目,這是目前最易行的,基本上不存在任何技術(shù)障礙。
市場也是有的,唐朝兩京有國子學(xué),州有州學(xué),縣有縣學(xué),村有村學(xué),有的是讀書人。搞一套活字出來也不需要多大投入,相比于雕版不僅擁有成本優(yōu)勢,而且更方便快捷。
拿了雕版過來比劃著說了一過。
王元寶眼睛放亮,揖手道:“公子真神人也,如何思想到的!”杜宗文道:“偶然得之罷了,本朝文教倡明,詩文之盛古之未有,今若以此法印刷才子詩冊文集,有利可盈否?”
“如何沒有!有的!有的!”
“既有,小子愿以此法獻(xiàn)星君!”
王元寶愕然,說道:“豈有此理,公子若是乏本錢,老子可以借貸!”杜宗文笑道:“不敢相瞞,小子之所以奉獻(xiàn)于星君者,是欲與星君結(jié)善緣,結(jié)長緣,將以求數(shù)世之利也!”
手指點了點案上的黑漆方盒,長嘆一聲道:“星君知之乎?天地變易,乾坤顛倒,就在目下矣!”
王元寶再次表現(xiàn)出震驚,好些年前就有妖言興起,說天下將亂,將有十室九空之禍。朝中有名公信之,買宅南山,天子大怒,重貶之。近兩年來這種說法愈發(fā)清晰起來,但有些知識的都知道安祿山將反。
這些他當(dāng)然知道,門客中有能占會算的,安祿山他也見過,確有奇表。皇帝他見得次數(shù)更多,龍體倒康健,神思也不衰,只是行事似少年,孟浪得很。
他自己度之,戰(zhàn)亂八九成是有的,這就要命了,搞不好自己都不得善終,眼見偌大家財喪在兵火里!
“公子這話哪來的?使人聽了去,輕則殺身,重則族誅,不是耍處!”
杜宗文哂笑道:“此樓上不接天,下不接地,中無六耳,誰人能聽了去的!明日天子將出幸華清宮,后日將頒布《御注老子》并《義疏》于天下,還宮之期在下月二十一日!”
王元寶再次怔住,能掐會算的人他見了不知多少,像這般指日說事的卻少見,有也是說問者當(dāng)身,哪能旁及他人——旁及天子!
天子每年都會出幸華清宮,發(fā)期多在十月四日,歸期不在十二月中旬便是正月初旬,從無十一月還宮之例!
莫非安祿山就反在十一月?這倒與他人的言語合!
至于頒布新書這種事更無成例,無跡可尋,除非是天子內(nèi)臣或者宰相才可能知道,要掐算出來如何可能的!
而此子言之鑿鑿,實在怪異,若是虛語,說來何益?明日便要驗證的!
“公子原來會算!”
杜宗文搖頭道:“非算也,觀星望氣而已!”觀星望氣是最好糊弄的,不必像《易經(jīng)》象數(shù)那般說出個所以然來,又可避免質(zhì)疑者搞小測驗。
王元寶小心問道:“天意如何?”杜宗文笑道:“老星君,上面的話驗了再來說天意!”王元寶點頭,又問道:“然則公子何求?”
“出將入相,封王拜爵!老星君助小子以財,小子為老星君辨風(fēng)色指火道,富貴與共,子孫相保!”
王元寶稍怔之后便笑了:“以公子之才,早晚必中進(jìn)士,錢財有什用的!”杜宗文道:“天下將亂,弓馬為貴,家父將出任河西縣尉,為私為公,用度將廣,無錢財使用則百事皆廢。且小子今日有樁火急事,非錢不能辦!”
“敢問其數(shù)!”
“三十萬貫,十五萬貫今日午前便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