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宗文完全清醒已是一更左近了,房中沒有其他人,詩圣就坐在地爐邊的席子上看書,還是面對著床,時不時便抬頭望上一眼。大概是近視,并沒有看見他眼睛睜開了,猛然見他坐起來了,流矢跳了起來,一臉都是喜色。
“可好些了?要吃喝什來?”聲音雖顯沙啞,語氣卻柔細極了。
杜宗文并不恨他,他那二十一世紀(jì)的阿爺也打過他,更何況這個唐朝的:“我好了,阿爺歇著去罷。”他的頭還是有些痛的,兩只腳撈了好一會,卻發(fā)現(xiàn)靴子倒臥在地爐邊。
詩圣也回應(yīng)過來,流矢給他拾了過來道:“我說你長得恁快,卻踩恁高的木屐,還是鐵的,腳不痛么?壓很深的印!你還小,什事都來得及的!”卻還是給他提了過來,又給他拿了襕衫:“你要凈手還是怎的?”
“我去看看義兄。”
“他好著呢,還是那小的劉一,都是好的。”
杜宗文笑道:“鄭姊姊便不好?”詩圣道:“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是好的,極好的!她或許也是好的,只是…人已不我家了。”
“什?”杜宗文不由地焦躁起來。
杜甫側(cè)轉(zhuǎn)了身,盡量克制自己的情緒道:“你與花金剛的事也了了,你還小,什事都…”話還沒完卻見兒子往門外奔了,即時呵道:“站住,哪里去!”
杜宗文不應(yīng),一頭奔了出去。杜甫邊追邊嚷:“站住!天入晚了,城門合了,你待往哪里去?你個逆子——逆子!”人卻頭也不回的竄入了黑里。
杜宗文能想象到鄭娘子現(xiàn)在遭受的,即使她愿意躺在花金剛的床上,他也不愿意,更何況他知道她是不愿意的,如果她愿意那天她就不會選擇跟隨自己,今天也不會用種情態(tài)與自己說話!
可是城門真的合上了,那么高那么高的矗立在前,如山如岳,聲音未飄上去便吃風(fēng)吹散了。
杜宗文也不走,就背著門站著,等到它開,很快杜康安和劉一就打了燈籠喊了過來。杜宗文不想見,走進了黑里,那盞燈籠便一直城門口徘徊著。杜宗文便循著城墻向東走,走了大概十四五里繞到了東城春明門。
春明門街北便是興慶宮,街南第三坊便是平康坊。而門外一帶也是個繁華去處,過了長樂坡便是灞橋,柳依依,草離離,酒旗招展,寺院雜側(cè),唐人送人東歸便是在這條道上。
當(dāng)日他也是從這里進的城。
五更鼓響過便開了城門,進到了平康坊天還是昏的,十步外便只能看見一個人影,杜宗文其實現(xiàn)在已經(jīng)冷靜下來了,他先見鄭娘子一面,然后再去王元寶家搞錢,再將人贖出來。
到了曲中,花金剛正伙著人出來,當(dāng)頭就撞上了。
“午時我將十萬貫來,你將鄭娘子還我,不過人我得見見!”
花金剛冷笑道:“十五萬貫,錢至見人!”杜宗文走近兩步道:“好!十五萬貫,錢至見人。不過我明話告訴你,花驚定,她若損傷了一根頭發(fā),我定叫你生不如死!”
花金剛大笑,張小君等也笑。杜宗文也不管他們,朝里面大喊道:“姊姊,午時我來接你回家!”似是聽到了應(yīng)聲,便兀自走了。
“阿爺,那尸體可要掘出來?”張小君問。
花驚定道:“掘什鳥!”他娘的,為著這死娼婦的死他是慪了一夜,損了錢不說還污了他的地,現(xiàn)在倒好,福報來了!
杜宗文從東市書店出來,天色已經(jīng)大明,尋到王家的財帛星君廟時,前門那里還在擠著人施粥。他也不著急,過去站到了隊伍后面。那些執(zhí)棒的家兵見了也不以為意,大概平常過來的窮書生也不少。
大概半個小時左右便望得見那三鍋粥了,中間那個接碗遞粥的大概就是王元寶,戴著黑貂帽,穿著一件赤紅底色的錦袍,身材魁壯,大臉高顴,眼嘴慈善,卻是粗硬的刀眉,鼻子還帶著鷹鉤,就讓人不由地想起“惡霸地主”一詞來。
其實這也無足奇怪的,古今中外白手起家的巨富,幾個是使鋤頭從地里刨出來的?一個庶民百姓,沒有幾分惡性,沒有幾分霸氣,哪里敢單身往幾千里外販賣生絲、琉璃,不給四腳的畜生分吃了便得給兩腳的分吃了!
“小子捧好,跌了李星君可要降罪的!”王元寶彎著身子將碗遞給了一個蓬頭小乞兒,見他捧得穩(wěn)當(dāng)了才撒手,抬頭便與杜宗文對上了眼,笑著點頭揖手。
“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老星君,小子有禮了!”杜宗文揖著上前致禮。
“這詩好呀,是公子所作么?”王元寶臉笑得愈發(fā)開了。
詩是李紳做的,可現(xiàn)在李紳還沒有出生!杜宗文點頭道:“胡亂縐的,餓人一個,可不是什公子!”后面幫襯的小廝便遞過一個碗來,王元寶接在手里,卻道:“公子真要吃粥?”這小廝衣著氣貌都不似窮餓之人!
“吃的,吃了粥再望老星君款待一席酒肉。”
旁邊的小廝們便都露出笑來了,王元寶道:“既要酒肉,這殘粥不吃也罷了。”便喊起王虔實來。鍋中的粥確實不多了,杜宗文也確實餓了,兀自過去了拿了長勺,刮刮嘎嘎盛了一碗,拿在手里便喝。
王虔實從門內(nèi)跑了出來,杜宗文對著他一笑:“賢公,小子又來打攪了!”王虔實流矢揖道:“杜公子言重!”
“公子便是杜飛熊?”王元寶驚問道。
“正是小子!”
王元寶便一把奪過粥碗,揖道:“公子何不早說,天下若知道王二使公子吃粥,不得罵老子無眼!”杜宗文道:“非也,天下若知之,則必謂老星君施的粥好!”王元寶大笑,聲音宏壯,倒不像七十來歲的老頭。
入鄉(xiāng)隨俗,杜宗文在進廟上了香,王元寶便要將了他往前面宅里去,說禮賢堂已經(jīng)備好酒食了。
杜宗文卻笑道:“聞道老星君后園曲徑皆以銅錢鋪地,小子窮酸,欲就近一瞻,可乎?”其實他是不想浪費時間,禮賢堂里必有賢人在席,好些話都說不得。
“只是不成個禮,輕薄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