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京兆府奉先縣羌村，秋風狂肆，夜已深，雨一直在下。

杜甫從兒子房里走出來時，猛可里覺得這雨從去年秋下到了今年秋。這當然是一種錯覺，只是對于京兆一帶的升斗小民來說，這兩年的秋季特別的難熬。

天子盛德，戶口大繁，據前些年戶部的統計，整個京兆府二十三縣，有人戶三十六萬二千九百二十一家，人口一百九十六萬七千一百口。

本來關中沃野千里，又有江南漕米，養活這些人口是不成問題。國家又承平四十載，廣有積聚，想著即使遇著堯禹九年水災、湯武七年旱災也是應付得過去的，可是這不過兩年水旱小民百姓便活不得了！

仰看黑穹，杜甫不覺長嘆連連。身后門簾掀出響聲，光影縫隙里走出一個素色衣裙的婦人來，頭發濃密，盤著高髻，上面卻沒有任何首飾，只使一根紅繩扎著。眉頭緊蹙，有千萬斛憂愁。人站住淚就下來了。

“哎，哭什呢，是你我命當如此！”

楊展如聽了丈夫這話，淚水愈發涌下來。杜甫拿住了她的兩只手，相對無語，內心悲愴，蒼天蒼天，何薄于我哉！名滿天下，衣食不足。人到中年，又將有喪子之痛！

“…夫君，藥石無功，何不請金光寺法師來念一卷經，興許得活…”

“哎！藥石無功便是命了，僧道…”

僧道何能呀，杜甫還是沒敢將后面兩個字說出來，不是怕神佛怪罪，而是不忍傷害妻子，也不愿意就此將長子放棄。才不才亦各言其子！大郎雖則資質愚鈍，可畢竟是自己的頭生子，才十二歲，丁也未成的。

“好！好！我去請，我親自去請！”

楊展如使勁抓了抓丈夫的手放開了，便折往自己房中取錢。

這只是一個三進的茅草院子，長安米貴，實在活不得了，這才搬了出來。本意是要往白水縣投靠在那里做縣尉的十九舅的，到了這里館舍，又想起舅母不是熱腸人，十一口人貿貿然去敲門打戶，殊沒道理的。最后就在這里安了家，也還是十九舅助了錢托了人情。

杜甫往外面吩咐仆人牽驢，便在土階踱著，只等妻子將錢過來了，三更半夜的，沒錢也喚不開城子，沒錢也喚不開寺門，更請不動法師。

其實若論本心，他真是不愿意去的。他是儒家弟子，不語怪力亂神，敬鬼神而遠之。可如今沒了法子呀，讀書半世，一官不得也不說它了，人活了四十三年，若是一個成丁的孩兒也沒養下，真真愧殺死人了也！

蒼天蒼天，何薄于我！

妻子將了錢與木屐出來，杜甫卻又轉身折進去了，他得與孩兒說句話，不然也不放心去。掀簾進門，與妾婦幾乎撞了個滿懷。杜甫見床頭那盞油燈給撥得小了，鬧得屋內陰森鬼閃的，不由地嗔道：“你做什？要害殺我兒不成！”兀自過去將燈撥得明亮了。

楊路花頭發蓬亂，垂著頭在一旁拭淚。

杜甫到土榻前拿起長子的手，囑咐道：“宗文，我兒，阿爺往寺中請法師來，為你除病消災，你得等著阿爺回，啊？得等著阿爺回呀…”言語未了已是淚流滿臉。恍惚之間他覺得兒子手指動了一下，急忙拭淚。卻哪里動的，木枕上那張憨胖臉龐還是雙目緊閉，牙關緊咬，如泥人臘像一般。

外面起了孩啼聲，來了這新家，三郎夜里便不曾安過。杜甫心頭糟亂，匆匆走出，或許自己一早就該去請法師，大的若有事，小的何能保！

蒼天蒼天，何薄于我！

楊氏將錢遞脫手，杜甫將頭一點，撐開油傘便下了土階。杜家唯一的男仆還沒將驢子把牢，他便跨了上去。

“康安，仔細些行！”

“夫人放心！”

杜康安應了，扶了一下竹笠，一手挑燈，一手牽驢，拽開了赤腳。出了院子，還特意將柴門帶關了。

入秋以來，雨水不斷，少有晴天，這鄉野的路徑不是水坑便是泥潭，不是滑便是陷，真真難行。九月季秋，夜間的風雨又帶了寒意，不是好受的。

杜康安倒習慣了，也不說遠，長安的泥水他也隨著踩了十三年，受慣了的，只是擔心驢背上的郎君。不時回頭看一眼，過橋過水，也總要喊一聲。

哎，這天爺是什意思他全理會不得，郎君七歲便寫得詩文，年十四便有了聲名，又好儀表，真個美少年。那時識與不識的，誰人不說必是個“少年進士，青發公卿”，誰能想到會是如今的田地！

好么，就如了那俗話，有才未必有福。那小郎君是怎的回事？小郎君可是沒才的，恁大年紀了也作不得一首詩。生得肥大，也不好戲，平時沒病沒災的，與他爺事事反著陰陽，那總該是個有福的吧，可是好好端端就病倒了，睜不眼開不了言，是什道理？也沒作惡呀，只是有些饞嘴貪安。

是什道理呢？天爺爺也！

這里一肚皮的憤不過，前面猛然掀過來一股狂風，燈籠猛地一蕩，便聽見啪的一聲。杜康安忙回頭看時，郎君已跌下驢背去了，不由的慌叫起來。

“怪叫什的！”

杜甫從泥水里掙了起來，人沒摔著，傘卻不知刮向哪里去了。傘沒尋著，燈籠卻滅了。可謂破屋又遭連夜雨，漏船偏遇打頭風。

蒼天蒼天，何薄于我哉！

唐朝雖實行宵禁，可也不是一刀切，百姓有了急事兇事也許夜行。長安城如此，縣城更是如此。城門卒要了十文酒錢將門開了，十文錢可不少了，一個壯男子一日的工錢也不過十五文上下，在平常年月買得一斗米了！

金光寺的門關得比縣城門還緊，風雨又大，拍喊了兩三刻鐘門才開了。知客僧哈欠連天的接著，尖著眼看清杜甫只是個白衣書生，接了香油錢才同意去稟，大殿也不許去。杜康安怕他使鬼謊人，拎腳隨了過去。

杜甫便只在天王殿里站著，見四下無人，便向天王跪拜道：“神王神王，哀憐杜甫窮苦，發大慈悲施大法力，庇祐犬子宗文平安渡過此劫吧！”再三禱之，淚為之下。

不多時，知客僧就回來了，合掌道：“檀越，長老已入定，千喚不回！沒奈何，檀越且歸，長老一旦出定，必攜法器來赴！”那也只得如此了，杜甫揖謝了。天雷滾滾的，風雨愈發大了。

杜康安在一旁黑著臉，將竹笠給郎君戴上，就走出去解了驢來。什么長老已入定，那門敲響時，應聲的分明是個婦人，自始至終也只是婦人在說話。不過他也不敢說道，怕神佛怪罪。

在唐朝僧人是許娶妻生子的，夫婦之道可與淫邪無關。自從玄宗皇帝受密宗祖師不空金剛灌頂，密宗便愈發在京兆得了勢，達官貴人、巨賈豪室皆趨之若鶩。金光長老雨夜雙修，既是人情，也是功課，也無足怪的。

主仆倆個掙扎回家，未入門便聽見里面隱隱起了哭聲。

杜甫赴進去看時，妻子伏床而哭，妾婦立地而泣，好端端的一個孩兒已經沒有了。宗文，奈何不等阿爺回？奈何不等阿爺回？杜甫哀痛，淚不能下，再三撫了撫長子的圓臉，忽地一把摟抱在懷，捶撫著兒背，干聲嘶嚷道：“熊兒我子，好苦命也。蒼天蒼天，何薄于我！痛殺杜甫也，痛殺杜甫也！”

妻妾也放聲哭了起來，不多時，外面也有了孩哭聲，此起彼伏的，大概那四個小的都鬧得醒了，楊氏的乳母楊韋氏便也有了聲，又哄又唬的。

風雨聲不減，杜康安抹著淚在外面階上怨天，突然半空中就起了一個炸雷，直直的往屋頂上劈下來，唬得他全身作顫，啞了聲。也不止是他，小的止了哭，老的止了呵，便是杜甫夫婦三個也沒了聲。

“咳…咳…”

這時，杜甫懷中的孩子卻出了聲，三個人都嚇了一跳，很快卻歡喜嚷了起來：“活了！活了！我兒活了！我兒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