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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搬家吳鉤里,開始新生活

  • 大院子弟
  • 王申春
  • 18330字
  • 2024-11-11 16:14:28

自打趙小岳記事起,這已是第四次搬家了。

今年上半年,父親趙群英由軍區裝甲兵司令部機關平調到南郊的坦克師任團長。在上任簡單熟悉工作后,將家由裝甲兵家屬大院搬到秦淮河邊的吳鉤里。這是坦克師在城區唯一的家屬區。

今天是星期天,趙群英利用放假把搬家的事辦了。

當解放CA10B卡車將趙小岳全家拉到吳鉤里時,已是中午時分。說是大卡車搬家,實際上全部家當只有小半車,主要是衣被、炊具、書籍等,家具的數量幾乎等于零。公家會給每名干部家庭配備一定數量的常用家具,產權屬公家,桌椅床柜的腿上都印上“公用營具”字樣和編號。

吳鉤里位于這座號稱“六朝古都,十朝城會”的古城的南片,院外是一條丈把寬、二十多米長的窄巷。巷子兩邊都是“文革”中下放農村、“文革”后期又蜂擁返城的市民自行搭制的簡易棚戶,高低錯落,參差不齊。棚戶的門口朝陽曬著紅漆馬桶,煤球爐與馬桶并肩而立,幾個家庭主婦正在燒菜做飯。窄巷的盡頭就是吳鉤里,由兩塊大鋼板焊制的大門,平時不開,只有在汽車進出時才打開,似乎將院內院外嚴實地隔絕開來。大門的旁邊是一扇一人高的小鐵門,白天供人員進出,晚上從里面閂上。門柱上方是圓拱形的鐵架,上面釘綴著三塊臉盆大小的白底圓鐵皮,上寫“向陽院”三個紅字,由于風雨侵蝕,字跡已經脫落,顯得很陳舊。

汽車喇叭叫了兩聲,大門打開。開門的是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窄臉,尖下巴,長發披向一邊,散亂在額頭上的幾綹頭發,使兩只小小的瞇縫眼若隱若現。因為個子瘦長,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軍裝空蕩蕩的,極不合身。他頑皮地向汽車招招手,示意開進來。趙小岳坐在車廂上,看著這位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小伙伴,一種天然的親切感涌上心頭,他也向小男孩招招手,算是向第一位新鄰居打個招呼,可小男孩已一溜煙地向院子里跑去。

卡車停在院子中央一棵華蓋高張、郁郁蔥蔥的大雪松下。老住戶都涌到院子里,圍著汽車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孩子們好奇而興奮地望著車廂上的趙小岳和妹妹靳小蘭。趙群英從駕駛室跳下,大聲地與大家打著招呼。妻子田一曼隨后跨出駕駛室,趙群英拉著她與新鄰居們一一見面介紹。駕駛員打開車廂后擋板,大家七手八腳地幫著卸東西,又不顧趙群英夫妻的阻攔,熱情地將東西搬進新居。

吳鉤里占地不大,是一個呈長方形的院落。大門朝南,進門左手是一幢座西朝東、中西合璧式的二層別墅洋樓。墻體年久失修,已失去本身的顏色,露出少許風化破損的紅磚。墻上依稀可見黃色油漆涂寫的標語,以樓梯門洞為中點,一邊是“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另一邊是“偉大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萬歲。”右手是一排紅磚黑瓦的平房,院子北側是一大片空地,家屬們早已一家一塊開成菜地,種上各種蔬菜。再往北,院墻外面,便是沉淀著古老文化底蘊的內秦淮河。菜地的中央,有一個青石雕成的井欄,上面用隸書寫著“吳鉤井”三個大字,吳鉤里的地名即由古井而來。據說這里原先是一位國民黨師長的私人住宅,解放軍渡江前夕,這位師長隨蔣介石逃到臺灣島,這處房產便被軍隊接收并一直做家屬區使用。后來進城的家屬多了,六十年代便在東面蓋了一排平房。這里居住著坦克師機關和所屬團隊的部分隨軍干部家屬,連趙群英一家共十戶。

趙家的新居在洋樓的二層。樓上共住了三戶人家。最北頭是二團團長劉俊皆家,四間房。往南是趙家,共三間。一間大房子當客廳兼飯廳,西窗下支著一張單人床,趙小岳住;另一間趙群英夫婦住,西北角還有一個小間,估計過去是別墅主人的儲藏室,給靳小蘭住。趙家再往南,是樓梯,樓梯南邊住著師副參謀長馬窮達家,也是三間。飯廳兼客廳那一間支了一張小床,給二兒子馬社教住,馬家夫婦住一間,另一間稍大一些的住著大女兒馬木蘭、小女兒馬淑紅,還有六十多歲的姥姥祖芝香。馬家的隔壁是三戶合用的公用廚房。

家當都搬進了房,趙家開始一件件的整理。田一曼解開一個包袱袋,先給兒子鋪上棉墊和床單。棉墊已經用了十六個年頭,由兩床軍用棉墊合并而成,這還是五八年五一節,趙群英和田一曼結婚時,現在的師長邢長征夫婦送的禮物。兩張床墊往大床上一拼,加上趙群英抗美援朝時發的黃軍被和羊皮大衣,就是結婚時的全部家當。多少年來,田一曼一直精細地縫洗,并將兩床棉花胎送到棉花店重新彈過,縫成一個厚厚實實的單人床墊。

趙群英在自己屋子里收拾書籍和物件,他打開一個樟木箱,從里面拿出一個用紅綢布包裹著的一尺見方的木制相框,相框中鑲嵌著一大張微微發黃的照片。這是五〇年一月在北京,趙群英參加全軍第一次戰斗英雄大會時,在會議間隙,第三野戰軍的戰斗英雄與毛主席、朱總司令、周總理,還有陳毅司令員一起照的合影。也就在那次大會后,他把自己的名字由趙彪改為趙群英。多年來,他把這張照片視為珍寶,帶著它雄糾糾、氣昂昂跨過鴨綠江,沖殺在抗美援朝硝煙彌漫的火線上,帶著它回國,上坦克技術學校深造,又帶著它輾轉五、六個單位。每次搬遷,總是第一個將她取下,用紅綢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在背包或箱子內。到了新居,又總是第一個將它拿出來,仔細端詳,輕輕擦拭,盡管上面一塵不染;總是選一個顯著的位置將它掛起來。這不是炫耀,而是一種光榮的向往,一種動力的源泉,同時也是對孩子進行革命傳統教育的生動教材。

“篤、篤。”一陣輕微的敲門聲。

“小岳,去開門。”田一曼一面收拾東西,一邊說。

趙小岳快步跑到門口,拉開門。一個中等身材、三十多歲的婦女站在門外。她清瘦的面龐,大大的丹鳳眼里極不相稱地流露出幾許憂郁,手里端著一只鋼精鍋,笑著說:“喲,還在整理東西呀。”

田一曼趕緊站起身,迎上去打招呼,趙家兄妹齊聲喊道“阿姨好。”

“喲,孩子真有禮貌呀,”中年婦女走進屋,自我介紹道:“我是隔壁馬副參謀長的愛人,姓劉,叫劉英,以后咱們就是鄰居了。你們剛搬來,鍋灶還沒展開,我送點水餃過來,你們就當是中飯吧。”

田一曼連聲道謝,忙說上車之前,全家已經吃了早中飯。

劉英將鋼精鍋放在飯桌上,田一曼搬過一張木椅請她坐。劉英坐下,望著孩子,又是一個勁夸獎。趙群英聞聲從里屋出來。

“這是趙團長吧,我聽咱家老馬常說起過你,夸你為人耿直,能說會道,工作能力強。”

趙群英笑著連連擺手:“哪里哪里,老馬太客氣了。老馬在家吧?”

“在家,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知道看書寫文章,練大字。”

“是呀,老馬是科班出身,懂技術、有文化呀。”

“什么文化呀、技術呀,又頂什么用呢?”劉英臉上露出憤憤不平的神色,隨即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劉英的丈夫叫馬窮達,一九四三年懷著抗擊外侮、報效國家的雄心壯志,高中沒畢業就參加國民黨青年軍,后又考上戰車學校。兩年后畢業,抗日戰爭已經結束,分配到東北“剿總”下屬的陸軍六十軍直屬戰車團任少尉技術官(技師)。遼沈戰役時,六十軍在軍長曾澤生率領下陣前起義,戰車團跟隨改編為第四野戰軍直屬戰車團,馬窮達也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他文化底子厚實,裝甲兵技術精通,曾參加過四九年開國大典戰車檢閱車隊的技術維修保障工作。“文革”前在裝甲兵學院任教員,埋頭教學,勤勤懇懇,與世無爭。“文革”中受到學院造反派的沖擊,被扣上“蔣匪軍殘余”“反動技術權威”的大帽子,游街批斗,六九年差一點被復員回河北老家。北京裝甲兵司令部的一位領導知道他的技術和為人,為了給裝甲兵保留一點人才種子,設法將他調離學院,分配到古城南郊的坦克師,擔任副參謀長。眼下,師里共有六位副參謀長,老馬主要負責技術維修保障。裝甲車有毛病找到他,其它事情與他無關。盡管入黨申請書寫了十多份,但一直屬于考察對象,實際上是被掛起來了。難怪劉英一提起丈夫就憤憤不平呢。

劉英拉了一會兒話,回家去了。趙家又各自忙碌著整理東西。趙群英回到屋里坐在小馬扎上,又從樟木箱里拿出一個書本大小的木制鏡框,上面同樣鑲嵌著一張老照片。趙群英與一個眉清目秀、英姿勃發的戰士,在一輛插著樹枝作偽裝的坦克車前并肩而立,身后背景是朝鮮的崇山峻嶺。這張照片在他心中的分量,僅次于剛才那張大幅合影。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望著周邊已經泛黃的相片,趙群英陷入了深深地回憶之中。

第二天一大早,趙群英和同院的干部們一道,乘坐師里的交通車去南郊軍營上班。交通車是美制中吉普改裝的,拆掉原來的帆布蓬,裝上鐵皮外殼,后面開門上人,全車涂上軍綠色,就成了類似現今常見的面包車。干部一去就是一周,留營住宿,禮拜六下午五點左右,中吉普再將他們拉回城里過周末。

吃過早飯,田一曼拿上黃色硬皮的戶口本,帶著趙小岳、靳小蘭到學校去轉學。小蘭上小學五年級,學校就在弄堂外馬路的斜對面,好找,昨天熱心的劉英已多次描述過。馬社教、馬淑紅,還有劉家的二女兒劉成鳳、小兒子劉成虎都在這個小學讀書。在小學辦完手續,小蘭就徑直到課堂上課去了。

田一曼和兒子沿著大馬路再向前走幾百米,穿過大石壩街和烏衣巷,在夫子廟大廣場向西拐,一個很不起眼的小巷子頂端,就是全球紅中學。它原名叫六朝中學,是一九0二年清政府搞洋務運動大辦新式學堂時成立的,已有七十三年的歷史,在古城算是一所歷史悠久的老字號學校。前幾年,“文化大革命”熊熊烈火燒得正旺,在“破四舊、立四新”的旗幟下,社會上刮起一股來勢兇猛的改名風。小孩的名字改成“衛東”“捍彪”“文革”等,一些大人也將原本“封資修”意味較濃的名字,改為頗具時代特色的政治前衛常用詞,生怕被組織和領導從姓名上造成不良的第一印象。市屬各區也改名,玄武區改為要武區,白下區改為朝陽區,吳鉤里所在的秦淮區也改成了紅衛區。在這一風潮影響下,作為與資產階級爭奪下一代主要陣地的各類學校,自然是首當其沖:“井岡山”“延安”“瑞金”“韶山”,以這些閃耀著炫目政治光芒的名字命名的學校,如流星劃過夜空。這所清末創辦的以封建社會六朝命名的老學校,也改名為全球紅中學。

學校很大,各種建筑古色古香,顯現著濃郁的傳統風格。改個校名容易,但建筑風格卻不是容易改變的。田一曼和趙小岳進了校門,順著古典式的長廊走進辦公樓。經過“文化大革命”最初幾年的戰斗洗禮,學校的領導機構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最高領導班子是由工人師傅組成的毛澤東思想工人宣傳隊,簡稱“工宣隊”。在問過“政工組”之類的辦公室后,他們在樓下盡頭找到了負責教務工作的辦公室。

接待他們的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女教師。她接過戶口本,翻看起來。戶口本上戶主是田一曼,下面兩個孩子,其中一個男孩子姓趙,一個女孩子姓靳,沒有男主人的名字。她抬起頭,推推架在鼻梁上的高度近視鏡,狐疑地望著站在桌前的母子倆,好一會兒才低下頭,恍然大悟地自言自語道:“唉,一個女人帶兩個孩子真不容易呀。”

田一曼聽出話外之音,知道老師誤會了,把她當成離婚或單身女人,連忙解釋道:“他爸爸是軍人,戶口本上沒名字。”

女教師抬起頭,打量著趙小岳上下一身綠色軍裝和挎在肩頭的軍用書包,一下子轉過彎來。她趕緊站起身,十分熱情地說:“噢,是軍人子女,歡迎,歡迎。我們一定用實際行動支持解放軍保衛祖國。你們請坐,我馬上叫班主任老師過來。”

部隊作為國家特殊的武裝集團,多年來在全國人民心目中一直享有很高的聲譽。人民愛戴子弟兵,尤其這個政治掛帥的年代,全國人民發自內心的崇敬擁戴解放軍。“文革”之初,毛主席發出號召“全國學解放軍”,各界群眾聞風而動,愛軍擁軍的氛圍愈加濃厚。在大街商店前,隨處可見的因物資匱乏而出現的購物排隊長龍中,如果來了一位軍人排在隊尾,那隊伍前面幾乎所有的群眾都會自覺轉過身,大聲吆喝著讓軍人不要排隊,到隊前先買。軍人總是謙虛地搖搖手,示意應該遵守先來后到的規則,和大家一視同仁。這時,隊伍里會走出幾位熱心人,像拉自家親戚回家吃飯一樣,拉著推著搡著將軍人拱到隊前,售貨員也會停下手中的活計,熱情地招呼著,混合到這出街頭擁軍小話劇中,好像軍人不買完東西,這生意就不能再做下去了。在這樣一股強大的社會風氣感召下,也許是應了古人說的“愛屋及烏”,人們對軍人的家屬、子女們也傾注了相當份額的熱情和尊重。

不一會兒,女教師帶來一位三十多歲的老師,臉色黑紅,一望便知經過農村生產勞動的鍛煉,齊耳短發,操著一口濃重的外地口音,說話快而干脆。

“這是初二(5)班的班主任秦老師,她也是軍人家屬,去年隨軍剛調過來。”

秦老師透著抑制不住的歡喜,打量著身材魁梧一身軍人裝束的趙小岳,對田一曼說:“你的兒子好神氣呀,一定和他爸爸長得一樣。”沒等田一曼禮貌地客氣一番,她向田一曼招招手:“你回去吧,我馬上帶他去班里。”說完,自個先跨出了房門。

初中教室在辦公樓后面的一幢三層樓里。學生正在上課,在簡單向全班同學介紹了新同學的姓名之后,秦老師將趙小岳座位好,接著上語文課。

坐在陌生的環境中,趙小岳的思想始終集中不到課本上,他需要一個熟悉新環境的時間。教室屋頂很高,是那種早年建筑風格。黑板上方正中懸掛著毛主席的標準像,兩旁各貼著四個大紅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是按毛主席手跡放大剪成的;左右兩面墻壁的空處,貼著“橫掃牛鬼蛇神”等政治宣傳畫;教室后面的墻壁上,是一個面積很大的大批判專欄,報頭是一幅漫畫,一群佩戴紅衛兵袖章的學生揮舞紅寶書,兩個矮小的人物在小將面前瑟瑟發抖,一個是禿頭的林彪,一個是披著長發的孔夫子;一篇篇抄寫工整的批判稿,整整齊齊地釘在墻上,整個教室像一個彌漫著火藥味的政治斗爭會場。“文革”雖然已進入第九個年頭,人們失去了“文革”初期的狂熱和躁動,已顯出些許的疲憊、厭倦和疑慮,但自上而下強有力的政治導向,卻頑強地保持著濃重的階級斗爭氛圍。

趙小岳的同桌是一位女同學。橢圓形的臉盤,呈蠟黃色,營養不良的典型癥狀;大大的眼睛,像是早晨未洗臉,或只是匆匆胡亂抹了一把,眼角還留著眼屎;鼻子不高,上面點綴著幾粒醒目的黑色雀斑;腦后扎著兩個小辮,前額的頭發有點亂,還沾著草屑。一件藍色的上衣,洗得發白,袖口已洗出了毛刺,肘部、袖口和領口打著補丁,補丁布的顏色不一,紅紅綠綠;身上有異味,夾雜蔥味餅的油氣,一看就知道是生活在城市最底層的小市民孩子。

她殷勤地朝趙小岳笑笑,將支撐在桌面的胳膊主動向“三八線”自己一側后撤,以留出較大空間讓給新同桌。開口說話,露出一口黃牙,濃重的老城南地方口音,拖音長,吐字直白,顯得幾分土氣。說實話,同桌給趙小岳的第一印象不佳。他想起自己在裝甲兵子弟學校時的同桌,也是一位女同學,白凈,整潔,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輕柔悅耳,聽她說話簡直是一種享受。

女同桌幾次想和他說話,都被他有意無意地扭頭避開。快下課時,他才知道,女同桌姓吉,叫吉亞月。

放學時,一男一女兩個也穿著黃軍裝,挎著黃書包的同學,主動走過來和他打招呼。經過互相介紹,趙小岳知道他們是自己鄰居,同住吳鉤里,還在一層樓上。男的叫劉成龍,就是昨天開大門的那位;女的叫馬木蘭,是送餃子的劉阿姨家的老大。

快到吳鉤里的巷子時,趙小岳發現吉亞月一直跟在他們后面。她仿佛很想與他們結伴同行,又似乎生怕他們不搭理她,便跟在后面若即若離。在那個特定的年代,軍隊干部子女在社會上形成一個特殊的小群體,他們一般都穿著父親或母親的舊軍裝;挎著軍用黃挎包,有的蓋口上還用絨線繡著毛主席“為人民服務”五個仿手跡紅字;不論男孩女孩,都喜歡穿燈芯絨布面塑料底的布鞋,俗稱“懶漢鞋”;冬天時,男孩戴著一頂令同齡人羨慕不已的軍帽,后來社會上“小紕漏”搶軍帽成風,漸漸大家也就不戴了。從小生活在軍隊大院,耳濡目染,孩子們人人講一口流利的普通話,盡管他們的父母來自五湖四海,操著南腔北調。因為發音純正而過于柔軟,被市民子女諷之為“奶油夾心普通話”。當然,普通話的口音也受地域影響,久居某一地,話音中多多少少要串上一點地方風味。

三個人跨進吳鉤里大門時,趙小岳回頭望了一眼,發現吉亞月走進了簡易矮屋,這更證實了他對同桌家庭出身的猜想,原來她家是“下放戶”。

后來,劉成龍告訴趙小岳,吉亞月的外公是國民黨軍官,聽說還是一位少將,四九年跑到臺灣去了。因為家庭出身不好,六九年全家下放到農村,去年剛回城。她爸爸在農村時,一次為了疏通水渠被淹死了;她媽媽沒工作,主要靠幫附近幾條街的居民涮馬桶維持生計。還有一個弟弟叫吉亞星,因為整天鼻涕掛在嘴上,外號叫“拖鼻龍”。劉成龍兄弟和馬社教只要見到他,就喜歡把他按在地上,在他頭上“敲毛栗子”。

趙小岳的成績很快在班上名列前茅,各門功課尤其是語言表達和文字組織能力,一下子讓老師和同學刮目相看。

學校的教學活動在經歷了“文革”前期罷課造反、停課大串聯、復課鬧革命、大批“十七年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狂熱之后,已趨于平靜。特別是中央號召開展各條戰線的整頓,實際上是力圖結束混亂局面,恢復正常秩序。但教育戰線始終就是政治斗爭的前沿陣地和敏感地帶。

七三年北京出現了一個小學生“反潮流”的日記,狠批“師道尊嚴”,各新聞媒體大肆宣傳。一時間:“爭做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的反潮流戰士,成為中、小學生努力追求的目標,并作為各類鑒定評語、發言稿中必備的八股式語言而盛極一時。

緊接著,中央輿論工具又隆重推出了遼寧省交白卷的反潮流英雄。主要事跡是他參加工農兵大學生招生考試時,因胸無點墨,面對試卷實在是張飛穿針——大眼瞪小眼,眼瞅著上大學的理想即將變為一串串五彩繽紛又轉瞬破滅的肥皂泡,便在考卷背后奮筆疾書,對教育制度和招生方法發一通牢騷。“白卷英雄”的橫空出世,不啻在中國校園投下一顆原子彈,一時間“讀書無用論”如同原子彈爆炸后產生的沖擊波和光輻射,迅速四下蔓延推開。“不學ABC,照樣開機器”“學好數理化,不如有個好爸爸”等新式童謠,在校園內像流行感冒似地傳播。任老師們怎樣苦口婆心,力挽危局,但一種意念一旦被黨的喉舌輿論引導,便會在社會上產生巨大的認同感,這也算是中國人民政治生活的一大特色。

趙群英夫婦對孩子的學習一直抓得很緊。他常常向兩個孩子講述自己解放前因為家中貧困上不起學,大冬天背著竹筐在村里撿糞,冒著大雪站在私塾的窗外聽學生背誦課文的情景。當兵前,趙群英一個大字不識。在八路軍部隊里,利用打仗的休整間隙,抽空學點文化,勉強會寫自己的名字。解放后進入和平時期,毛主席號召軍隊開展學文化運動,他上了軍隊的速成小學和速成中學,算是初步掌握了文化知識。但在工作中,仍時常感到文化低帶來的巨大壓力。

趙群英說:“五六十年代,一個高小畢業生在團隊里就是香餑餑,是團首長鐘愛的人才;如果是初中生,那在大家眼中就是頂尖級的大知識分子。當然現在隨著全民文化程度普遍提高,這個標準早已打破。你們要好好學習,將來爭取上大學,我們老趙家可是祖祖輩輩沒出過一個大學生,你們兄妹倆人要開展競賽。”趙群英像在隊列前做戰前動員那樣,有力地揮動著手臂。

說實話,對趙小岳,他要求更嚴格,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一來是長子,按照中國農村的傳統習俗,將來要頂門立戶,沒有文化不行;二來也要為妹妹做出樣子。趙小岳從小學一年級起,各門功課都很優秀,成為老師喜愛、家長放心的好學生,也為妹妹樹立了刻苦學習、自覺上進的榜樣。

對趙小岳的語文學習,趙群英格外重視。他結合自己工作中的切身體會,告誡兒子一定要學好語言文字,這是今后立身做人、工作學習的基本工具。搬到吳鉤里的第二個星期天,趙群英將自己過去在速成中學用過的語文課本送給兒子。這是一九五三年印刷出版的,淺藍色的馬糞紙封面上,印著“語文”及解放軍華東軍區某某速成中學的字樣,封面左下角是趙群英的名字,一筆一劃十分認真。內頁是質地粗糙的白紙,二十多年過去了,已全部變成黃色,陳舊不堪。每篇課文都留有紅、藍鉛筆的圈圈點點,重要段落下的橫線,看得出是用尺子比劃著劃出來的,極其工整。幾乎每頁的天頭和地腳都用黑鋼筆寫著段落大意,或中心思想,也有本課作業的記載。

趙群英手捧著課本,一邊翻一邊對兒子說:“在學好現有課程基礎上,可以學學上面的文章。都是好文章,寫得很好。”他翻到一頁停下,指著文章標題念道:《任弼時同志二三事》,念完將課本遞給兒子。“這篇不但文章寫得好,條理清楚,任弼時書記的事跡更叫人感動。”趙小岳發現在標題的上方,趙群英寫下了一段讀后感:做一個真正的共產黨人,就要像任書記那樣生活,工作,學習,斗爭。

“任弼時同志是我黨老一輩革命家,他生平有三怕:一怕工作少,二怕花錢多,三怕麻煩人。你們今后做人做事也要向他學習。可惜任書記走得太早了,社會上像任書記這樣的人也越來越少了。”趙群英不無惋惜地感嘆道。送書和父親簡短的談話,在趙小岳心中扎下了深深的烙印。

這已是秦老師第三次在班上宣讀趙小岳的作文了。秦老師驚喜地發現,他的文章成熟、老道,說理透徹,敘事感人,語句流暢。文如其人,這與他沉穩而誠懇的為人,樂觀而豁達的性格,以及認真而自覺的學習態度極其相像。或許是軍人家屬的緣故,秦老師對軍人的孩子有一種天然的偏愛,就像對自己的一雙兒女一樣。

班上原有的兩個軍人子女,劉成龍機靈聰明,但有些浮躁,還有幾分狡黠,善于做點投機取巧的事;馬木蘭文靜瘦弱,學習用功,但總有幾分天然的孤傲和嬌氣。盡管這樣,秦老師還是對他倆偏愛有加。

現在又來了趙小岳,雖然剛來短短兩個月,但從他身上,看到了軍人家庭教育培養下生成的諸多優良品質,在一個人身上的有機組合,就像一棵名貴的樹木,枝有枝的剛勁,葉有葉的飄逸,花有花的風姿,天然合一,完美無缺。

今天宣讀的這篇作文是《任弼時同志二三事》的讀后感,文筆流暢,議論得當,真情充盈。看了第一遍就非常喜歡,介紹給年級里的其他老師看,大家都贊不絕口。今天語文課一開始,秦老師急不可耐地向全班同學推薦宣講。

“……任弼時同志的二三事,看似微不足道,但一滴水可以見太陽……可以見……”秦老師操著濃重的家鄉口音,邊踱步邊深情地讀著……

趙小岳注意到,全班同學都凝神靜氣地注視著秦老師的臉,聽得很仔細。劉成龍和馬木蘭的神情中透出幾分自豪,仿佛作文是他們寫的;只有同桌的注意力,好像超出了聽作文的范疇。她不住地晃動身體,支在桌面上的胳膊肘不由自主地向他這邊推進,還大角度地側過臉,盯著他的臉頰,似乎要跟他說些什么。

趙小岳注意到,自從自己來到這個班上,有好幾個女同學都喜歡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搭訕,尤其是吉亞月,利用同桌的便利,一有空就找他說話。一會兒問“你爸爸是多大的官呀?”“你爸爸拿多少錢呀?”一會兒問“你們家有沒有勤務兵呀?”“你爸爸有沒有小轎車呀?”

有時上學或放學的路上,也有意無意跟著他,想與他同行,但每次都有劉成龍和馬木蘭一起走。跟近了,劉成龍會罵她一句“下放戶”,將她哄開,使她始終沒有同行的機會。對吉亞月,趙小岳從心里有些煩厭,盡管臉上沒有表現出來,主要是想給同桌留點面子。這種厭惡不是嫌貧愛富那種,他是很樂于助人的,包括那些家境貧困的人,這是一種對低俗不堪的小市民俗氣的厭惡。

今天隨著秦老師動情地朗讀,吉亞月的眼中更加流露出一種異樣的神情。突然,她的胳膊肘快速越過三八線,輕輕碰了趙小岳一下,他本能地向外邊讓了讓。待吉亞月的胳膊肘回到自己地界,趙小岳發現,一張兩寸長、一寸寬的小紙條留在了三八線自己一側。

他意識到,這就是男女同學之間常常上演的“紙條傳情。”他有意轉過臉,假裝沒看見,就這樣,他還是感到自己臉上一陣發燒,仿佛全班同學和秦老師的目光都射向他倆。他害怕與同桌之間爆出什么戀情之類的緋聞,這將會使自己在班上抬不起頭,如果讓父母知道了,也一定會召開家庭會批評他的。此時,他多么希望她會自感無聊而悄悄地撤回紙條。但她沒有動,在一旁靜觀動靜。小紙條像一枚隨時會引爆的高效炸彈,一旦爆炸,將把整個教室甚至教學樓炸得粉碎。

作文讀完了,秦老師回到講臺前,對文章作小結式的點評。趙小岳感覺到后排的同學好像察覺到了情況,坐在他身后的陳向東還探起身,伸長脖子向自己桌面上張望。很快,周圍的同學從陳向東略顯夸張的動作上領悟了什么,也好奇地向他這邊看。為了迅速擺脫尷尬局面,制止住逐漸擴大范圍的好奇目光,趙小岳果斷地抬起右胳膊肘,將紙條壓住,又迅速使雙肘恢復常態,整個過程僅僅一秒鐘。陳向東沒看清紙條上的字,搖搖頭,惋惜而狐疑地縮回腦袋。

吉亞月投來會心的一瞥,大功告成似地長舒了一口氣。

放學了,同學們忙著收拾書包。吉亞月三兩下收拾完書本,背起書包離座而去。趙小岳將肘下的紙條轉移到手里。

和往常一樣,趙小岳和劉成龍、馬木蘭并排往家走,吉亞月遠遠地走在前面,不時回頭張望。過去吉亞月總是若即若離地跟在他們后面,今天卻很反常。趙小岳心里清楚,這是在炫耀,也在觀察,她是希望自己也會投出會心的一笑。

趙小岳神情凝重,默默無語。他邊走邊思考著如何將紙條退還給吉亞月,讓她斷了非分之想。劉成龍看出他有心思,問道:“你怎么不高興呀?今天老師又讀了你的作文,你又為我們吳鉤里爭了面子,應該高興才對呀。”他討好地碰碰趙小岳的胳膊:“唉,你以后可要多教教我呀。我最怕寫作文了,一寫作文頭就大。我媽媽說我智力還沒開發出來,開竅晚。怎么你的智力這么發達,是不是你的腦容量特別大?可你的頭并不大呀!”

“去去去,別在這里借機自我吹噓了。什么沒開竅?我看你開竅得過頭了。”馬木蘭冷嘲熱諷道。

住在一層樓上,劉馬兩家的矛盾由來已久。兩家的母親互相瞧不起、看不慣,經常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劉母是無理也要爭三分,馬母也是針尖對麥芒,寸步不讓。趙家搬來后,田一曼經常扮演勸架、仲裁的角色。大人間的緊張關系,多多少少影響著兩家的孩子。

“是不是不舒服?病了?”馬木蘭輕聲柔氣地問。

“人家好好的,干嗎說人家病了,拍馬屁都不會。”劉成龍立即反唇相譏。

“好了,好了,我說你們不能省兩句嘛。”趙小岳更加心煩。

快到吳鉤里的大門了,趙小岳看見吉亞月站在自家門口,神氣地望著他從身邊走過,仿佛是至高無上的統帥檢閱自己的士兵,又好像神勇的斗士欣賞著自己輕而易舉擒獲的戰俘。

趙小岳意識到,攥在手心里的紙條無論如何不能帶回家。他用拇指將紙條使勁搗成團,在院門有意謙讓了一下,讓他倆先進去。在跨進院門前的一剎那,將紙團悄悄從身后拋掉,然后昂首跨進院門。

下午上課后,校工宣隊要求每個班選一名文字能力比較強、毛筆字寫得比較好的學生,到區里參加中小學生批林批孔、評《水滸》批判會,時間二天。秦老師風風火火來到班級門前,和正在上數學課的邢老師打了個招呼,叫出趙小岳。秦老師認為,這個活動讓趙小岳去最合適,他的文字功底可以使大字報批判稿在眾多學校、班級中脫穎而出,為本班、本校爭取榮譽。

秦老師在走廊上神情嚴肅地向他一、二、三地做交代。同學們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好奇地向門口張望,交頭接耳,課堂秩序大亂。邢老師不得不停下講課,用三角尺重重地拍打講臺,大聲呵斥道:“有什么好望的,趙小岳代表全班去區里參加批判會。你們作為學生,還是要以學為主。下面誰再東張西望、坐立不安,我馬上把他拎起來,讓他站著聽課。”

邢老師是“文革”前學校的教學尖子,四十多歲,性格耿直,心直口快,屬于有什么說什么、心里藏不住話的那種人,同學們都怕她幾分。

課堂很快安靜下來。

交代完后,趙小岳在秦老師的帶領下,來到工宣隊辦公室,這里已聚集了二十多個從各班挑選出的學生。工宣隊魏隊長點了一下人數,又檢查了大家“紅衛兵”袖章佩戴情況,指定趙小岳舉著“紅衛兵團”的大紅旗。在簡短地做了戰前動員后,率領同學們排著整齊的隊伍走出校門。

大批判的會場,設在反修中學。為了給大批判讓路,全校放假兩天。來自全區的中小學生代表足有三四百人,擠在由孔廟改建的大禮堂里。趙小岳在亂哄哄進場的人群里無意中發現了小蘭,就隔著熙熙攘攘的人流叫妹妹的名字。小蘭聽到喊聲,從隊伍中溜出來,跑到哥哥身邊,興奮地問道:“哥哥,你也來了?”

“是呀,你不是也來了嘛。”

小蘭因極度興奮漲紅了臉,額頭沁出一層汗珠。她告訴哥哥,他們小學共來了十七個學生代表。能被老師選中參加這種大型政治活動,一定是出類拔萃的好學生,看來妹妹在班上表現不錯,否則轉學才短短兩個月,無論如何也輪不到的。趙小岳心里想著,為妹妹的進步暗自高興。

大會就要開始了,妹妹回到自己的方陣中。會議第一項議程是區革委會主任做動員講話,他闡述了發動中小學生參加批林批孔、評《水滸》活動的重大意義,并對兩天的會議做了安排,提出了要求。緊接著,三位青年教師上臺念批判稿。趙小岳聽出,三位老師的發言明顯帶有示范引路意味。其實三篇發言內容大同小異,開頭結尾基本雷同,用詞模式固定,篇幅冗長乏味。這年頭什么文章最好寫?當然是批判稿了。小報抄大報,大報抄梁效,舉國上下萬眾一詞。不論工農商學兵,東西南北中,寫出的批判稿,都是一個路子,一個調子,仿佛是前幾年修建防空洞時,從一個模子倒出來的磚坯。

等三位青年老師慷慨激昂地念完稿,已是掌燈時分。趙小岳早已饑腸轆轆,中午因為紙條緣故,胃口不好,飯沒吃飽。隨著會議主持人一聲散會,三四百人像得了大赦令,亂哄哄從兩邊的安全門向外涌。

踏著路燈昏黃的光亮,趙小岳和妹妹往家走。

“哥哥,孔老二是什么人?”

“我也不清楚。”說實話,他自己對孔夫子也知之甚少,只聽說過“五四運動”時,青年學生曾喊過“砸爛孔家店”的口號。另外,聽爸爸說,老家山東有個曲阜,曲阜城里有個孔府。四八年爸爸打仗時曾在曲阜駐扎過一段時間,還在孔府門前照過相。

趙小岳在爸爸的影集中曾看到過這張照片:孔府巍峨高大的門第,粗壯雕龍的石柱,爸爸挎著盒子槍,打著綁腿,左手背在身后,十分英武。聽爸爸多次提起,就是這張照片,還在家里鬧過一場風波。

那時山東境內已大部解放,爸爸將照片寄回家,爺爺奶奶還有大伯二伯看后,都一致認定他左臂已被打掉,否則照片上為什么看不見左胳膊?可請人代寫的信上說一切都好。疑團越來越大,爺爺奶奶心疼不已,經過一夜緊急磋商,決定派大伯立即趕往曲阜,探個究竟。

老家距曲阜有二百多華里的路程,大伯星夜兼程,跑了三天終于趕到。幾經打聽,終于在孔府院墻外的宿營地找到了趙群英。大伯二話沒說,上前就抓弟弟的左手,捧在眼前,使勁地看,又用力抓住手臂,左右甩動。本來,趙群英對兄長突然造訪就莫名其妙,以為家里出了什么大事,見兄長又看手掌又搖胳膊,更是一頭霧水。待大伯真真切切地看到左手臂完好無損,才長吁一口氣,向弟弟說明了來意。趙群英聽后哈哈大笑,說:“回去告訴爹娘,有咱們的老鄉圣人孔夫子保佑,我可是刀槍不入呀,讓他們盡管放心吧。”

保佑爸爸的孔夫子,這要算趙小岳對孔夫子的第一個感性認識。

他把這個真實的故事講給妹妹聽。小蘭越聽越感到疑惑,怎么能保佑人平安無事的孔夫子,和那個殺少正卯的孔老二不像是一個人呀?

第二天早飯后,兄妹倆按照會議要求,帶上墨汁和毛筆自行來到反修中學。

今天的任務是每人寫一篇批判稿,然后用毛筆抄在統一下發的大白紙上。按革委會主任的話,是要在反修中學禮堂內外,營造一個大字報的海洋。與會者將在這一片白紙黑字的海洋中,口誅筆伐、深揭猛批林彪及其祖師爺孔老二。明天上午,有記者來照相,采訪,登報宣揚。

一天里,整個禮堂成了學生們舞文弄墨的戰場。學生們兩人一堆、三人一組,伏在桌子上揮毫奮戰。工宣隊師傅們時而在這一桌指指點點,時而在那一桌比比劃劃,同學們受到指點,都點頭稱是,仿佛茅塞頓開。其實,師傅們的文化水平還不如初中生,有的是大字不識一籮的文盲。但在嚴肅的政治斗爭中,他們是領導階級,是天然的導師式人物,誰敢不虔誠地俯首帖耳。

趙小岳仗著文字功底厚實,也虧了平時關心政治,又認真聽了青年教師的引路發言,很快,一篇五百多字的批判稿便寫好了。他把大白紙平放在桌面上,不停地對折又對折。為了確保抄寫時行距整齊,他要把大白紙折出一行行折印。剛折好,小蘭溜過來,輕聲對他說:“哥哥,這批判稿怎么寫呀?”趙小岳望著妹妹求救的目光,爽快地說:“把哥哥的這篇給你吧,你自己往上抄就行了。”妹妹感激地笑了,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

趙小岳見她沒有走的意思,問道:“還有什么事嗎?你要是抄不下來,待會我幫你抄。”

“不是,”小蘭連忙搖頭,然后探過腦袋,湊近他的耳朵,說:“我們學校來的都不會寫,他們叫我向你求援。”

這下可把他難住了,多寫一份兩份可以,再寫十幾份就難了,自己又不是批判稿流水制作機器。

“你們可以請帶隊老師幫忙呀。”

小蘭又將嘴湊近哥哥的耳朵,壓低嗓音說:“我們學校來的兩個老師剛才轉了一圈,就不見了,可能逛街去了。”

看著妹妹稚氣未脫的臉龐,趙小岳心里有點發涼。望一眼滿禮堂都是涉世未深的孩子,過早地卷入充滿火藥味的大批判中,放著文化不學,糊里糊涂、一知半解地聚在一起鸚鵡學舌,照葫蘆畫瓢,這是不是太殘酷了?

批判林彪還可以,他分裂黨中央,妄圖謀害毛主席,他想叫我們回到萬惡的舊社會,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應該將他批深批臭。

可批孔夫子就讓人搞不懂了,兩人相差二千五百多年,一個姓孔,一個姓林,一個家住山東,一個家住湖北,將他們兩人捆綁在一起批判,還有人人都在批判稿上寫一句“林彪帶著花崗巖的腦袋去找孔老二報到”,這話怎么聽起來有點玄乎。

趙小岳不敢往下想,他暗中責怪自己政治水平低,毛主席的號召絕對不會錯。毛主席揮手我前進,指向哪里就打到哪里,七億人民都是這樣,自己絕對不應該問為什么。可眼下怎么讓妹妹的小同學們過關完成任務呢?

趙小岳略微思索了一下,示意小蘭把耳朵湊過來,小聲說:“你們都拿我的這篇稿子往上抄,最多把開頭的字句換一下。你這份開頭寫上‘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急’,那份開頭寫上‘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再換一份寫上‘革命小將齊上陣,口誅筆伐大批判’,反正可用的詞都用上,懂嗎?”

“這樣行嗎?”

“行,一定行。反正大家寫得都差不多,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再說,寫好了也沒人看。”

“那好吧。”小蘭拿著批判稿,心滿意足地甩著羊角辮,連蹦帶跳地走了。

兩天的批判會終于結束了,盡管圓滿完成了工宣隊交給的任務,但趙小岳還是感到有點疲憊,反正比上課要累。讓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是,一場另類意義上的“揭批斗爭”,正在班上等著他呢。

那天離校后,班里先是女生堆里悄悄傳言,說他和吉亞月在課堂上互遞紙條,眉來眼去,兩人開始“談朋友了”。說得有鼻子有眼,好像是吉亞月自己先說的,這更增加了故事的可信度。第二天上午,傳言又由女生傳給男生。劉成龍知道這件事,是馬木蘭在走廊里悄悄告訴他的。劉成龍最初的反應是“根本不可能”,趙小岳怎么會看上這個丑八怪?

“是呀,我也不相信,你看吉亞月長得那樣,整個一個典型的丑小鴨,簡直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怎么沒聽趙小岳說起過。我們住在一個院,天天一起上學,吉亞月給他遞紙條,他也應該告訴我們呀。”

“這種事告訴你干嗎?”劉成龍轉開了腦筋。

其實,這種事在中學的校園里屢見不鮮。即便是在大批判開路、樣板戲盛行、愛情歌曲當黃歌、文學作品中的愛情描寫當作小資產階級情調被批得體無完膚的政治年代,少男少女們萌動的心,一刻也沒有停止過蠢蠢欲動。哪個男生喜歡某個女生,或特別膽大的女生追求某個男生,一般在課堂上趁人不備,先塞個紙條,寫上“放學后在某處約會”,或“請看電影”之類的短語。如對方同意,給個暗示或回敬一個紙條,后面的戲就由兩個人去演了。

如果遇上不同意的,常見有兩種處理方式,一是橫眉冷對,怒撕紙條,或在大庭廣眾之下破口大罵,讓對方頓時死了這條心;二是滿含冤屈,報告老師或班干部,由老師找對方談心,狠斗私字一閃念。這兩種方式都會讓肇事者在班上顏面掃地,淪為同學們課余飯后的笑柄,很長時間抬不起頭來。像趙小岳這樣心中厭惡和拒絕,但過多地顧及別人面子的處理方式,確實令大家想都想不到。

劉成龍想,人心隔肚皮,要么確有其事,我們被蒙在鼓里;要么就是有人造謠,想敗壞趙小岳的名聲。一想到趙小岳剛來兩個月,在老師和同學中樹立起的威信如日中天,他心里總覺得酸酸的。自趙家搬來后,滿院子的叔叔阿姨都夸趙家家教好,孩子爭氣,有禮貌;連一向瞧別人家什么都不順眼的媽媽,也時常嘮嘮叨叨,叫自己向趙小岳學著點。煩死人了。這下可好,不管這事是真是假,反正風波已經興起,出出他的小洋相蠻好玩的,看他怎么收場?

“唉,你看這事怎么辦?”馬木蘭急切地問。

一個初步的計劃在劉成龍腦子中形成,他義憤填膺地說:“我去問問那個丑八怪,教訓教訓她。憑什么造謠中傷,敗壞我們吳鉤里小孩的名聲?”

“唉,這可不行,”馬木蘭知道,劉成龍天生一個大嗓門,表現欲極強,辦事從不考慮場合和時機:“你這一教訓,不是等于把這件事在全班公開了嗎?那秦老師一知道,不就鬧大了嗎?這叫趙小岳今后在我們班怎么做人呀?”馬木蘭柔弱的音調略帶哭腔。

“怎么?你心疼了?是不是也有意思呀?”

“去你的,不要瞎說。哎,還有一件事,就是這個事情你我在家里都要保密,千萬不能在院子里說出去。否則,讓趙叔叔、田阿姨知道了,一定會打他的。”

“那當然,我向毛主席發誓,保證不會說出去。”

“那就拜托你,這次管住你的烏鴉嘴。”

烏鴉嘴終究是烏鴉嘴。在上午第三堂課下課后,劉成龍瞅見馬木蘭和一位女同學去上廁所了,就徑直走到趴在桌子上假寐的吉亞月身旁,提高嗓門說:“哎,起來,起來,是不是昨晚看電影沒睡好覺呀。”

吉亞月抬起頭,望著滿臉怒氣的劉成龍,臉色微微泛紅。同學們也把目光投向這里,教室里頓時鴉雀無聲。

“哎,我問你,你為什么要給我們趙小岳寫情書呀?”劉成龍發現自己已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頓時充滿了幾分自豪感。

吉亞月不甘示弱,呼地站起身:“寫了又怎么樣了?你能把我們怎么樣?搞得不得了嘍,犯嫌。”頓時,教室里像一壺燒開的水,一下子沸騰起來,有的人捂著嘴竊笑,有的人好奇地與別人交頭議論,有的人把自己聽來的傳言再做一次傳播,更多的人不由自主地圍攏過來,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場突如其來的課間小話劇,怎么演下去。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臉,還我們我們的,別不怕丑。”劉成龍的嗓門更高了,幾乎能把屋頂的瓦震碎。

正當雙方你一言我一語打嘴仗的時候,馬木蘭回到教室。她一見這場面,知道預料中的事情終于發生了。她快步走過去,拉開劉成龍,對大家說:“大家不要聽信謠言,”又對吉亞月說:“有時間把學習搞搞好,少想糊涂心思,不要一考試就吃鴨蛋。”

本來馬木蘭是想迅速平息事態,可語中帶刺,且有明顯的偏向性,吉亞月不高興了,她昂著頭,不屈不饒:“考鴨蛋又怎么了,你管不著,犯嫌。”

這時,上課的鈴聲響起,同學們不無遺憾地搖搖頭,惋惜一場好戲草草地收場。第四節課是化學課,基本上是在同學們嘰嘰喳喳議論聲中上完的。

趙小岳一走進教室,就感到同學們的目光飽含異樣。剛才在上學的路上,劉成龍的面部表情變化不大,還和往常一樣邊走邊說,竭力迎合著趙小岳說話的思路往下發揮。可馬木蘭的神態有點怪,本來就不愛說不愛笑,現在一張瓜子臉繃得老緊,像誰欠她幾百塊錢似的。有人說,女人的眼睛會說話。其實,對單純少女來說,她的臉也會說話,心中一點小心思,都會通過臉部表情顯現出來。趙小岳從她的臉上看出了什么,心里微微有點預感,但又一想,也許是她在家里有什么不順心的事。是不是她那位怪異的姥姥又埋怨她了?或是她同樣怪異的母親訓斥她了?對姥姥,他始終揣摩不透。瘦高的個子,清瘦的臉龐,丹鳳眼,雙眼皮,年輕時一定是個美人胚子。待人有時熱情,有時冷酷,高興時又說又笑,怎么忽而臉色陰沉,像觸動了哪根神經。這時家里誰要是做錯了什么,準會招來老人家一頓嚴厲的訓斥。馬木蘭常對他說,姥姥像一個謎,一個誰都解不開的怪謎。

上課鈴聲剛剛落地,秦老師走進教室。第一堂是語文課,秦老師說了幾句開場白,便安排班長帶領大家齊聲朗讀《為人民服務》。待朗讀的聲音響起,秦老師走到趙小岳身邊,右手掌向上輕輕一抬,做了一個“出來”的手勢。他放下課本站起身,隨秦老師走出教室。

樓宇之間的長廊上爬滿了紫藤,綠色的葉子密密匝匝遮住了陽光,綠葉中間或點綴著幾朵紫色的小花。走進長廊,在一片濃蔭中,秦老師站定,望著站在自己二尺開外的趙小岳,先表揚了他出色完成工宣隊賦予的批林批孔任務,緊接著話鋒一轉,開門見山地說:“有同學向我報告,說你和吉亞月上課時傳紙條,還說你們已經談情說愛了。這是怎么回事?”秦老師說話辦事向來是快人快語,干脆利索,很有點軍人風格。

“沒有。”趙小岳張口吐出兩個字。他的臉微微泛紅,像自己做了羞于見人的事,頭略微往下垂。

“真的沒有嗎?”秦老師銳利的目光變得柔和了許多。

趙小岳真想把那天課堂上吉亞月的所作所為告訴老師,以迅速洗刷自己的不白之冤,但話到嘴邊又動了惻隱之心。說出真相,就等于打擊別人,也等于抬高了自己,這種做法自己向來不欣賞。有時寧愿自己受點委屈,也不愿將事情鬧大、鬧開,因為事實是客觀存在的,只要自己問心無愧即可。他稍微定了定神,抬起頭,十分肯定地回答說:“是的,絕對沒有。”

“那就好,那就好。”秦老師緊繃的臉舒展開笑容,眼角淡淡的魚尾紋也加深加粗:“我說呢,怎么可能有這種事情。”

“老師請您放心,我不會做違反校規的事,也請老師在班上澄清事實。”

“嗯,我會說的。好了,快回班里去吧。”秦老師疼愛地說。

課文朗誦早已結束,同學們交頭接耳議論著,課堂里發出“嗡嗡”的聲響。秦老師走上講臺:“嗡嗡”聲立即消失。她沒說話,而是用犀利的目光一遍遍掃視全班,仿佛要把造謠惑眾的罪魁禍首揪出來示眾。班上幾個活躍分子心虛地低下頭,劉成龍有意躲開質疑的目光,假裝若有所思地歪著頭,兩眼望著窗外;馬木蘭瞪大了眼,望著老師緊閉的雙唇,生怕這張利嘴一開,說出什么驚天動地的話來,傷著趙小岳。

秦老師終于說話了。她說:“利用大家朗誦課文的間隙,我對班級的管理提一點要求。希望大家把心思都用在學工、學農、學軍、學文化和批判資產階級思想上來,不允許捕風捉影,無事生非,破壞班級安定團結。今后誰在班上造謠生事,我們就開他的批判會,大家聽明白了嗎?”

“明白。”

“好,現在我們再朗讀一遍《為人民服務》。”

……

一場風波就這樣被秦老師三言兩語平息下去了。她既沒有說具體事,更沒有指具體人,既空泛又具體,還有幾分火藥味,很像《沙家濱》里阿慶嫂“滴水不漏”的語言風格。趙小岳不禁欽佩老師的講話藝術和處理能力,今天又學到了一招。他斜眼望了一下吉亞月,只見她臉通紅,鼻梁上的幾枚黑色雀斑更加突出,像草莓上的小黑點。

下課后,同學們都友好地與趙小岳打招呼,問起參加批判會的情況。劉成龍湊過來,對流言蜚語又給予一番痛斥,仿佛老師的話全是他要說的話。幾個女生也主動過去和吉亞月說話,班上仿佛什么也沒發生過。趙小岳暗暗長吁了一口氣。

古人云:樹欲靜而風不止。晚飯后,趙小岳和小蘭圍著飯桌寫作業,秦琴走進來。

“喲,孩子們在用功呀。”

“吃過飯了吧?”田一曼熱情地招呼說:“成龍媽,請坐吧。”兄妹倆抬起頭,喊了一聲:“秦阿姨好。”

“好,好,你看這兩個孩子多用功呀。只可惜現在不考大學了。工農兵大學生主要靠單位推薦,否則就你這兩個孩子,一定是大學生的料。”

田一曼聽著這話怎么既像是恭維又像是挖苦,但還是熱情地搬過凳子請她坐下。

“哎呀,我不坐了,別影響孩子做作業。”秦琴連忙擺手,眼中閃著莫名欣喜的光亮。少頃,神秘地對田一曼說:“小岳媽媽,你出來一下,我跟你說個事。”

田一曼感到有點意外,但還是跟著她走出家門。

不一會兒,田一曼回屋。趙小岳發現媽媽的臉色有幾分陰沉,心里咯噔一下,莫非劉成龍將班上的事跟他媽媽說了?正想著,田一曼輕聲說:“小岳你來一下,”又對小蘭說:“我和你哥哥說個事,你繼續做作業。”

來到里屋,田一曼將屋門關上,坐在床鋪上,盡量壓低嗓門說道:“你最近在學校是不是有什么事?”

趙小岳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判斷完全正確。他也盡量壓低嗓門說:“沒什么事。”

“真沒什么事嗎?”

“真的沒有”。

“那我問你,住在咱們院子外姓吉的女同學是怎么回事?”

“是我的同桌。”

“你們之間……。”

“我們是同桌,但沒有任何往來。”

“那怎么人家說得有鼻子有眼。”

趙小岳全明白了。這個該死的劉成龍,還有他那個喜歡無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亂的媽媽,一定添油加醋搬弄是非了。面對慈愛而嚴格的媽媽,他的眼眶里盈滿了委屈的淚水,他強忍著不讓淚水往一處匯聚。事已至此,可以不告訴別人,但對自己的媽媽是沒有必要隱瞞的。于是,趙小岳將那天吉亞月遞紙條以及班上的風言風語,一五一十地向媽媽述說。

望著兒子漲滿委屈的臉,田一曼掏出手絹,輕輕為他擦擦眼睛。此時她的心里也和兒子一樣充滿了委屈和氣憤。平時在家里,夫婦倆對他要求最嚴格,處處要求他為妹妹做榜樣。兒子也非常懂事和爭氣,眼看著剛到新學校就受委屈,她心里也酸酸的。但在孩子面前,還是要保持母親的尊嚴。她將手絹放進口袋,輕聲說道:“媽媽相信你的話,希望你今后多加注意。受點委屈也是好事,你爸爸不是常說好男兒流血不流淚嘛。”

田一曼想,兒子的性格脾氣越來越像他父親。就拿對人處事而言,趙群英對待誣陷打擊過自己的人,斗爭歸斗爭,爭辯歸爭辯,但對人的善意和寬容卻始終不變。“文革”前期,科里有一個青年干部,在群眾大會上批判趙群英鼓吹單純軍事主義思想,提出要將他作為裝甲兵走資派的黑干將、“保皇黨”批深批臭,還第一個貼出“揪保皇”的大字報,在機關大院里鬧得沸沸揚揚。

后來由于趙群英一身正氣,博得廣大官兵同情,一場鬧劇草草收場,搞得這位干部在科里不敢正視趙群英一眼。趙群英很快原諒了他的年輕無知。

幾個月后,他的父母親因農村受災吃不飽飯,來古城投靠兒子。在計劃經濟時代,突然增加兩張吃飯的嘴,讓他愁眉莫展。趙群英得知后,讓妻子登門,將自己家省吃儉用積攢的一百二十二斤全國糧票全部送給他,感動得他熱淚滿面。他耿直的父親知道兒子不久前曾無故冒犯了趙群英,當著田一曼的面,甩了兒子一個大耳光。

是呀,人與人之間要寬容。這不是膽小怕事,畏首畏尾,這是一種大度和磊落。

媽媽提到爸爸,趙小岳的心里冒出一個念頭,他說:“這件事最好不要告訴爸爸,他身體不好,工作又忙,我不愿讓他為我的事操心煩神。”

“那當然,我不會對你爸爸說的。”田一曼看著孝順的兒子,心里一陣疼愛,淚水不知不覺地濕潤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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