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兵部,如今天下大亂,國不可一日無君。
這大明江山,理應交予賢德之人,莫忘魏珰之禍,你認為呢?”
就在投票一刻,張鳳翔仍在不遺余力向史可法施壓。
所謂有德之人,其實就是易于被操控之人。
只要他們東林拿著道德大鞭,便可肆意指揮左右皇帝,這才是好皇帝。
其實也不怪東林黨人,蓋因崇禎之前的諸位皇帝,不說是否雄才大略,但個個都戒備東林君子們。
明光宗朱常洛,就最好操控。
想當年,東林為了推光宗為太子,當年,東林黨為推舉光宗為太子,黨內多名大員因此而死。
光宗也沒辜負他們期望,登基后就馬上發內帑百萬兩犒賞邊關將士,又停止所有礦稅、召回以言得罪皇帝的諸臣等。
不久,東林上報邊用不足,光宗又再發內帑百萬犒邊。
這種散財童子,如果不是登基三十天就因為“紅丸案”而死,東林人也不會如此極端。
因為后來熹宗朱由校接替,大明很快就迎來閹人魏忠賢主政的恐怖七年,東林黨人死傷枕籍。
所以張鳳翔故意提“魏珰之禍”,就是要提醒史可法,如今福王身邊,小人當道。
所謂“珰”,本意就是指宦官頭上專用飾品。
魏珰二字,就是指天啟年間貪圖私利而投靠魏忠賢之人,當年阮大鋮也就是因為被歸為魏珰而被針對多年,備受打壓。。
史可法是東林大將左光斗得意門生,他當然明白閹人為禍之烈。
但是無可否認,福王軍事力量是朝廷最需要倚重一環。
特別是江北地區,已經儼然成為福王的獨立王國,集軍政大權于一身。
在皇帝在朝時,廷推就是內閣就特定議題,像是立儲、官員任命等號稱“七大議”。
整個過程皇帝都不會參與,內閣會討論出兩至三個方案讓皇帝選擇圈用。
皇帝對于廷推,即使不滿意結果,也只能消極不錄用,不可嚴令大臣推舉某位特定官員。
所以明朝自從出現內閣制度后,便成為所有文官心目中最高殿堂。
南京六部因為京城淪喪,才暫時用他們暫攝內閣職權,待日后新帝登基,必定會重新改組,另選賢能。
所以在場十一人都要寫下自己認為適合的人選,也就是福還是潞。
其余十人都寫好,目前情況正好是五比五,平手。
史可法終于在東林黨人的群眾壓力之下,勉強動筆,寫下三點。
呂大器等人大喜過望,因為在他看來,這三點明顯就是在寫水字部,也就是說史可法最終還是決定選擇潞王。
他仿佛看到自己多年愿望終于要達成,挽明就要從成為兵部尚書開始。
恰好這時,有人匆忙來報:“九江知府加急,湖廣總兵左良玉攜大軍云集嶄州,號稱十萬眾。”
此消息一出,會議上眾人無不動容,面露驚惶之色。
湖廣盡起十萬大軍,左良玉莫非要謀反不成?
眾人目光齊刷刷地投向史可法,此等軍國大事,還需兵部尚書決斷。
史可法被這突發如其來的消息嚇得渾身一震,手中毛筆險些掉落,弄臟了紙條,把原本的水字部掩蓋。
史可法內心哪里還有福潞之爭,以目前南京兵力,就算把原本在高郵州防備福王的總兵鄭鴻逵算上,目前整個南京軍力也只有三萬多人。
因為前段時間讓總兵黃蜚去滁州防備福王,誰料他全員投降,導致南京軍力銳減。
史可法手不由自主地發抖,最近接連發生了太多事,讓本來信心滿滿的他如今不敢做決定。
他擲筆起立,不想露怯,被人看出來他如今已經沒有辦法解決此事。
他連左良玉為何要威脅江西的原因都不知道,更遑論要想方法解決。
在這年頭,集結十萬大軍絕非易事,先不說調動人手困難,還要耗費無數錢糧。
左良玉自從京城被圍起,已經不依靠朝廷的供給,自己在湖廣經營。
南京朝廷也收到過大量關于他的彈劾奏疏,但是如今是朝廷需要他左良玉,而不是左良玉需要朝廷。
史可法只能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而左良玉大軍從漢口順流而下,來到嶄州,絕不可能是平白無故,只有順著長江兵寇南京這個目的。
史可法想起楊廷麟的檄文,‘罵得沒錯,我史可法無德無能,如何勝任這兵部尚書一職,真是有愧于先帝。’
“號稱十萬,真正可用之兵能有多少?以我觀之,左良玉最多不過四萬軍力。”徐弘基沉吟道。
劉孔炤也發言道:“如果我大將黃蜚在此,以我南京水師的實力,足以在長江御敵,不讓左賊侵擾南直隸諸城。”
呂大器冷笑道:“黃蜚?那個一槍不發的逃跑總兵黃蜚?說大話都不怕咬到舌頭。”
劉孔炤半瞇著眼睛,“黃蜚一個水師總兵,如何讓他無緣無故調防滁州,當初你這個兵部侍郎不是一起決定嗎?”
“劉孔炤!你御下無方,本兵......兵部侍郎都還沒責怪你,你竟敢口出狂言。”
“呵,終于說出口了嗎,覬覦兵部尚書多年,是否因為把史可法搞下來就輪到你了?”劉孔炤冷笑道,看呂大器急欲解釋,便拍案而起。
“我以誠意伯爵位,賭你呂大器一輩子都做不了我大明的兵部尚書!”
“可惡!你......”
史可法怒喝:“吵夠沒有,要不要在大明門外開壇讓你們吵個三天三夜。”
“豎子不可與謀!要是劉萊臣沒死,誠意伯也輪不到你。”
“混蛋,竟還敢拿我說事!”劉孔炤要是手上有刀,肯定就要拔刀殺人。
史可法再忍受不住,從衛兵腰間抽出長刀,一刀砍在案上,雖然沒法像孫權一樣把案幾一刀兩斷,但是威懾力也同樣不小。
呂大器心有不甘地坐下。
史可法環視一周,問道:“左良玉如何處置,議一議。”
徐弘基朗聲說道:“雖然南京只有三萬余兵力,但是大勝關外還有兩萬人,江北也有兩萬余兵力,屆時讓九江就地征集民勇,兵力并不輸左良玉。”
張鳳翔當然知道打的什么主意,連忙打斷徐弘基:“萬萬不可,左良玉遠在湖廣,我等不必自亂陣腳。
我大明幅員遼闊,御敵之事不急一時。”
史可法不同意這種對這種放任自流的手段,但東林黨人的主流思維模式,都是朝廷占據大義。
只要假以時日,大明軍民本心覺醒,檣櫓自然會灰飛煙滅,破敵于千里之外。
但史可法不是傻子,這種王道想法只能騙那些窮經皓首一輩子的無用書生。
呂大器自詡曾參與多次防守山東戰役,對兵法一道頗有心得,見有機可乘,自然不愿錯過這賣弄才學機會。
“《孫子》兵法有云: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我以為正與張尚書見解契合。”
史可法起初聽到提及《孫子》兵法,還以為呂大器真能貢獻出良策。
然而,“修道而保法”此語一出,史可法頓時面色一沉,面色不悅,只能不耐煩地聽著呂大器侃侃而談。
呂大器卻渾然未覺,還在繼續解釋道:“我以為唐代詩人杜牧的注解最貼近孫子真諦。
道就是仁義,就是仁政;法就是法制,既指治理國家的法治,也指軍紀嚴明。
當下之局勢,我等應該先選出一位品德高尚如潞王的皇上,內修政治,自然外不怯敵。”
史可法微微搖頭,這種漂亮話,流傳至今幾千年,既不能說它錯,也不能說它對。
孫子這句話中,就像后世校長開學致辭對白:“要想成績好,認真的求學態度和科學的學習方法,二者缺一不可。”
原理就像中醫和紅毛鬼醫生的理念為何不同?
譬如一個人感冒發燒了,中醫說你陰陽失調,不能喝涼的,要注意保暖。
但是紅毛鬼的醫生會叮囑注意降溫,甚至可以用水輔助擦身體,物理降溫。
中醫的原理當然有自己一套醫療哲學在,但是見效遲緩,病人可能要經歷漫長煎熬。
但是紅毛鬼很明確,就是治標不治本,解決病癥,其他等你身體自行恢復,見效快,但可能有其他后遺癥。
如今的大明,就是一個奄奄一息的垂死病患,史可法比任何人都清楚。
這朝廷已然無力支撐大規模戰爭,哪怕一次也力有不逮。
前番勤王,已然將國庫消耗殆盡,現在朝廷官員許久未曾發放年俸,所有稅收幾乎全部優先供應軍隊。
若非戶部尚書高弘圖一直不遺余力支持史可法北伐,恐怕連勤王都無從談起。
史可法再次將目光投向高弘圖,希望能從他的眼神中找到大明的一線生機。
高弘圖是個實干型主戰派,但凡有一絲機會,他都會力挺打上一場。
所謂“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的道理,他亦深諳于心。
可是,史可法只從高弘圖處,得到細不可察的搖頭。
而另一邊的呂大器,還在為自己的發言沾沾自喜,一臉志得意滿。
史可法只得苦笑,他將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語的韓贊周,“韓公,不知勇衛營可否......”
“不可,勇衛營只對天子負責。”
韓贊周還有半句話沒說完,“你們都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