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里昂在石墻上涂抹。

深紅與暗黑混雜的底色上，鮮紅勾勒出輪廓，覆蓋出明暗，塑造出體積。

他畫過很多次歐維絲。

但從未像今天這樣順暢與篤定。

曼妙的軀體在鮮紅的綢緞間伸展，在漆黑的帷幔里綻放。

那是吃人的魔女，那是將被吞噬的血肉。

暗紅和漆黑的碎片也曾活過吧？

那些活著的生命也曾絕望哭喊吧？

如果他們能再醒來，對兇手的情感或許憎惡多于恐懼吧？

情緒如洪水般傾瀉，烏里昂在四周愈發高亢的歌聲里恣意起舞，把想到的、感受到的、懷念的希望的一股腦潑灑上畫面。

墻上、地板上，顯現出了原本CG中會出現的、歐維絲吃掉烏里昂后浴血重生跨越整個四階晉為五階大師的畫面。

然而卻比虛構的更加鮮活，比真實的更為夢幻。

畫面陰影處布置著無數狂亂符文，仔細看去竟詳細列舉了歐維絲生平曾做過的每樣事跡。

“啪。”

烏里昂在文字的結尾重重落下掌印，然后仰面栽倒在地。

洛萊歌聲一窒，但很快再度響起，只是比先前少了激昂、多了哀傷。

血腥味幾乎要蓋過空氣中的一切。

烏里昂聲音斷續而虛弱：

“尊貴的女士……我的血幾乎流干，快要死了……無法再對您施禮邀請，您請看……”

歐維絲此時已從床上下來，走到畫面的底部、地板的中央。

鑒識魔法清晰明了的展示這幅作品的信息：

【繪畫傳記：高階上等血脈、五階巫師、血族女男爵歐維絲】

【稀有度：史詩級】

【效果描述：觀者會對歐維絲產生愛慕之情，好感隨注視時間的增加而增加。】

【備注：注入魔力，可生成血肉構筑的歐維絲浮雕。】

歐維絲怔怔的望著這幅畫，仿佛已經被畫面吸進去。

頂級高階血脈，五階，這是她百年前的夢想。

但她只是天才里最平庸的那一類，只為強化中階血脈、晉升四階，就已經竭盡全力。

畫里的她，真美啊。

歐維絲俯身把烏里昂抱在懷里。

“小孩，你死不了了。”

她要把他變成血仆，把他的能力拔到最高，讓他只為自己所用。

即使今生注定無法抵達，她也要親眼看見自己半神時的模樣被眷屬瞻仰。

“咳…”

此時，靠在她胸前的烏里昂虛弱開口，

“尊貴的女士……我戴著禁魔鎖，做不到……能請您為這幅畫注入魔力嗎？”

“它會成為覆蓋墻壁與地面的極美的浮雕，成為我用生命獻給您的、毫無保留的完整的禮物。”

歐維絲意味深長的看了烏里昂一眼。

的確。

普通人類小孩鮮血繪制的畫面，變成雕塑只有鮮血的質感和硬度，但沖擊力和表現力會成倍提升。

一點魔力，換半個房間大的立體五階裝飾品，何樂而不為呢？

歐維絲抬步走到石墻前的畫面中央，伸手點向鮮紅的某處，凝神靜息，釋放魔力。

“咔噠。”

歐維絲聽見清脆的金屬撞擊聲。

并非來自畫面與石墻的剝離，而是近在耳邊，冰冷沉重套在脖頸上。

“呼……好危險，差一點就真的要死了。”

歐維絲重新低頭看去，只見懷里少年天真的笑顏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冷淡而平靜的漠然。

他依舊虛弱得要閉過氣去，卻伸手扯了扯剛剛套上歐維絲脖子的禁魔鎖的鐵鏈，

吐出的字眼仿佛淬了毒，

“太大差點悶死，把我放下。”

啪。

歐維絲腦子里有根弦崩了。

幾個念頭滾滾碾過，可她幾乎無法把它們聯系到一起。

他一直在撒謊但她不知道？他接近她是為了讓她給畫注入魔力？可是裝飾用的血液浮雕能用來干什么？哦他把自己的禁魔鎖拆下來套她脖子上禁她魔，等等他怎么知道禁魔鎖的開關法陣這明明只有她和心腹眷屬知道啊？還有，她就算不用魔法也能生撕二十個一階圣騎士，他以為兩個人類小孩能打贏一個二階血族戰士和整個城堡的血族侍仆嗎？

少女的歌聲變得跳脫而高亢，畫作從石砌墻面剝落的撕裂聲打破歐維絲的思考。

歐維絲不由自主渾身戰栗。

毛骨悚然的恐懼侵襲她的意識，那是百年征戰磨礪的生存本能在拼命警告。

懷里的這個男孩，殺了他，快，快殺了他！殺了他！！

歐維絲把烏里昂重重摜在地上，白骨杖劍出鞘破風劈向少年脖頸。

周圍的歌聲驟然停止，角落里的洛萊尖叫一聲想要撲上前來。

“別停！”烏里昂回頭大喊，“洛萊！繼續唱！”

尖叫聲斗轉為高.朝段的顫音，緊接著再次向上拔起一個八度。

烏里昂把所剩無幾的魔力全部注入畫面，脖頸側面杖劍削穿皮肉——

但再無法繼續向內切入。

歐維絲被無數鮮紅的繩索束縛，動作宛若陷進泥潭變得無比遲緩。

那些繩索發自墻壁，赤紅在上，暗紅漆黑構成底色，鮮血繪制的畫面此時已與墻壁完全剝離，構建成撐滿半個房間的巨型雕塑。

鮮血雕刻的巨人歐維絲從陳舊血肉、碎骨搭建的床鋪上支起身，睡眼蒙眬似是慍怒，食指抬在唇邊，做出噓聲動作。

她鮮血描繪的魔力匯聚成束，把正在襲擊烏里昂的惡徒輕松捆扎。

周圍的尸骸碎片此時仿佛重新活過來，爭先恐后拽住惡徒的衣裙撕成破布，撕扯惡徒的肢體折成極度扭曲的模樣，就像她曾對他們做過的一樣。

骨和皮構成的杖劍刺穿惡徒的脖頸，就像她先前對烏里昂做的一樣。

歐維絲雙眼猩紅，喉舌卻已被完全封堵，謾罵或叫嚷再無法發出，兩行血淚無聲淌落。

她怎么可能抗拒的了呢。

正在與她角力的，可是締造了世界“文”與“美”的創造者設計的生靈，是以本尊為原型臨摹，用高階血族鮮血做骨、用千百亡者的殘軀做肉、又注入本尊魔力做靈的活造物！

【造物生靈：血肉歐維絲】

【稀有度：史詩】

【能力：以高階上等血族血脈的鮮血模擬歐維絲的當前全部能力，并達到當前能力在五階時的效果上限。】

在三階歌者的強化加持下，這個生靈的能力強度已經逼近五階巔峰，距離六階只差咫尺之遙。

封禁一個無魔力的二階血族戰士，

就跟捏死一只蟲子一樣簡單。

烏里昂從地上慢慢爬起來，搖搖晃晃走到凄慘的俘虜跟前，伏在她脖頸的傷口處，啜進一口血液。

“唔，”烏里昂皺了皺眉，“好難喝……”

歐維絲瘋了。

她拼命掙扎，胸脯劇烈起伏，喉嚨里發出含義不明的嗚嗚聲，然而表現在外的是宛若興奮的微弱的顫栗。

“我明白你很急，但今天時間不夠，得以后再聽你說。”

烏里昂看著歐維絲，陳述的語氣仿佛在討論今天天氣不錯，中午吃什么。

“別擔心，我會吸納全部的你，包括你的血脈、能力、靈魂。”

“以后我們有的是時間見面。”

“啊，好像成了。”

烏里昂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四肢百骸都開始刺痛著叫囂饑渴。

人類放血至瀕死，再攝入足夠多的血族血液，就有概率轉化為血族。

他埋首在歐維絲頸間，大口撕咬吮吸這個準高階血族的血液。

歐維絲渾身的力量都在被抽離，意識變得朦朧，她忽然瞥見少年的黑發由發梢轉淺，頃刻延伸成及腰的白金長發。

洞穿骨髓的戰栗驀然回歸。

眼前這凄慘的一幕怎么會這么熟悉。

就好像，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經歷過一樣……

“哈哈！”

少年揚起臉，原本漆黑的眸子變得猩紅透亮，他咧開嘴角露出兩顆小小的獠牙，笑容燦爛，仿佛剛剛解開了什么困擾許久的謎題。

“我想起來了！”

烏里昂一把推開歐維絲，懸飛在半空中，注視著她愈發干癟灰暗的美麗眼眸。

“血族女男爵，色欲歐維絲，你已經在不同場景里被我殺死了三百一十四次，”

“這次的場景，已經跟我們初次見面的時候非常接近了！”

“歐維絲呀，你還想再死多少次？下次你要逃到哪里，想試試什么死法？”

精血依然在向烏里昂匯聚，被他周圍愈發澎湃的黑暗吸納。

整個房間開始坍塌。

……是了。

歐維絲回想起來了。

這個叫烏里昂的少年，從跟她第一次見面，就做出個詭異至極的活雕塑殺了她，吸她的精血覺醒了自己的血族高階血脈。

在那之后，她的靈魂被納入他的意識空間，無數次重建防御繭房，無數次的與他重新相遇。

只要一次勝利，殺了他，吃掉他，她的靈魂就能完全占據他的軀體。

每次她都占盡先機，甚至幾次已經要把他虐殺。但無論何時何地，等待她的都只有一個結局。

是啊。無論逃到什么地方都會死。

不行她不能放棄，不能放棄如果放棄的話她的靈魂就會淪為他的奴——

嘭。

空間破碎，只剩漆黑。

……

馬蹄不急不緩，車廂偶爾顛簸。

洛萊裹著毯子，輕輕撫摸著烏里昂額前的碎發。

從殺死那個女魔頭和她的眷屬們之后，哥哥就一直昏迷不醒。

他的頭發變白長長之后也一直沒有變回去，還長出了血族才有的獠牙，就連容貌好像都變得不一樣了。

好在還有呼吸和心跳。

雖然變得好慢好冷，就像……沒有！不會死掉！哥哥那么厲害才不會死！

洛萊大力甩頭，想把腦子里的壞念頭驅逐出去。

突然感覺躺在大腿上的人動了動。

緊接著，洛萊看見烏里昂白金色的長發重新變回黑色短發，面容重新變回從前她熟悉的模樣，嘴角的獠牙也完全回縮，睫毛撲簌，黑眼睛睜開，好像有些迷蒙。

“！哥哥！你醒啦！”

洛萊高興得差點跳起來，烏里昂哐當掉在車廂底板上。

“啊啊哥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沒事，”

烏里昂捂著后腦，掙扎著爬起來，“我睡了多久？”

“至少半時以上，”

車架處，一身黑燕尾服的執事回頭看一眼烏里昂，“少爺感覺如何？還記得我們嗎？”

“……塞米利安，你來了，”

烏里昂揉揉腦袋，“除了剛被洛萊摔的疼，別的都挺好，比從前還好。”

“對不起哥哥嗚嗚……”洛萊拉烏里昂坐下，輕輕揉他腦袋吹吹風，一邊又趕緊向執事詢問，

“塞米，現在哥哥醒了，可以告訴我哥哥為什么會昏迷了吧？”

執事露出個不易察覺的微笑，重新望回前方，

“血族能吸收同族精血強化自身，但都會造成亢奮和暴走、并表現出被吸收者的行動模式。通常要花費幾天甚至幾年將其完全內化，才會趨于穩定。”

“唔……噫？”

洛萊想了兩秒，震驚，“那，哥哥會變成那個恐怖女人的樣子嗎？”

“雖然不清楚‘那個女人’到底做了什么，但應該不會，”

執事搖頭笑笑，隨后聲音放得很緩，甚至顯出些傷感來，

“少爺跟他的母親當年的狀態很像，”

“當時你的嬸母每次睡一覺，或者閉目養神醒來，就能自如的使用新獲得的能力。”

“問她怎么做到的，就會回答‘又交到新朋友了’。”

“是啊……”

烏里昂望向窗外，望著夜空里那個碩大的逆十字裂縫，幽幽嘆氣，

“好像是因為嚇到她……她求我要跟我做朋友，不愿意再繼續跟我重溫過往了。”

“還沒玩夠，有點可惜。”

“之后去找她聊天的時候，給她帶點禮物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