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是二十歲的時候被舉為孝廉的。
漢代官員的選拔有兩種制度:一是察舉制度,一是征辟制度。察舉主要依據自下而上的推薦;征辟與察舉相反,是自上而下的選拔。漢代察舉的科目有很多項,但主要是孝廉、茂才和賢良方正這三科。從地方將人才推舉出來,以便中央人事部門給予相應的官職。
察舉是要被推薦的,所以曹操入仕,必須經過推薦這一關。橋玄認識曹操后,給曹操出了一個主意,說你這個人雖然有能力、有志向,可做官是要人舉薦的,在被人舉薦之前,最好要有些名聲。
曹操說:“那我該怎么辦呢?”
橋玄說:“要想出名,你得結交名士,而且要結交大名士。”
橋玄讓曹操去交結當時的大名士汝南人許劭,因為許劭以看人看得準而出名。《后漢書》(卷68)對許劭的評價是“天下言拔士者,咸稱許、郭”(郭是指郭泰,也是當時以識人著稱的大名士)。于是曹操就去了。
曹操結交許劭并不順利。《后漢書·許劭傳》說:“劭鄙其人而不肯對,操乃伺隙脅劭,劭不得已,曰:‘君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操大悅而去。”這個評語,《三國志·武帝紀》注引孫盛《異同雜語》的表述與之不太一樣,這就是大家所熟悉的“子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結合曹操一生的行為,相比較而言,《后漢書》的記載可能更近于事實。
對許劭的這個評語,曹操是非常滿意的,“大悅而去”。曹操為什么是這個態度呢?許劭說曹操是“清平之奸賊”,他為什么還高興呢?因為曹操清楚,天下將亂,已無清平可言。曹操要從這個大名士眼中看看自己在亂世中是不是個人物,這是關鍵。許劭在這方面給了他肯定的答復,所以曹操“大悅而去”。
這個記載給我們兩點回味:一是曹操是采用脅迫手段讓許劭給自己一個評語,至于什么手段,史書沒記載,我們也不好亂說,只能說曹操的這一舉動與當時人的行事方法是不一樣的,是具有他的個性色彩的。
二是盡管許劭鄙視曹操的為人,但對曹操的能力是十分肯定的。而這一點,曹操也是十分看重的。
許劭一生給人評價無數,沒想到這一個評價卻使他名流千古。
許劭的眼光確實老辣!
應孝廉之舉得了郎官之后不久,曹操出任年薪四百石的洛陽北部尉,也就是首都公安局北部分局局長的角色,負責本地區的社會治安工作。
《曹瞞傳》說,讓曹操擔任洛陽北部尉,是司馬懿之父、當時的尚書右丞司馬防拍板的結果。當時,曹操本人很想擔任洛陽令一職,但司馬防不予考慮。后來,建安二十一年(216)五月,曹操晉爵魏王之時,特地將司馬防請至鄴城,一面喝酒一面調侃司馬防:“孤今日可復作尉否?”司馬防的回答不卑不亢:“昔舉大王時,適可作尉耳!”
洛陽北部尉的交椅并不好坐。在天子腳下,要想不作為,難;要想有所作為,更難。一則因為洛陽是三教九流的會聚之地,流動性又大,很難管理;再則達官貴人濟濟一堂,各種各樣的社會關系盤根錯節,很可能因為某一案子處理不當,輕則官位不保,重則身敗名裂,甚至還可能搭上性命。
《曹瞞傳》說曹操上任伊始,首先命令工匠把年久失修的官署粉飾一新,然后又趕制了十余根五色棒(木制棍棒刑具,上涂青、赤、黃、白、黑五種顏色。古時以五色代表五域四方)懸掛在官署大門兩側,同時張貼告示,申明此后凡有觸犯禁令者,不論是平民百姓還是豪強權貴,一律繩之以法。決不寬貸,刑具就是他自制的五色棒。
令人費解的是,一個區區的四百石小官,是否具有制定地方法規的職權?他的土法規是否得到了皇上或上級主管部門的批準?它在量刑方面是否過重?對此,《曹瞞傳》沒有作任何說明。
終于有人犯規了。犯規的是宦官蹇碩的叔父,不知何故他居然深更半夜出行到北部尉的轄區,這就違反了曹操定下的宵禁規定。這人命中注定是個倒霉鬼,因為那天剛好曹操值夜班。案發之后,曹操立馬將肇事者棒殺了。
對于這個事件,不少人認為:曹操的這一舉動,在宦官權勢炙手可熱的當時,充分地表現出他不避豪強、嫉恨宦官專權的政治立場。這種觀點只能是聊備一說。當時的蹇碩,不過是一個六百石級別的小黃門,也還沒有得到漢靈帝的寵信,以曹操的家庭背景,根本沒有畏懼的必要。而且,殺了一個宦官的親戚,從中也無法得出曹操嫉恨宦官專權的結論。
更何況曹操的這一行為本身就很有些避重就輕的嫌疑,難道那幾個月中就沒有一個犯規的達官貴人?從這一事件中,我們只能推斷說:曹操有選擇地嚴懲了違禁者,而且也確實收到了殺雞儆猴的功效。據說從此之后,“京師斂跡,莫敢犯者”,沒有人不把曹操的這個禁令當回事了。
熹平六年(177),二十三歲的曹操被提拔為頓丘(今河南清豐縣西南)縣令。《曹瞞傳》說,這是宦官集團以退為進的策略,目的是把他調離洛陽,這樣的解釋很牽強。當時的大宦官們正在積極籌劃出征鮮卑的軍國大事,哪里有閑工夫考慮小小北部尉的任免問題。曹操被提拔為頓丘令,應該是上級主管部門對曹操工作成績的獎賞。
曹操本人對他在擔任北部尉時的所作所為,頗為自得。獻帝建安二十四年(219)十月,曹操途經洛陽的時候,特地給有關部門打招呼,重新修葺了一下北部尉的辦公大樓。
盡管現存史料對曹操任職頓丘期間的行跡沒有任何交代,但曹操本人在作于建安十九年(214)的《戒子植》中,曾經不無自豪地追憶起這段時光:“吾昔為頓丘令,年二十三,思此時所行,無悔于今。”依據此話推斷,曹操在任職頓丘令期間,應該是有些政績的。
不過,曹操為官頓丘的時間比較短暫,也就是年把的時間。靈帝光和元年(178)十月,曹操因宮廷斗爭的牽連,被迫從頓丘令這一職位上下崗,回到了老家譙縣。
在譙縣老家賦閑的兩年多里,曹操除了讀書、習武之外,還做了一件事,納了一位小妾。曹操早先娶了一位丁家的女孩做娘子,沒有生育。此時沒有事情干,就做了這件事。這位小妾二十歲,姓卞,原本只是一位歌女,但見識很不一般,涵養也非常好,她后來為曹操生養出三個不凡的兒子:曹丕、曹彰和曹植。
光和三年(180)六月,曹操被征拜為議郎,年薪六百石。議郎屬于皇帝的秘書班子,隨時聽從皇上的調遣,雖然沒有具體的職掌,卻擁有議政的權力。
在議郎的位子上,曹操所做的一件事值得一說。這件事雖然不大,但并不是一般人所能做的,是需要一定膽力的。做的什么事呢?他上書朝廷,為宦官的死對頭前大將軍竇武和太傅陳蕃鳴冤叫屈。十多年前,這兩個人因為不滿宦官專權,有意誅殺這些權閹,不料走漏了消息,宦官先發制人,兩個人被害。
這件事,可以說明曹操真正地與宦官對著干了。曹操這次想通過翻案而沖擊宦官勢力,顯然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而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當時,東漢皇朝正處于社會危機大爆發的前夕。一面是,以張角為首的秘密組織太平道正四處串聯、圖謀造反;另一面是,遭禁錮的“黨人”情系社稷安危,要求驅除宦官、革新政治。身處其中的曹操,自然感受到了時局即將面臨大的變化。為竇武、陳蕃鳴冤叫屈,體現了他的憂患意識,以及重新起用“黨人”的心愿。
然而,要不是因為他父親與這些權閹有著良好的私人關系,曹操的這一上書,很可能就砸了他自己的飯碗,甚至要了他的腦袋。
這件事的結果是,曹操被權閹網開一面,沒有被追究,可是他從此只能三緘其口。這樣的日子,曹操又過了三年。
曹操三十歲的時候,也就是中平元年(184)。這一年是歷史發展的關鍵歲月,也是曹操人生的轉折點。大家都清楚,這一年,張角等人所組織的太平道在全國范圍內造反了,史學家稱之為“黃巾軍起義”。黃巾軍是二月開始造反的,三十六方同時起事,而主力主要集中在三個地區:冀州、潁川、南陽。冀州的起義軍由張角兄弟直接指揮,潁川的起義軍由波才指揮,南陽的起義軍由張曼成指揮。東漢朝廷以盧植率軍鎮壓冀州的黃巾軍,以皇甫嵩、朱儁共討潁川和南陽的黃巾軍。
這年四月,圍剿潁川黃巾軍的皇甫嵩、朱儁部隊出師不利,連吃敗仗,被波才圍困在長社(今河南長葛東北)。就在此際(五月),曹操被授以軍職,由六百石的議郎升職為二千石的騎都尉,奉命支援困守孤城的皇甫嵩、朱儁。
就在曹操帶兵趕到長社的那個夜晚,恰逢皇甫嵩、朱儁采用火攻戰術,將黃巾軍打得人仰馬翻,于是曹操與他們協同作戰、內外夾擊,大破波才部隊,從而解除了潁川黃巾軍對京師洛陽的直接威脅。
此后,曹操又多次參與鎮壓黃巾軍殘部的戰斗,最終因功得賞,被提拔為濟南國相。
漢代在地方行政制度上,實行郡國并行制。其中,郡直屬于中央,王國則是分封給同姓諸侯王的領地,兩者都是地方最高行政單位。自西漢景帝之后,各地的諸侯王被剝奪了行政權,只能享受封國內的賦稅收入;由朝廷直接任命的國相,才是各王國處理實際行政事務的主管,地位相當于二千石的郡太守。
曹操這位新任濟南相很快就發現,他屬下的十位縣太爺至少有八位存在著嚴重的問題。他們一方面通過行賄等途徑,攀附朝廷政要,以為后臺;另一方面又與當地的奸猾豪強狼狽為奸,不僅巧取豪奪,而且為非作歹。也正因為有著這種盤根錯節的關系網,不僅老百姓敢怒不敢言,即便是此前的歷任國相,也都聽之任之,茍且偷安,甚至同流合污。
曹操到任后所燒的第一把火,就是將那八個千夫所指的貪官污吏撤職查辦,提拔德才兼備的人才擔任王國屬吏。這一把火,不僅一下子切除了當地的毒瘤,而且驅散了長期以來甚囂塵上的歪風邪氣。于是,昔日作威作福的劣紳奸商在震恐之余,收斂行跡,或者卷鋪蓋走人,社會治安因此大為好轉。
但濟南國的問題又不僅僅是吏治的腐敗,以及由吏治腐敗而導致的治安紊亂;普遍的、根深蒂固的鬼神崇拜和淫祀之風,同樣觸目驚心。而且,相對于前者來說,后者更難整治。
如果尋找根源的話,濟南這種不良社會習氣的形成,大概可以追溯到西漢前期。當初,漢高祖劉邦駕崩之后,他的遺孀呂雉臨朝稱制,娘家呂氏一門因此雞犬升天,個個飛黃騰達。他們不僅對大行皇帝“非劉氏不王”的約定嗤之以鼻,甚至竟然打算冒天下之大不韙,改朝換代。在社稷存亡之秋,幸有忠貞不貳的周勃、陳平等元老重臣,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于將傾,定計除滅了呂氏。
在這場顛覆與反顛覆的政治風波中,漢高祖眾多皇孫之一的劉章,也曾為確保劉氏江山出力流汗,因此在論功行賞的文帝前元二年(前178),劉章從朱虛侯晉升為城陽王。
城陽王劉章受封兩年后去世,繼立者在國境內為他立廟祭祀,以志紀念。在西漢元帝、成帝以后,鑒于外戚互相專權、皇室岌岌可危的嚴峻現實,有人就將城陽王作為擁護皇室、反對外戚的精神象征,城陽王祠因此雨后春筍般地出現在以城陽為中心的泰沂山區。在東漢建國之后,青州民間對于城陽王的崇拜之風更趨盛行,一時間祠廟林立,僅濟南國境內就有六百多座。
不過,東漢時期青州民眾祭祀城陽王的目的,基本上已經不是安漢尊劉,轉而蛻化成為祈福、禳災、祛病的迷信活動。這種淫祀活動的弊病不一而足,其中最大的危害是:不但社會財富化為灰燼,而且滋生出愚昧、荒唐等各色各樣的陋習惡俗。
曹操燒的第二把火就是禁斷淫祀。這把火燒得更旺,并在短期內頗見成效。在他的主持下,大量的祠廟被強行拆毀,官民被警告不能再行淫祀。濟南境內的淫祀現象,一時間銷聲匿跡。
盡管在曹操離任之后,濟南地帶依然盛行淫祀濫祭之風,后來成為天師道的溫床,然而曹操對于濟南吏治的有效整頓,對于當地淫祀之風的嚴厲打擊,在青州民眾間留下了極其深刻的良好印象;在漢獻帝初平三年(192)四月,由部分青州民眾轉化而來的青州黃巾軍,在給曹操的一封信函中,不無好感地提到了他在任職濟南相期間的所作所為。據此完全可以斷言:青州黃巾軍在初平三年十二月集體投降曹操,及其此后為曹操的南征北戰,是有歷史淵源的,這一歷史淵源,一方面就是著力禁斷淫祀的曹操被青州黃巾軍視為同道;另一方面就是曹操的為官風范感化了老百姓,被老百姓認為是可以將自己的前途命運相托付的好人。
就在濟南各方面都處于好轉的時候,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曹操突然辭去濟南相的職務,請求回到洛陽擔任宿衛,實際上是要求賦閑。朝廷以他為議郎,他表面上接受,實際上不去上班,常常裝病。中平二年(185),朝廷讓他做東郡太守,曹操不僅沒有答應,相反連議郎也不肯做了,推托有病,再一次回到了譙縣老家。
對于曹操的突然離職,史書中有很多解釋,但都互相矛盾。曹操自己也作過說明,在《讓縣自明本志令》這篇文章中,曹操說他之所以要辭職回鄉,是因為他在濟南國的所作所為,既招致了當地豪強的怨恨,也得罪了朝中當權的宦官,為了避免連累家人,所以辭官不做。不過,曹操這個解釋,存在著兩個問題:一是依曹操做事的方法,燒了兩把火的后果,他是會做過一些預想的。他之所以敢這樣干,也就是說他不懼怕這個后果。第二,曹操在出任濟南國相的時候,恰恰是他的父親曹嵩正在走紅的時候,曹嵩出錢一億,得到太尉之職,位列三公。有曹嵩撐腰,曹操完全不必有這樣的顧忌。
實際情況可能是,曹操當時出任濟國相,大刀闊斧搞改革,是想求得更大的名聲。不料名聲是有了,忌恨卻是更多,這對將來的發展頗為不利。在地方上做得再好,畢竟是“能臣”角色,非他所愿。辭官回鄉,再圖發展,這可能是他當時的設想。果然僅過了一年,在譙縣老家過著春夏讀書、秋冬射獵日子的曹操,被征為都尉。
這又是怎么回事呢?
黃巾起義主力被鎮壓不久,金城(今蘭州)人邊章、韓遂起兵反叛,并率兵數萬進攻長安,侵逼劉氏皇陵。漢廷派了好幾批軍隊,才將邊章、韓遂打回金城。中平三年(186)冬,韓遂殺死邊章,并進攻隴西。隴西太守李相如不僅不戰,反而與韓遂連和。涼州刺史耿鄙的屬下扶風人馬騰也湊個熱鬧,樹起了反旗,起兵響應韓遂。一時間,天下騷動,朝廷震恐。在這種情況下,漢廷網羅人才,這才征召曹操為都尉。
靈帝中平五年(188)六月,冀州刺史王芬勾結汝南人陳逸、南陽人許攸、沛國人周旌等人,同時聯絡了一些地方豪強,企圖利用靈帝北巡河間國(隸屬于冀州刺史部)之機,發動政變,廢黜靈帝,改立合肥侯為皇帝。《三國志·武帝紀》說,曹操當時也受到邀請,但他拒絕入伙,并且規勸王芬等人不要玩火自焚。結果正如曹操所預料的那樣,這次政變胎死腹中,王芬自殺。司馬彪《九州春秋》解釋說,導致政變流產的原因是:靈帝接受了太史“當有陰謀,不宜北行”的建議,臨時取消了北巡河間的計劃。
我們懷疑:這次政變的流產,很可能是曹操告密的結果,要不就很難解釋,一個小小的都尉憑什么資格一下子就能進入新成立的軍事機構的領導班子,做了“西園八校尉”中的典軍校尉。要知道,曹嵩剛剛在這年四月被罷免了太尉職務,告老還鄉,當時的曹操,已經失去了強有力的政治靠山。
不管怎么說,曹操一舉成了東漢皇室核心武裝的重要將領,這使他在仕途上又邁出了重要一步。曹操在《讓縣自明本志令》中說,他本來的愿望只是想做一個郡太守,好好地為老百姓做些實事,而現在的身份卻是手握兵權的西園典軍校尉。在這個位子上,曹操將面對什么局面,他又會如何應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