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室里只剩兩人時,周延正在換弦。金屬絲穿過琴橋的瞬間,蘇舟越忽然說:“她初二畫的吉他,琴頸總少根弦?!敝苎拥膭幼魍A送?,“你怎么知道?”
“她把畫藏在我舊吉他盒里了。”蘇舟越翻開漫畫本,補畫的琴弦用的是銀灰色馬克筆,和周延錦盒里的銀糖顏色一樣,“當時覺得她畫錯了,后來才明白,她是怕我換不了弦,留著位置等我補?!?
周延的指尖在新弦上輕輕撥弄,音準剛好。“她現在畫的吉他,弦都是完整的?!彼钢莞寮埳系男∪?,“你看,三根弦的振動方向,都是朝著同一個點?!?
頻譜儀突然發出蜂鳴。新弦的頻率曲線和蘇舟越手機里存的初三錄音,在某個節點完全重合,又在瞬間錯開,形成道尖銳的峰——像心電圖里的室顫,激烈,卻注定要歸于平緩。
林昭寧回來時,冰粉已經化了大半。紅糖汁順著碗沿滴在實驗臺上,暈出的痕跡像條細細的河?!皽y完了?”她把碗往中間推,糖水在兩片梧桐葉間漫開,折痕處的陰影被暈成淺褐色,像被淚水泡過。
“等合奏時再測。”蘇舟越舀了勺冰粉,紅糖在舌尖化開的甜,和初三那年她塞給他的草莓糖一樣。只是這次,他嘗到了點若有似無的澀——像冰粉里沒化透的籽,卡在齒間,咽不下去。
寒假的香樟樹下比想象中冷。蘇舟越調弦時,看見林昭寧的手在發抖,周延悄悄往她口袋里塞了個暖手寶,動作自然得像在遞筆?!肚缣臁返那白囗懫饡r,風卷著香樟葉落在琴弦上,周延的撥片和蘇舟越的指尖同時避開那片葉子,動作默契得像演練過千百遍。
唱到“刮風這天我試過握著你手”時,蘇舟越的聲音突然卡殼。他看見林昭寧的目光落在周延按弦的手上,睫毛上沾著的陽光,比初三那年看他彈吉他時,亮了太多。而周延掃弦的力度,剛好避開了她總彈錯的那個小節,像在替她護住某個易碎的音符。
一曲終了,香樟葉還在往下落。蘇舟越忽然笑了:“你們合練過吧?”林昭寧的臉瞬間紅透,周延把吉他往她懷里塞:“她現在彈得比你當年好。”
“是嗎?”蘇舟越從包里拿出漫畫本,“那這個該給你了?!毖a畫的銀灰色琴弦旁,他新寫了行字:“駐波的兩個頻率,其實都在等第三個波來完整波形?!?
林昭寧的指尖撫過字跡時,蘇舟越已經背起了吉他盒。“我媽喊我回家吃餃子。”他轉身時,一片香樟葉落在他肩頭,和初三運動會那天,林昭寧給他別在胸前的那片,位置絲毫不差。
周延突然說:“開春的物理競賽決賽,一起去看?”蘇舟越回頭時,正撞見林昭寧望著他的眼睛——那里面有光,卻比記憶里的淺了些,像被歲月磨過的琴弦,音色依舊,只是少了點最初的震顫。
“不了?!彼麚]了揮手,“實驗室的頻譜儀借你們用,記得把合奏的頻率發給我。”
走出校門時,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陳柚發來的照片:林昭寧正把漫畫本夾進周延的題集,兩片梧桐葉從書頁里滑出來,落在暖手寶上,折痕處的褐色暈染開,像兩滴靠得很近的淚。
蘇舟越站在公交站臺,看著香樟樹的影子在地上搖晃,像首沒唱完的歌。他摸出耳機,里面存著今天的合奏錄音,林昭寧的聲音在“還要多久我才能在你身邊”那句,明顯偏向了周延的吉他方向。
公交進站的提示音里,他給林昭寧發了最后條消息:“漫畫里的琴,弦齊了。”然后把手機里所有的舊照片設成了加密相冊,密碼是初三那年的物理競賽準考證號——他記得她總把這個號寫在錯題本的角落,說“這樣解不出題時,就能想起你在考場的樣子”。
車窗外的榕川漸漸后退,蘇舟越望著香樟樹的輪廓越來越小,忽然想起聲學老師說的“余震”——當兩個頻率形成駐波后,即使其中一個消失,另一個也會帶著它的痕跡,振動很久很久。
他不知道林昭寧會不會在某個深夜,聽見舊弦的余震。但他知道,那片有折痕的梧桐葉,會永遠夾在周延的題集里,像個沉默的注腳,提醒著那段三個頻率曾共振過的時光。
而他的頻譜儀里,永遠存著一組特殊的數據:第三根弦的振動頻率,在合奏的最后一秒,突然和林昭寧畫在草稿紙上的那個公式,完美重合。
那或許就是BE文學里最溫柔的殘忍——我們曾是彼此的共振頻率,卻終究成了對方的余震,在往后的歲月里,隔著時光輕輕顫動,再也無法真正重疊。
寒假的第十天,榕川的雪下得很碎,像被揉碎的樂譜。蘇舟越坐在實驗室靠窗的位置,看著林昭寧和周延湊在頻譜儀前調試數據,睫毛上沾著的雪花化了,在臉頰上洇出細痕,像沒擦干凈的墨。
“駐波的波形穩定了?!敝苎拥闹讣恻c在屏幕上,兩條綠色的曲線在某個節點死死咬住,“你看,這組數據和蘇舟越帶回來的舊錄音,相位差剛好是π?!绷终褜幍男β曒p得像雪落,“是不是說明……它們曾經完全相反?”
蘇舟越握著保溫杯的手緊了緊。杯里的紅糖姜茶是林昭寧媽媽讓他帶來的,說“周延胃不好,昭寧總忘喝”。杯壁上的水珠順著指縫滑進袖口,冰涼的觸感讓他想起初三那個雪天——林昭寧把暖手寶塞進他吉他盒,說“弦凍著會斷”,自己的手卻凍得通紅,像熟透的草莓。
“其實相位相反也能共振?!彼鋈婚_口,兩人同時回頭的瞬間,周延手里的撥片掉在地上,剛好落在林昭寧的草稿本上,壓住了她剛畫的吉他弦。那根弦的弧度,和蘇舟越手機里存的漫畫分鏡,誤差不超過0.5毫米。
林昭寧彎腰去撿的動作頓了頓,手指在紙上輕輕抹了下,墨跡暈開,像給弦加了道泛音?!澳阍趺催€在這兒?”她的聲音帶著點慌,像被突然拔高的音準嚇著了,“阿姨不是說讓你回家包餃子嗎?”
“等你們測完這組數據?!碧K舟越晃了晃保溫杯,“我媽多煮了你的份,韭菜雞蛋餡,你小時候總搶我的吃。”林昭寧的耳尖紅了,“早不愛吃韭菜了?!彼f著,卻往周延手里塞了把勺子,“你嘗嘗,你應該愛吃?!?
周延接過勺子的手停在半空,忽然笑了:“我記得你初中總把韭菜挑給蘇舟越?!彼焉鬃油K舟越面前推了推,“還是你吃吧,我胃確實不太行。”保溫杯的蓋子沒擰緊,紅糖姜茶的甜香漫出來,和實驗室里的松香混在一起,像首走調的和弦。
頻譜儀突然發出持續的蜂鳴。新換的吉他弦在無人觸碰的情況下劇烈震顫,屏幕上的波形瞬間崩塌,兩條曲線像被狂風撕碎的紙,胡亂纏在一起。林昭寧驚呼著去按暫停鍵,卻被蘇舟越拉住手腕——他的掌心燙得驚人,像握著團燒紅的弦。
“別碰?!彼穆曇舭l啞,“這是諧振頻率過高的自毀現象?!敝苎右呀涥P掉了儀器,琴弦的震顫卻沒停,帶著整個實驗臺微微發抖,像誰壓抑的心跳。
雪停的時候,林昭寧去走廊接電話,是媽媽催她回家吃飯。蘇舟越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忽然從包里拿出個鐵盒子——是香樟樹下挖出來的那個,里面除了斷弦和草莓橡皮,還有張泛黃的紙條,是初三那年的物理試卷背面,林昭寧寫的:“蘇舟越的吉他弦斷了,我要畫一百把完整的吉他給他看?!?
“她畫到第三十七把的時候,就開始在琴頸上畫兩個人了?!碧K舟越把紙條推給周延,上面的吉他確實多了個小人,舉著鉛筆,眉眼像極了現在的林昭寧,“我當時以為是畫我們倆,現在才看清,那個小人的手指上,有和你一樣的繭?!?
周延的指尖撫過紙條邊緣的折痕,那里已經磨出了毛邊,像被反復揉過?!八现墚嬃税讶思??!彼麖念}集里抽出張畫,三個小人的琴弦纏在一起,打成個死結,“你看這個結的打法,和你剛換弦時的手法一樣?!?
林昭寧回來時,手里捏著片梧桐葉,雪水順著葉脈往下滴,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洼?!拔覌屨f……”她的聲音突然卡住,看見鐵盒里的紙條,臉色瞬間白了,“這個你怎么……”
“香樟樹下的鐵盒,我早就知道在哪兒?!碧K舟越把紙條折成小方塊,塞進她手里,“初三那年你埋的時候,我躲在樹后面看了全程。”他站起身時,碰倒了周延的吉他,琴身撞在實驗臺上,發出悶響,像聲沒忍住的哽咽。
“我該回家了?!碧K舟越的圍巾蹭過林昭寧的肩膀,帶著雪的寒氣,“決賽那天我來不了,給你帶了這個?!彼麖目诖锩鰝€小小的調音器,外殼是草莓紅,和當年那塊橡皮一個顏色,“它能記住你彈過的所有音,包括跑調的?!?
林昭寧捏著調音器的手在發抖,按鈕被按得發出滴滴聲,像在倒數。“為什么不早說?”她的聲音里帶著哭腔,“為什么不早告訴我你知道鐵盒的事?”
蘇舟越笑了笑,睫毛上的雪終于化了,滴在她手背上,涼得像淚。“因為有些答案,要等你自己畫完最后一筆才清楚?!彼D身時,周延突然說:“留下來吃餃子吧,我讓阿姨多煮點?!?
“不了。”蘇舟越的手已經握住了門把手,“我媽說,韭菜雞蛋餡要趁熱吃才香?!遍T關上的瞬間,林昭寧聽見他哼起《晴天》的調子,在走廊里越飄越遠,到最后一個音符時,突然走了調,像根弦終于繃不住,斷了。
實驗室里只剩下吉他弦的余震。林昭寧把臉埋進周延的肩膀,聞到他毛衣上的松香,混著自己沒忍住的哭聲,像首跑調的二重唱。周延輕輕拍著她的背,指尖在她頭發里摸到片梧桐葉,是蘇舟越剛落下的,邊緣的缺口處,還沾著點香樟樹下的泥土。
“他其實早就把鐵盒挖出來過?!敝苎拥穆曇艉茌p,“你看這個缺口,和鐵盒蓋上的劃痕剛好對上?!彼讶~子夾進蘇舟越留下的紙條里,“他只是又埋了回去,等著讓你自己發現?!?
調音器還在滴滴響,屏幕上閃過組數據:是剛才自毀前的諧振頻率,數值剛好是蘇舟越的生日。林昭寧忽然想起他說的“駐波的兩個頻率”,原來有些離開不是消失,而是變成了背景音,永遠滯留在那段共振過的時光里,等著某個雪天,突然漫出來,讓人紅了眼眶。
窗外的雪又開始下了,落在實驗臺的梧桐葉上,像給那段沒說完的話,加了層白色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