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程天朗的質疑,天樂解釋道:“全有伯伯是比你富裕,可你看他家里呢?有一丁點親情嗎?他自己一年四季回不了三趟家,到家不是跟德爺吵,就是兩口子打架,嵐嵐更是不樂意搭理他。有得就有失,錢是掙夠了,家里頭的親情可都沒了。”
程天朗聽到這,忽然笑了:“哥,我想跟你抬個杠。”
“說。”
“你說人家全有伯伯是家務不和,上面德爺不待見他,下面嵐姐也不搭理他,可人家起碼落個有錢啊。我大伯呢?你說他跟你之間,關系不也這么僵嗎?咱爺爺去世,多少也有他的責任,天笑大哥現在這個處境,也是他們老兩口慣出來的毛病,這么多的家務事,他怎么就沒發財呢?”
“因為他圖的就不是錢!”程天樂雖然和父親之間存在矛盾,但對于父親,他卻很了解:“我爸要是圖錢,倒騰菜這事,輪不到天笑跟你聯系,他上有供貨商,下有客戶,隨便拐幾道,不說跟全有伯伯比,反正跟你比,至少差不多,甚至要是說從十年前就開始撈,他肯定比你現在還有錢。”
天朗追問:“不圖錢,那他圖什么呢?”
“圖名啊!按說咱哥倆不應該背后念叨老輩人的事,但我這是勸你,你自己琢磨我說的對不對。全有伯伯為的是個‘利’字,我爸為的就是個‘名’字,他為嘛一直希望我去醉春居?不就是想讓咱們程家和醉春居這塊招牌永遠綁在一起嗎?他當初為什么那么執著于工作,我哭著去找他說爺爺去世,他都不信,他當時為了什么?不就是為了醉春居那個經理的崗位嗎?那時候咱爺爺下來了,他還沒上去,甚至連醉春居的招牌都換了,所以他才那么玩命的工作,他就是想做到經理的位置,然后重新換上醉春居的招牌!”
程天朗撓撓頭,仔細琢磨了一番:“我以前沒細想,現在砸么咂么滋味,還真是你說的這樣!”
“所以說啊,爭名奪利到最后總得失去點什么,你想要功成名就,同時家里面還妻賢子孝,萬事和美,哪這么容易?老話說‘家和萬事興’,家在事前面,你光考慮怎么揚名,怎么掙錢,家里肯定不安生。”
天朗聽罷,又笑了,這讓天樂感覺很不爽:“你老樂什么?又想起什么要跟我抬杠的事了?”
“沒有,我就是想起嵐姐了。”
“你想她干嘛?”
天朗一臉壞笑的看著天樂:“我現在知道她為嘛這么討厭你了。”
“為嘛?”
“就沖你跟我這個聊天方式,你平時不定怎么教育嵐姐呢!人家一個大學生,能聽你這蝲蝲蛄叫喚?”
天朗一語中的,天樂無奈嘆了口氣:“唉,沒轍,我就是這個脾氣。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說得多,但就是管不住自己,總覺得跟你說是為了你好。”
“哥,你說的這個,我明白,我也特別能理解。”天朗回憶起了自己的童年:“我爸沒的早,那時候我才幾歲啊?我媽得上班掙錢養活我,根本沒時間管我,今兒住大伯家,明兒去姥爺家,反正就是很少在自己家。
那時候我就特別喜歡來大伯家,因為有你在這,跟著你和嵐姐,我就感覺有人能保護我。后來我大點了,你就經常給我講這些大道理、小道理。說實話,我有時候真拿你當我親大哥,甚至可以說是半個父親。就跟大伯寵壞了大哥一樣,可能我越是聽你的,你就越喜歡教育我,反正時間長了,我也習慣了,但嵐姐她不一樣。”
說著,他看向天樂:“你勸我這么半天,我也勸你一句,改改這脾氣,跟嵐姐在一塊的時候,少給她講道理,多講感情。咱們都是成年人了,誰樂意成天讓人管著?趁著這次英雄救美,你把這脾氣一改,我保你一舉成功,一桿入洞,一炮走紅!”
天樂一記“脖溜”抽了過去:“你特么哪學的這一嘴爐灰渣子!就沖這個,你以后也少跟那些倒爺來往!學不了好!”
“行!哥,我聽你的,下午我就去找全有伯伯,跟他說說這事,踏踏實實的把這兩年緩期熬過去。”
“這就對了,別讓我們都替你操心!你說我二嬸這些年養活你容易嗎?現在好不容易退休了,還得替你提心吊膽的!你剛放出來,過些日子跟她一說你要去蘇聯,她得多擔心?在家歇歇吧,錢是掙不完的,別為了多掙倆錢,冒這么大風險。”
天朗說到做到,下午就去找李全有,對他說了天樂的擔心。李全有也很大方,表示不去就對了,緩刑期不許亂跑,別給自己找事。
李全有這趟跑蘇聯,得去幾個月,正愁用誰來幫忙照顧這邊的生意。他手下的那幫小倒爺都對這趟大買賣躍躍欲試,希望跟著一起去分一杯羹。既然天朗主動放棄,家里的買賣就交給他管著。這活也不麻煩,他的倉庫和店鋪都有員工,貨到了接貨,買主來了出貨,天朗就是負責維系一下客戶,沒事就帶著他們吃吃喝喝,別斷了交情,平時樂意干嘛就干嘛。
當天晚上一起吃飯的時候,天朗把這事告訴了天樂,天樂自然是替兄弟高興,留在這看攤,怎么也比去蘇聯倒騰坦克安全。
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的李夢嵐,與天樂之間的關系也因此親密不少。天樂趁著這次英雄救美的時機,沒事就找李夢嵐“談業務”,眼瞅著物價趨于穩定,兩家之間的買菜業務越來越少,倆人“談業務”的次數卻越來越頻繁。大家都明白這意味著什么,也都替他們倆人感到開心。
尤其是李德倫,看到孫女終于和程天樂在一起了,他之前被紅橋老五傷了面子的郁悶情緒徹底散盡。每天都是滿面春風的來,哼著小調走,步伐都比以前更加矯健了,看著不像是快七十歲的老頭,更像是個五十來歲的中年人。
幾個月的時光飛一般的過去,八十年代成了過去時,那條安靜的老街與熱鬧的食堂迎來了如火的九十年代。
春節剛過完,市里就下發了通知,從今年起,開始提高并補發之前的副食補貼,并在未來根據副食品價格的變動持續調整副食補貼。這意味著之前的物資搶購風潮基本結束了,也意味著物價不會有回落的那一天了。
不久之后,國家又陸續開放了多種物資的價格,其中就包含了大量的農副食品,以及各種肉蛋奶制品。
程天樂硬撐了足足兩年,現在也是時候放棄堅守“不漲價”這個底線了。
隨著國家放開管控的物品種類越來越多,未來的物價只會繼續穩步上漲,他必須努力適應新的市場環境。
1990年的1月31日,正月初五,按照本地的老傳統,這天是迎財神的日子。程天樂在食堂門口,掛出了一塊新的小黑板:受物價上漲影響,自三月份起,食堂盒飯價格由每份五角,提高至八角,2月1日起接受預定。
小黑板掛出去,程天樂就做好了挨罵的準備,然而事情的發展卻大大出乎其預料。老街上的居民都對食堂的漲價表示歡迎,程天樂這兩年的堅持,大家都看在眼里。
這兩年間,來食堂訂餐的人越來越多,大家固然都是奔著“薅羊毛”去的,也都希望能多薅一段時間。但每個人心里也都早就做好了食堂會漲價的思想準備,畢竟程天樂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工廠的食堂都漲價呢,他一個承包戶,能扛多久?
這種“人民群眾喜迎物價上漲”的神奇一幕,讓程天樂以及食堂的其他人都頗為感動,本以為大伙會因此感到不滿,甚至有可能會口出怨言,沒想到下個月的伙食費居然不到一個星期就收齊了!不僅一位都沒少,還比之前多了十幾位新顧客!
這些人都是平時在單位吃飯的,每天上下班路過這里都沒當回事。這次看見小黑板才發現,這的盒飯即使漲完價也比單位食堂還便宜,這還猶豫什么,吃他!
本以為會是一次艱難挑戰的巨大危機,沒想到就這么輕松的過去了,這讓程天樂心里無比暢快,他第一時間把這個好消息分享給李夢嵐。經過幾個月的“業務洽談”,倆人現在已經重回舊日談情說愛的情侶關系。
物價趨于穩定之后,醉春居的生意也有了一定起色,雖然距離程功希望將醉春居升級成甲級餐館的夢想,還有一定的差距,但在乙級餐館里,醉春居已經穩居前列。經營成績好,程功和李夢嵐的下崗危機也就自然解除了。李夢嵐這兩年高強度工作帶來的壓力,也是時候找個途徑去宣泄一下了,面對程天樂的主動追求,李夢嵐便不再拒絕,如今二人每逢公休日,都會抽出幾個小時去看場電影或者聽個音樂會,享受享受兩人世界。
正當所有人都認為這對青梅竹馬的小情侶即將修成正果的時候,突然有人站出來反對這門婚事!
這人不是當年忽悠李夢嵐辭職南下的那個老同學,也不是暗戀程天樂的陳玉琴。
居然是剛剛從蘇聯回來的李全有!
李全有這一趟蘇聯之旅,前后足有半年多,真就用一船的日用品,換了一船的廢坦克。這些坦克出手之后,李全有當即從百萬富翁升級成了千萬富翁,甚至有了“著名私營企業家”的稱號!每天迎來送往的,也都是達官顯貴,不是這的大老板,就是那的總經理,當官的更是都得帶個“長”字才有資格跟他一起吃飯。
這位著名企業家,不知道是喝了假酒,還是抽了大煙,在90年夏天的某個午后,突然來到醉春居,直接到辦公室來找李夢嵐,當著程功的面,通知李夢嵐,必須跟程天樂分手!
李夢嵐和程功全都被他說懵了,李夢嵐自然是氣不打一出來。程功作為李全有的發小,又是程天樂的父親,對于他這個態度,更不能無動于衷,率先質問他:“全有,我們家天樂又怎么你了?人家倆孩子從小玩到大的交情,現在搞對象不很正常嗎,你干嘛攔著呢?”
李全有反問程功:“我干嘛攔著?他們倆不知道,你還不知道?”
程功更懵圈了:“我知道什么?”
李全有給他提醒:“我問你,你弟弟當初怎么死的!我爸當初為什么跟我那幾個弟弟分家?”
“你......你提這個干嗎?”程功啞口無言。
李夢嵐這才意識到兩家之間似乎有什么隱情,她本以為父親是撒酒瘋,沒想搭理他,現在不得不問道:“程二伯不是去世二十來年了嗎?這跟我和天樂有什么關系?”
李全有一昂頭:“有什么關系?關系大了!咱兩家過去是大仇!有人命!”
程功大怒:“全有,這事都過去二十多年了,你怎么現在想起來了?我弟弟人都沒了,你還想怎么樣?再說了,這二十年來,咱們兩家之間也沒耽誤走動吧?你現在說這事,我看你是另有目的!你就是拿當初那點破事打掩護!”
李全有瘋了似的喊道:“二十年沒說,那是因為咱都只是當朋友走動,現在要當親家,不行!就是不行!”
李夢嵐在旁追問:“到底怎么回事,你給我說明白!”
李全有轉頭對女兒說道:“告訴你啊,六七年的時候,程天樂的二伯,你們這位程經理的親弟弟程名,帶人來醉春居抓你爺爺,說咱們家當初是軍閥世家,你爺爺是青幫敗類等等等等,反正是一句好詞沒有,后來你爺爺因為這事可沒少挨揍!
我那幾個兄弟姐妹,都怕沾包惹禍,一個個全都主動跟你爺爺劃清界限,跑了!咱家現在四分五裂,你爺爺跟你那幾個伯伯、姑姑不來往,就因為他!不過呢,惡有惡報,后來有一次鬧械斗,程名被人給誤殺了,這人是誰呢?閨女你猜猜!”
“不用猜了,就是你!”程功不給他繼續說下去的機會,自己主動坦白:“當初我弟弟斗過德爺,后來你也打過他,那次是群毆,你是失手,這些當時都已經定性了。那時候嵐嵐、天樂他們都還小呢,這么多年,咱兩家誰也沒再提過這事,你干嘛非得翻出來這點舊賬,讓孩子們都知道有你什么好處?”
李全有仍然沒好氣:“必須得讓他們知道!不然稀里糊涂結婚了,哪天我弟弟、妹妹們知道了,上門找你們說這事,那時候倆人才知道有這么一段,那可就晚啦!還有程天朗,那孩子現在跟著我干,那是我覺得虧欠他!怎么說他爸爸也是死在我手里,現在他是不知道這事,如果哪天知道了,他給我也捅死,怎么辦?你讓這倆孩子的日子還怎么過?”
程功氣的都哆嗦了:“這事不是今天你自己抖出來,誰提過?別說當著這幾個小輩人的面說,就是在背后,咱們私下聊天,誰也沒提過吧?你怎么就好么當的想起這事來了呢?”
李夢嵐第一次知道這件事,沒想到兩家之間還有這樣的恩怨,但她也覺得父親突然以這件事為理由讓他們分手,似乎是另有隱情。
“程經理,我請半天假,我想回趟家,處理一點私事。”
“你先走吧!”程功也不希望她在繼續聽自己跟李全有吵架,正好讓她先回去冷靜一下,別被李全有的一面之詞誤導。
李夢嵐沒搭理李全有,獨自離開了醉春居。她并沒有回家,而是過河來到食堂,找爺爺李德倫打聽情況。
此時正是下午兩點來鐘,食堂沒什么事,李德倫見孫女過來,還以為是來找程天樂的,沒想到孫女直接把他拉到河邊,向他問起當年的事。
李德倫大驚:“你聽誰說的這事?”
李夢嵐便將剛才父親大鬧辦公室的事跟爺爺講了一遍,氣的李德倫大罵:“這王八蛋又憋什么壞屁呢!從小他就這樣,不管干什么壞事,他都得先給自己找個合理的由頭,然后他再去干!這次攪合你們倆的事,他后面肯定還有壞門!”
“爺爺,那我爸說的這些是真的嗎?”對于李全有說的這件事,李夢嵐還真有點擔心,這可是人命啊,非同小可。兩人家相安無事的時候,肯定沒有問題。一旦出點事,哪怕兩家人之間產生那么一丁點的嫌隙,這件事都可能會被拿出來舊事重提。
這么多年來,兩家從來沒提過這事,是因為各家雖然都有一堆操心受累的家務事,但兩家人之間卻基本沒有什么矛盾。可一旦成了親家,那可就不好說了,兩口子之間有個吵架拌嘴本就難免,兩家人住的還這么近。萬一哪天兩家人因為瑣事吵起來,在他們夫妻都不知情的前提下,突然曝出這件事,之后會發生什么,李夢嵐都不敢多想。
更不要說,程家還有程天朗這個火藥桶,以及程天笑夫妻這對害人精。天朗如果在氣頭上知道自己父親當年是被李全有誤殺的,他還真就有可能來個替父報仇。程天笑和韓曉歡那就更別提了,沒事還想找點事呢,沒人提這事,他們肯定不敢以此為由去挑撥兩家人的關系,一旦這層窗戶紙被人捅破,他們倆能干出什么事來,那可就不好說嘍。
想到這些,李夢嵐覺得有必要重新考慮一下自己和程天樂之間的關系。
李德倫對此倒是并不太在乎,他覺得人死了這么多年,兩家人之間相處的又不錯,這件事就不應該再提了。至于說程天朗,自從他輟學混社會開始,始終是李全有在護著他,到現在天朗手頭起碼也得有個十幾二十萬的,這些積蓄不都是李全有帶著他賺的?
天朗不是天笑那種白眼狼,從去年那些事里,就能看出來,他雖然多少有點混不吝,但卻是個講義氣的人。即便他知道李全有是自己的殺父仇人,有這么多年的提攜之恩,本來又是失手誤殺,他不可能會做出什么極端舉動。
至于天笑夫妻,那就完全沒必要搭理,就算他們想挑撥,誰聽他的?以前天朗也許還能信,自從去年那些事之后,天朗見了他們倆都不帶打招呼的,他們倆人還能翻起什么浪花?
最后,他寬慰李夢嵐:“這事你別擔心,有我在,咱們兩家之間的事,在你們結婚之前,肯定能幫你們說開了。我現在最擔心的,其實是全有這小子,他突然說這事,肯定是憋著算計人呢,我尋思著這些當事人里,他能用得著的,有心氣算計的,不會是程家人。”
“您的意思是?”李夢嵐身上不禁泛起一陣寒意,眼睛看向德爺。
李德倫意味深長的點點頭:“沒錯,這王八蛋可能要在你身上打壞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