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父到底沒挺過這一年的冬天,讓這本就蕭瑟的季節,顯得更加難熬與可憐。
阿爹走后,阿娘悲傷了一段時日,便收拾好心情,張羅接下來的日子,她本就是堅強的女子,如今更是撐著讓自己努力好起來,日子到底還得過下去啊。
只是年關將至那幾天害了場風寒后似落下了病根,時不時咳著,總覺得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長,三月的時候倒春寒又下了場鵝毛大雪,下雪天便不得不閑下來,好在家里存了足夠的柴火,于是江緋就與阿娘窩在屋子里,烤火烤番薯,聽著就讓人發自內心感覺是很暖和的事情。
“可惜阿爹也應該在的。”
江緋心里這樣想著,嘴里也這樣沒著落般說了出來,說完才意識到,怕惹了阿娘傷心,卻見阿娘似想起什么了什么往事,唇邊也勾起了一抹笑意。
“我認識你爹的時候,他真真是落魄的緊,他家里那么大的屋子,空的只剩下了番薯,關鍵番薯也沒幾個,他說那是他用最后的書換來的了,吃完這些,他是準備餓死的,我就覺得,這人也忒沒志氣,活活一個大男人,怎地能叫餓死,那時候是沒如今這樣安定,但也還沒到真餓死人那幾年,我當時應該是討厭他的。
那時候我就開始賣糕點了,春天就做桃花糕,夏天就做荷葉糯米糕…我是吃苦慣了的農家女,我就想著,你爹可能就是戲里說的落魄書生吧,我到底不忍心看他餓死,就給了他幾塊糕點…”
“那然后呢?”江緋聽的也起了興致。
“然后呀,你爹竟然說什么無功不受祿,非不肯,他這會兒反倒有志氣了,但你也知道,娘沒讀過書,而且農家出身的姑娘,都是有一把子力氣的,你爹不一樣,你爹是書讀的多,但身子骨不利索,他不吃我就急呀,你都要餓死了還不吃,我就塞給他,他非要還給我,拉扯間我不小心太用力,推扯了一把,你爹就摔到地上,磕破了胳膊,我可是嚇了一大跳,想著要是磕壞了訛上我可如何是好,我就把糕點塞給他,然后跟他說,算是我賠給他的,你爹才算接受。”
“后來我出攤子,你阿爹傷好了后總來幫我的忙,不過他力氣沒我大,也不會干活,更多時候我嫌他礙手礙腳,但看著他長的實在好看,每天就是看著心情也會變好,我才沒有趕走他。”
“阿娘不會一開始就是看中了阿爹的美貌吧?”
“你這孩子…”
這般輕松的氛圍有很久沒有出現在江家了,笑鬧后又接著講起回憶。
“后來日子越來越不好過,聽說是有地方打起來了,再然后,越來越多起義軍的消息傳來,偏遠的小城也不安寧起來,大家都陸陸續續離開,我就去找你爹,我跟他說,起義軍不知道什么時候就來了,我準備往南邊去,我問他要不要跟我一起走,我自是孤身一人,天不怕地不怕,可你爹還有祖宅,我怕他舍不得,可他跟我說,他不能讓我無名無份的跟他走,他問我愿不愿意嫁給他,我當時整個人都傻了一樣,稀里糊涂就答應了他,于是我們拜了天地祖宗,算是禮成,我帶著我的糕點,嫁給了他,他帶我在老宅里烤完番薯,我們就也踏上了逃難的路途。”
“你爹的身體本就不好,逃難顛簸,我們都以為戰事很快就結束,然后回到從前那種吃不飽但也餓不死的日子,誰也沒想到,仗一打就是七年,日子越來越難過,有好多次都覺得,我們真的要餓死在路上了,但總歸熬過來了,我們后來就在這水豐村住了下來,大家都是逃難過來的人,到如今,日子才算慢慢好過起來,只是你爹,生就福薄的命…”
…
阿爹走后,阿娘其實很少念叨起以前。
不管是美好還是苦難,少了最重要的那個人之后,好像美好也沒有那么美好,苦難也沒有那么苦難,每想起來一次,就多一次密密麻麻的心痛。
…
日子一天天漫無目的的過著,轉眼已是秋天,其實江緋很喜歡秋天,天氣不冷不熱的,比起夏天的悶熱,秋天的太陽曬在人臉上是暖暖的,暖到看落葉都不覺得荒涼。
這日阿娘在院子里曬著太陽,突然說道:
“以前村子剛安定下來的時候,你阿爹就老說想出去看看,他是身子骨不好,不然當年打仗他就從軍去了。
我沒讀過什么書,也不識幾個字,不明白那書里寫的什么大丈夫志在四方,我總想著只經營好我跟他的小家就行,不過只要是跟他一起,哪里都能是家。
以前逃難只顧著活命,哪兒還管的上路上有什么東西,什么風景。
他身子弱,經不起奔波,我總想著等他好了,我們就可以一起去,我們就這樣等著,等啊等……
后來有了阿緋你,我的阿緋,是那么懂事,那么好的一個孩子,阿爹阿娘對不起你,對不起這么好的阿緋。
要是,要是真的有下輩子的話,我還是愿意遇著你阿爹的,陪他去看看千山萬水的,就是希望,他到時候,說到這里窗邊的婦人不禁笑了下,神色卻是比夕陽還要溫柔,可別再是個藥罐子了。”
江緋不禁有些心里發酸。
阿娘繼續自顧自說著:
“我那時候問他愿不愿意跟我走,其實我心里很怕他不愿意,我也想了,他要是不愿意走,我就留下來,畢竟,我是鐵了心要跟他在一起的。”
故事的訴說,好像冗長又乏味,活在當下的人,只有以前了。
和順十四年深秋,阿娘也隨阿爹去了,江緋在這世間,再無親人,只剩孤身。
噢,或許不是,只見家里耕種了一輩子的老黃牛走到江緋身邊,低頭蹭了蹭少年的手,活物養久了都通人性,仿佛切身體會到了主人的傷心一般。
“阿黃,家里只有我們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