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人才的激勵機制:轉移 培養 考察
書名: 治平之策:唐浩明評點曾國藩奏折作者名: 唐浩明本章字數: 10427字更新時間: 2024-11-04 14:56:58
為了更好地理解這道奏折,很有必要說說它的背景。
道光三十年正月十四日,道光皇帝旻寧在北京郊外圓明園去世,終年六十七歲。道光帝為愛新覺羅氏入主中原后的第六代皇帝,在位三十年。清王朝在道光年間進入了由盛轉衰的重要歷史時期。史學界通常以第一次鴉片戰爭爆發的那一年,作為中國近代史的開端,這一年為道光二十年。道光二十年之前,盡管康乾盛世早已過去,嘉慶一朝已暴露出弊病叢生、國勢日弱的趨勢,但清王朝這個病軀畢竟還有一層完整的外衣包裹著,一般民眾特別是外國人尚不知其底細。待到鴉片戰爭一爆發,這件外衣便被無情地剝去,它內里的虛弱和腐敗便在全世界暴露無遺。西方列強固然由此而大啟貪婪之心,即便是普通國民,也看出了國家百孔千瘡的現狀。道光作為國家的最高領導人,自然負有不可推卸的重大責任。不過,在中國兩千年帝制時期的歷代帝王中,道光還不算一個昏庸無能者,或者還可以排個中等偏上的名次。早在做太子的時候,道光便在天理教攻打皇宮的突發事件中,顯示出他應對危難的領袖氣質和槍法嫻熟的出眾武功。在位的三十年中,他基本上是勤政的,尤其以節儉出名。當然,他的“節儉”是與那些奢靡的帝王相比較而言的,跟老百姓心中的“節儉”是兩回事。但道光絕不是一個英明有為者,比他的祖先康熙、乾隆要差得遠。他既無力扭轉嘉慶以來國家江河日下的頹勢,在國門被強行撞開以后,又缺乏走向世界的見識和膽魄。對待林則徐禁煙一事的處置態度,讓當時及后世充分看到了這個軟弱反復、不敢承擔責任的皇帝的真實面目。
道光去世后,由皇四子奕詝繼位,年號咸豐。道光生有九個阿哥,此時排在前面的三個阿哥都已不在了,按理說由第四子來繼位是合情合理的。但野史上說,道光實際上是很想傳位給第六子奕訢的,因為奕訢比奕詝器具開闊,更宜做皇帝,而最終奕訢還是沒有做成皇帝,其原因是奕詝的師傅高明。
奕詝的師傅杜受田深知自己的學生確實不如奕訢,兩兄弟若比學問才干,做哥哥的一定會輸給弟弟。哥哥要想得到皇位,只能智取,不能力爭。杜受田看出晩年的道光心腸變得較為柔軟仁慈,抓住這一點,他為學生設計了一場戲。這年春天,遵奉“不忘騎射”的祖訓,道光帶著諸子外出打獵,傍晩收場的時候,各位阿哥都有所獲。其中奕訢獵物更多,道光將奕訢著實表揚了一番。輪到奕詝了,他說自己發的都是空箭,一只鳥獸都沒射中。道光奇怪,問這是為什么。奕詝按著老師早為他編好的臺詞答道:眼下正是春日鳥獸繁殖的興盛時節,兒臣不忍心傷害母鳥母獸,讓巢洞里的雛子失去了哺育。道光聽了這話后大為感動,說這正是為君王者所應有的仁愛之心啊!誰繼位之事,便因這段對話而定下了。
奕詝與奕訢雖不是一個母親所生,但奕詝的母親死得早,童年時期由奕訢的母親照顧,故兩兄弟常在一起玩耍讀書,關系親密。但就是因為繼位一事,兄弟間埋下一道深深的裂痕。這道裂痕直到十一年后咸豐帝去世時仍未彌合,并且因此而對晩清政局產生了重大的影響。關于這些,我們將在后文相關部分再來細說。
咸豐帝登極時只有二十歲,正當血氣方剛之時,面對著道光晩期疲沓的朝政和貧弱不振的國勢,他也很想有一番作為。即位之初,便明降圣旨,命文武百官對政事發表自己的意見。這便是這道《應詔陳言疏》的來由。
曾氏這時身為禮部右侍郎兼刑部右侍郎,是一個肩負重任的朝廷大臣。他不是以做官食祿為人生目標的平庸官吏,而是有著“效法前賢澄清天下”的大志,故而對國家大事關注甚切,思考甚多。此時的他,尚不到四十,論仕途,前景正十分看好;論性情,也還處在意氣風發的時候。他誠心希望咸豐做一個圣明君王,誠心希望國家能在咸豐手里大有起色;他也誠心希望借建言的機會,讓新君看出他的忠心和才干,從而有更大的發展。于是,他在短短一兩年內連上了好幾道分量很重的奏疏。此為其中之一。
這道奏折談的是用人一事。通過這道長達三千余言的奏疏,可以看出曾氏早期的人才思想。我們知道,曾氏在識人用人這方面,有非常的過人之處。他不僅對人才的重要性認識得十分透徹,而且在使用上有自己的獨家之秘。歷史已經證明,他在這方面的確是一個成功者。對于他的成功的人才學,今天一切想做團隊頭領的人,實在大有了解的必要。此折當屬曾氏人才學的經典之作。
如何造就人才,如何讓人才脫穎而出?曾氏向最高領導者提出三個辦法:一為轉移,二為培養,三為考察。
所謂轉移,即由此而及彼的意見,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通過領導者本身的表率作用而影響帶動一大批人。
關于培養,曾氏提出四個措施。一為教誨,即領導者要對屬下的所作所為隨時做出反應,或肯定嘉獎,或批評懲處。一為甄別,即對于那些危害團體的不良分子,領導者要采取行政手段,或調離,或勸退,或開除。一為保舉,即高層領導者要責令中層負責人隨時對其所管轄的優秀屬員予以推薦。一為超擢,即對那些杰出之才宜打破常規破格提拔。
關于考察,曾氏提出要鼓勵下屬積極建言獻策,將此作為其人能與不能的一個重要評估內容,與當面召見和考語結合在一起來考察,這樣能更加全面一些。
顯然,曾氏該奏折中所提出的這些具體意見,即使在今天也不失其借鑒作用,其中一部分做法仍可直接移植過來。除此之外,筆者還想特別指出的,是此折體現了曾氏的洞察力和預見力。
正如奏折中所說的,道光中末葉,朝政一片松垮萎靡,官員們只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在生存著。不良者貪污受賄鉆營拍馬,略有良知者也只潔身自好明哲保身而已,這兩者雖有個體人品和社會影響上的差別,但在失去公職人員責任這一點上,都是共同的,正如莊子“臧谷亡羊”中所說的:“二人者事業不同,其于亡羊均也。”國家這只“羊”,在道光后期,的確是丟失了牧者而處于“亡”的狀態。長期這樣,反倒見怪不怪麻木不仁,除開極少數者之外,絕大多數花著“納稅人”銀子的官吏們,對國家所潛伏的嚴重災難視而不見,習而不覺。
曾氏無疑是“極少數者”中的一個。他不但看到了國家管理機制上的隱患所在,而且用準確而精練的語言來予以概括,這就是折中所說的京官退縮、瑣屑,外官敷衍、顢頇。弊端叢生,紛亂如麻,什么是其間最主要問題呢?能夠將問題看出來,并且能看對,這便是一個管理者的洞察力的表現。如果我們從“京官”“外官”這種特定的字眼中跳出來,將視野擴大點,就會發現,上級領導和機關不負責任,怕擔擔子及處事只注意細末而不得要領,下級機關敷衍塞責,渾渾噩噩,只知奉命而不知用自己的頭腦思考創新,諸如此類的現象,曾氏當時的官場是這樣,一百余年來直至今日的官場又何嘗不常見?并非歷來的當政者不思改變,也不是后來的國是關心者就再沒有一個有曾氏這樣的眼力,而是生長于華夏文化土壤上的中國官場,有一種相沿兩千年的十分頑固十分強大的制約力量,造就了這種積重難返的痼疾,要革除還真不容易!
這道奏折在當時最大的震撼性是它的預見力。曾氏說:“將來一有艱巨,國家必有乏才之患。”對于大清王朝來說,這句不祥的預言很快便得到事實的驗證。九個月后,也就是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日,洪秀全、楊秀清率領的太平軍起義于廣西金田村。面臨著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清王朝的國家管理體制完全喪失了它所應當具備的應變能力,無論是廣西地方的行政官員和軍隊,還是捧著尚方寶劍的欽差大臣及國家精銳部隊,都完全不是這批揭竿而起的造反者的對手。國家體制中沒有應變之才!到了這個時候,上上下下方才看出這個嚴峻的現實。雖為期已晩,但人們也于此不得不佩服這個禮部侍郎的先見之明。
這道奏折得到了咸豐帝的重視,他在上面加了一段長長的朱批:“禮部侍郎曾國藩奏陳用人之策,朕詳加批覽,剴切明辨,切中情事,深堪嘉納。連日左副都御史文瑞、大理寺卿倭仁、通政使羅惇衍等備陳時事,朕四降旨褒嘉,其通政副使王慶云、鴻臚寺少卿劉良駒及科道等折分別準行交議。如該侍郎折內所請保舉人才、廣收直言,迭經降旨宣示,諒各大小臣工必能激發天良,弼予郅治。唯稱日講為求治之本,我圣祖仁皇帝登極之初,即命儒臣逐日進講,寒暑無間。朕紹承丕業,夙夜孜孜,景仰前徽,勉思繼述。著于百日后舉行日講。所有一切應行事宜,著各該衙門察例詳議以聞。”這時候的咸豐皇帝,確實還是想有所作為的。
寫作簡析
先端出總目,然后條分縷析,娓娓道來,引典援例,辭氣生動,將一篇論文寫得情詞并茂,好看又耐看。
要言妙道
以臣觀之,京官之辦事通病有二:曰退縮,曰瑣屑。外官之辦事通病有二:曰敷衍,曰顢頇……有此四者,習俗相沿,但求茍安無過,不求振作有為,將來一有艱巨,國家必有乏才之患。
【原折】應詔陳言疏
道光三十年三月初二日
奏為應詔陳言事。
二月初八日奉皇上諭令:“九卿科道有言事之責者,于用人、行政一切事宜,皆得據實直陳,封章密奏。”仰見圣德謙沖,孜孜求治。臣竊維用人、行政,二者自古皆相提并論。獨至我朝,則凡百庶政,皆已著有成憲,既備既詳,未可輕議。今日所當講求者,唯在用人一端耳。方今人才不乏,欲作育而激揚之,端賴我皇上之妙用。大抵有轉移之道,有培養之方,有考察之法,三者不可廢一,請為我皇上陳之。
所謂轉移之道,何也?我朝列圣為政,大抵因時俗之過而矯之使就于中。順治之時,瘡痍初復,民志未定,故圣祖繼之以寬;康熙之末,久安而吏弛,刑措而民偷,故世宗救之以嚴;乾隆、嘉慶之際,人尚才華,士騖高遠,故大行皇帝斂之以鎮靜,以變其浮夸之習。一時人才循循規矩準繩之中,無有敢才智自雄、鋒芒自逞者。然有守者多,而有猷有為者漸覺其少。大率以畏葸為慎,以柔靡為恭。以臣觀之,京官之辦事通病有二:曰退縮,曰瑣屑。外官之辦事通病有二:曰敷衍,曰顢頇。退縮者,同官互推,不肯任怨,動輒請旨,不肯任咎是也。瑣屑者,利析錙銖,不顧大體,察及秋毫,不見輿薪是也。敷衍者,裝頭蓋面,但計目前,剜肉補瘡,不問明日是也。顢頇者,外面完全,而中已潰爛,章奏粉飾,而語無歸宿是也。有此四者,習俗相沿,但求茍安無過,不求振作有為,將來一有艱巨,國家必有乏才之患。我大行皇帝深知此中之消息,故亟思得一有用之才,以力挽頹風。去年京察人員,數月之內,擢臬司者三人,擢藩司者一人。蓋亦欲破格超遷,整頓積弱之習也。無如風會所趨,勢難驟變。今若遽求振作之才,又恐躁競者因而幸進,轉不足以收實效。臣愚以為,欲使有用之才不出范圍之中,莫若使之從事于學術。漢臣諸葛亮曰:“才須學,學須識。”蓋至論也。然欲人才皆知好學,又必自我皇上以身作則,乃能操轉移風化之本。臣考圣祖仁皇帝登極之后,勤學好問,儒臣逐日進講,寒暑不輟;萬壽圣節,不許間斷;三藩用兵,亦不停止;召見廷臣,輒與之往復討論。故當時人才濟濟,好學者多。至康熙末年,博學偉才,大半皆圣祖教諭而成就之。今皇上春秋鼎盛,正與圣祖講學之年相似。臣之愚見,欲請俟二十七月后,舉行逐日進講之例。四海傳播,人人響風。召見臣工,與之從容論難。見無才者,則勖之以學,以痛懲模棱罷軟之習;見有才者,則愈勖之以學,以化其剛愎刻薄之偏。十年以后,人才必大有起色。一人典學于宮中,群英鼓舞于天下,其幾在此,其效在彼。康熙年間之往事,昭昭可觀也。以今日之委靡因循,而期之以振作;又慮他日更張僨事,而澤之以《詩》《書》。但期默運而潛移,不肯矯枉而過正。蓋轉移之道,其略如此。
所謂培養之方,何也?凡人才未登仕版者,姑不具論。其已登仕版者,如內閣、六部、翰林院最為薈萃之地,將來內而卿相,外而督撫,大約不出此八衙門。此八衙門者,人才數千,我皇上不能一一周知也。培養之權,不得不責成于堂官。所謂培養者,約有數端:曰教誨,曰甄別,曰保舉,曰超擢。堂官之于司員,一言嘉獎,則感而圖功;片語責懲,則畏而改過。此教誨之不可緩也。榛棘不除,則蘭蕙減色;害馬不去,則騏驥短氣。此甄別之不可緩也。嘉慶四年、十八年,兩次令部院各保司員,此保舉之成案也。雍正年間,甘汝來以主事而賞人參,放知府;嘉慶年間,黃鉞以主事而充翰林,入南齋。此超擢之成案也。蓋嘗論之,人才譬之禾稼,堂官之教誨,猶種植耘耔也。甄別則去其稂莠也,保舉則猶灌溉也。皇上超擢,譬之甘雨時降、苗勃然興也;堂官常到署,譬之農夫日日田間,乃能熟悉穡事也。今各衙門堂官,多內廷行走之員,或累月不克到署,與司員恒不相習,自掌印、主稿數人而外,大半不能識面,譬之嘉禾、稂莠,聽其同生同落于畎畝之中,而農夫不問。教誨之法無聞,甄別之例亦廢。近奉明詔保舉,又但及外官,而不及京秩,培養之道,不尚有未盡者哉!自頃歲以來,六部人數日多,或二十年不得補缺,或終身不得主稿;內閣、翰林院員數亦三倍于前,往往十年不得一差,不遷一秩,固已英才摧挫矣。而堂官又多在內廷,終歲不獲一見,如吏部六堂,內廷四人;禮部六堂,內廷四人;戶部六堂,皆直內廷;翰林兩掌院,皆直內廷。在諸臣隨侍御園,本難分身入署,而又或兼攝兩部,或管理數處。為司員者,畫稿則匆匆一面,白事則寥寥數語,縱使才德俱優,曾不能邀堂官之一顧,又焉能達天子之知哉!以若干之人才,近在眼前,不能加意培養,甚可惜也。臣之愚見,欲請皇上稍為酌量,每部須有三四堂不入直內廷者,令其日日到署,以與司員相砥礪。翰林掌院亦須有不直內廷者,令其與編、檢相濡染,務使屬官之性情、心術,長官一一周知。皇上不時詢問,某也才,某也直,某也小知,某也大受,不特屬官之優劣粲然畢呈,即長官之深淺亦可互見。旁考參稽,而八衙門之人才,同往來于圣主之胸中。彼司員者,但令姓名達于九重,不必升官遷秩,而已感激無地矣。然后保舉之法,甄別之例,次第舉行乎舊章。皇上偶有超擢,則楩楠一升,而草木之精神皆振。蓋培養之方,其略如此。
所謂考察之法,何也?古者詢事、考言,二者并重。近來各衙門辦事,小者循例,大者請旨。本無才猷之可見,則莫若于言考之。而召對陳言,天威咫尺,又不宜喋喋便佞,則莫若于奏折考之矣。國家定例,內而九卿科道,外而督撫藩臬,皆有言事之責。各省道員,不許專折謝恩,而許專折言事。乃十余年間,九卿無一人陳時政之得失,司道無一折言地方之利病,相率緘默,一時之風氣,有不解其所以然者。科道間有奏疏,而從無一言及主德之隆替,無一折彈大臣之過失,豈君為堯、舜之君,臣皆稷、契之臣乎?一時之風氣,亦有不解其所以然者。臣考本朝以來,匡言主德者,孫嘉淦以自是規高宗,袁銑以寡欲規大行皇帝,皆蒙優旨嘉納,至今傳為美談。糾彈大臣者,如李之芳參劾魏裔介,彭鵬參劾李光地,厥后四人,皆為名臣,亦至今傳為美談。自古直言不諱,未有盛于我朝者也。今皇上御極之初,又特詔求言,而褒答倭仁之諭,臣讀之至于抃舞感泣。此誠太平之象。然臣猶有過慮者,誠見我皇上求言甚切,恐諸臣紛紛入奏,或者條陳庶政,頗多雷同之語,不免久而生厭;彈劾大臣,懼長攻訐之風,又不免久而生厭。臣之愚見,愿皇上堅持圣意,借奏折為考核人才之具,永不生厭斁之心。涉于雷同者,不必交議而已;過于攻訐者,不必發抄而已。此外則但見其有益,初不見其有損。人情狃于故常,大抵多所顧忌,如主德之隆替,大臣之過失,非皇上再三誘之使言,誰肯輕冒不韙?如藩、臬之奏事,道員之具折,雖有定例,久不遵行,非皇上再三迫之使言,又誰肯立異以犯督撫之怒哉?臣亦知內外大小,群言并進,即浮偽之人,不能不雜出其中。然無本之言,其術可以一售,而不可以再試,明鑒高懸,豈能終遁!方今考九卿之賢否,但憑召見之應對;考科道之賢否,但憑三年之京察;考司道之賢否,但憑督撫之考語。若使人人建言,參互質證,豈不更為核實乎?臣所謂考察之法,其略如此。三者相需為用,并行不悖。
臣本愚陋,頃以議禮一疏荷蒙皇上天語褒嘉,感激思所以報。但憾識見淺薄,無補萬一,伏求皇上憐其愚誠,俯賜訓示,幸甚。謹奏。
譯文
為響應詔命陳述個人意見之事而奏報。
二月初八日,奉皇上命令,各部門領導及負有監察獻言之責的科道官員,都要對朝廷用人行政諸方面的一切事宜,據實稟告,并以密件形式上報。從這道命令中可以看到皇上品德謙虛且勵精圖治。臣私下認為,用人與行政,這兩者自古以來都是相提并論的,獨獨到了我們清朝,則各種政事,朝廷都有一定的規矩制度,既完備又詳盡,不是可以隨便議論的。故而今天我們應當仔細研究的,不在行政,而是在用人一個方面。當今人才并不缺乏,給這些人才以好的作育,并讓他們脫穎而出,確實需要依靠皇上的巧妙運作。大抵說來,此中的機制為三點:一為轉移,二為培養,三為考察。三者不可廢一,請容臣來為皇上陳述。
所謂轉移,是什么意思呢?我朝每代君王為政,大抵都是因為時俗出現了偏差,于是提出一些新的措施來糾偏歸中。順治時代,因戰爭創傷剛剛恢復,民心未定,故圣祖皇帝(康熙)以“寬和”為政策的基調。康熙末期,國家長久平安無事,故吏治松弛,刑罰少使用,故百姓偷懶,因而世宗皇帝(雍正)以嚴刑峻法來加以補救。乾隆、嘉慶的時候,社會風氣崇尚才華,故讀書人好高騖遠,因而剛剛離開我們永遠而去的皇帝(道光)以鎮靜來加以收斂,以求改變浮夸的不良風氣。一時間,優秀人物皆墨守成規,不敢顯露才智鋒芒。于是守舊者多,而有抱負有作為者逐漸減少。大多視膽小退縮為謹慎,視柔順附和為恭敬。以臣看來,在這種風氣影響下,京城官員在辦理公務上出現了兩個通病:一為退縮,一為瑣屑。地方官員在辦理公務上也有兩個通病:一為敷衍,一為顢頇。所謂退縮,就是共同辦事的官員互相推諉,不愿多做一點事,動不動就請旨,把煩惱推給朝廷,生怕自己承擔責任。所謂瑣屑,就是斤斤計較,不識大體,眼睛只看細枝末節而不顧全局。所謂敷衍,就是只知道借改頭換面應付眼前,而不管日后的長遠利益。所謂顢頇,就是指表面上裝模作樣,而內里的政務實際上已一塌糊涂,給朝廷的奏章上盡是粉飾太平的文字,并無一句觸及要害的話。這四個方面的毛病相沿已久成為習俗,大家都只求茍且偷安沒有過錯,不思振作有為,將來一旦遇到艱難的大事,國家必定有缺乏應對之才的憂患。逝去的皇帝深知官場的狀況,因而極為急迫地尋求一些有用之才,用來整治頹唐的風氣。去年在京察官員中,數月之內,提拔為臬司(相當于主管一省刑偵治安方面的副省長)的有三人,提拔為藩司(相當于主管一省財政方面的副省長)的有一人,也是想借破格提拔讓人才脫穎而出,用來整頓疲沓的積習。無奈積重難返,不可能很快地予以扭轉。現在若一下子重用勵精圖治的人,又怕有些浮躁的人借此投機取巧,反不能收到實效。以臣的愚見,要想讓那些有用的人才能在朝廷的法規中很好地發揮作用,不如使他們努力求取學問。
漢臣諸葛亮說:“才干須從學問中來,學問須以見識為基礎。”這是很精當的議論。但是,要想人才都知道好學,又必須皇上自己以身作則,才能掌握轉移社會風氣的根本。臣考察康熙皇帝在登極之后,勤學好問,對儒學有研究的大臣每日召他講課,無論冬夏寒暑都不停頓,甚至在過生日、在平三藩之亂的戰爭時期也不停止。在召見臣侍時,也與他們反復探討學問上的事。因而當時人才濟濟,愛好學術的人多。到了康熙末年,那些博學偉才者,大半都是圣祖所教諭而成的。皇上正當青春,與圣祖講求學問時的年齡差不多,以臣的愚見,擬請在二十七個月(所謂三年守喪之期)后,恢復圣祖每日進講的舊例。如此,則會傳播于四海,人人聞風響應。皇上召見臣侍時,與他們從容討論那些學問的疑難問題,遇見無才能者,則勉勵他們向學,并嚴厲整治辦事模棱糊涂疲憊拖沓的風氣;遇見有才干者,則愈加勉勵他向學,用以糾正他的剛愎自用、刻薄苛嚴的偏差。如此十年之后,于人才方面必定大有起色。一人倡道好學于皇宮,眾多英才在全國各地受到鼓舞。它的發微在此,而收效則在其他地方。康熙年間的往事,于今天可以清晰地看到。鑒于當今的萎靡不振因循守舊,故而以振奮有所作為相期待。又考慮到今后或許會因此而張揚狂妄,于是又以《詩》《書》等經典來加以惠澤。只是為了在潛移默化中來糾偏,并不想矯枉過正。人才的轉移之道,大致如此。
所謂培養之方是什么呢?凡人才未入官場者,姑且不論,其已入官場者,如內閣、六部、翰林院,這些部門最是人才聚集之地,將來內廷的卿相,地方上的督撫,大致不會出這八大衙門之外。此八大衙門中人才數千,皇上不可能一一都知道。培養這些人才的責任,不得不交給各衙門的堂官(正副領導)。所謂培養的方法約有幾點:一為教誨,一為甄別,一為保舉,一為超升。堂官對于部屬來說,一句話的嘉獎,都可以令他們感激圖報;半句話的批評,他們都會畏懼而改正過錯。這就是教誨的作用,不可輕視。荊棘不拔除,則蘭蕙長不好;害馬不去掉,則騏驥的志氣就不會舒張。這就是甄別的作用,不可輕視。嘉慶四年、十八年,朝廷兩次令各部院堂官推薦中下級官員。這就是保舉的先例。雍正年間,甘汝來以一主事的身份而得到人參的賞賜,外放知府。嘉慶年間,黃鉞則以主事的身份而充任翰林,入南書房當值。這就是超升的先例。可以這樣說,人才譬如莊稼,部門領導的教誨好比栽植培育,而甄別則好比分別良莠,保舉則好比灌溉,皇上的越級提拔則好比甘雨時降,禾苗得此而蓬勃生長。各部門堂官經常到機關辦公,則好比農夫天天到田里去干活,才能對莊稼的成長情況很清楚。現在各部門的堂官,多為在內廷有職務的人,甚至接連幾個月都不踏衙門的門,與部屬們關系疏淡,除幾位機要秘書外,大部分人連面都見不到。好比禾苗與稗草,聽任它們自生自滅于田中,而農夫不聞不問。
教誨之法不再聽說,甄別的例子也不再出現,近來奉到保舉明令,又只說到地方上的官員,而不言及京官。那么,培養之道,不尚有欠缺嗎?近幾年來,六部人員愈來愈多,有的人二十年間都得不到實職,還有的甚至一輩子得不到執筆擬稿的機會。內閣、翰林院的官員數也是先前的三倍,往往十年間得不到一個差事,不能獲一級遷升,這已經是讓英才大受摧折了。而堂官們都多在內廷辦事,年頭到年尾見不到一面。比如吏部六個堂官,有四個在內廷當差;禮部六個堂官,也是有四個在內廷當差;戶部六個堂官,都在內廷當差;翰林院兩個掌院學士,也都在內廷當差。對于這些堂官而言,他們隨侍在圓明園,本難分身去機關辦事,何況還有的或兼署兩個部,或管理幾處。身為中下級官員者,只能與堂官在所擬文稿請簽字時匆匆見上一面,或者匯報工作時對面簡單說幾句,即使是才德都優秀,也不能得到堂官與他好好談談話的機會,又怎么能指望讓皇帝知道自己呢?不少人才,近在眼前,而不能受到著意培養,真是太可惜了。
臣建議,請皇上酌量考慮,每個部門必須有三至四個堂官不去內廷當差,命令他們每天都到衙門里辦事,以便與部屬們互相商辦公務。翰林院掌院學士,也必須有不入內廷當差者,命令他與翰林院的編修、檢討等人打成一片。務必使屬官的性情、心術,讓主管官員知道得清清楚楚。皇上不時詢問部門堂官,誰有才干,誰品性正直,誰可以做小事,誰可以擔當大任。這樣一來,不但各部門中下級官員的優劣情況都已知道,而且各部門堂官的深淺程度也可從中測試出來。從旁考核,相互稽察,于是八大衙門中的人才概況,便在皇上的胸中掌握了。那些中下級官員,但使他們的姓名為皇上所知曉,不必升官晉級,他們已經感激莫名了。于是保舉之法、甄別之事,便可以有條不紊地符合過去的成例舉行。皇上偶爾越級提拔一兩個,則優秀人才一獲晉升,普通官員的精神都隨之而振作。培養之方,大致如此。
所謂考察之法是什么呢?古代詢問事務、考察言論二者并重。近來各衙門辦事,小事則依循舊例,大事則請示皇上,其才干謀略如何已無法看出,不如從言論上來考察為好。而召對時的回答,面對著近在咫尺的天威,又不敢放開去議論,如此,則不如從奏折中去考察。國家有規定,京官中的各部門堂官及都察院的監察御史六部給事中,地方上的總督巡撫藩司臬司,皆有向皇上報告公事的職責。各省道員,不許專折謝恩,而許專折言事。但十多年來,各部門堂官,沒有一個人指出時政方面的得失,地方上的兩司及道員等官員,沒有一道奏折言及當地政事上的利弊,大家都于此保持沉默。這樣一種風氣,真不理解它是如何形成的;御史給事中間或有人上奏,但也從無一人言及皇上品德上的長短,無一道折子彈劾大臣的過失。難道皇上就是堯、舜那樣的圣君,臣工都是稷和契一類的賢臣嗎?這樣一種風氣,也不理解它是如何形成的。
為臣的考察本朝以來糾正皇上品德方面的,有孫嘉淦規勸乾隆皇帝注意防止自以為是,袁銑規諫道光皇帝注意清心寡欲,都得到皇上的表揚。這兩件事至今傳為美談。至糾彈大臣方面的,有李之芳參劾魏裔介,彭鵬參劾李光地,這四個人以后皆為名臣,至今也傳為美談。自古以來,在直言不諱上,沒有再超過我們這一朝的。現在皇上剛剛登極,便特意頒發明令征求建言,而且對倭仁的言折予以褒獎。為臣的讀了這些圣旨后非常感動,這是國家太平的景象。
然而,為臣的仍有過慮之處。因為皇上求言心很切,擔心諸臣紛紛上奏,或是議論政務,有很多相同的話,看多了這類折子,皇上不免久而生厭。彈劾大臣,又擔心助長攻訐的風氣,也難免久而生厭。為臣的建議,唯愿皇上堅持定見,對借助奏折來考察人才的這一方法,永遠不生厭煩心。對于那些相互雷同的折子,只是不交有關部門議論而已;涉于攻訐的折子,只是不公開而已。此外,則但看它好的一面,不必去計較它有害的一面。人之常情大抵多顧慮。如皇上品德上的長短,大臣的過失,若非皇上再三鼓勵發表意見,誰愿意輕率冒犯?如藩司臬司的奏折事由,道員的專門奏折,雖有規定,但很久以來已不遵循,若非皇上再三強迫他們發表自己的看法,又有誰肯標新立異來招致總督巡撫的惱怒呢?為臣的也知道,中央地方大小官員都上書獻言,不能排除有浮躁虛偽的人混雜在其中,然而無根據的建言,只可以說一次,不可能再三說。皇上英明如明鏡高懸,豈能讓那些作偽者逃遁。當今考察九卿之賢與不賢,只憑召見時的應對;考察御史給事中的賢與不賢,只憑三年一次的京察;考察藩司臬司道員的賢與不賢,只憑總督巡撫的評語。倘若讓人人建言,相互參照,豈不更為核實嗎?為臣的所謂考察之法,大致如此。轉移、培養、考察三者互相配合,并行不悖。
為臣的本愚陋,早兩天以《遵議大禮疏》而蒙皇上親口表揚,心里非常感激,為報答圣恩而再上這道奏折,但遺憾的是見識淺薄,不能有補于萬分之一,請求皇上憐恤為臣的愚誠之心而加以訓示,則幸運之極。謹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