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自序:一生最愛是詩文
- 情性之詠:唐浩明評點曾國藩詩文
- 唐浩明
- 1896字
- 2024-11-04 14:57:04
有一年,我在深圳舉辦的市民講壇上講曾國藩。講座完后,有聽眾向我提問題:曾國藩最喜歡做什么事?他最想做一個什么樣的人?我說:曾國藩最喜歡做的事是吟詩作文,他的人生目標是做一個優秀作家。話音剛落,全場哄堂大笑,隨即鼓起掌來。我想我的這個回答一定出乎大家的意外。可能他們以為曾國藩的人生理想是做圣賢,退一步也要做大政治家。有的聽眾也許以為我是在玩幽默,因為我是個作家。當然,其中也會有不少文學愛好者,他們為這個回答而興奮。不管出自何種原因而大笑,我能感覺到這個回答給大家帶來了快樂,因為跟圣賢比起來,作家畢竟與蕓蕓眾生貼近親切。
其實,我的回答是很認真的,也自認為符合曾氏的本意。這有大量的證據可以作為支撐。
我們從曾氏最喜歡讀的書來看。
道光二十四年三月,他在給諸弟的家書中開列一張他平日的熟讀書目:《易經》《詩經》《史記》《明史》《屈子》《莊子》以及杜詩韓文。八種書中詩文占了一半,《史記》半是歷史半是文學,《莊子》則半是哲學半是文學。如果將這層因素考慮進去,則詩文的分量就更重。
他說人生有三樂,第一樂是“讀書聲出金石,飄飄意遠”。哪些書讓他讀時聲出金石呢?他說:“李杜韓蘇之詩,韓歐曾王之文,非高聲朗誦則不能得其雄偉之概,非密詠恬吟則不能探其深遠之韻。”由此可知讓他讀出聲音來的書都是文學作品。這個“樂”到底有多大,我們聽聽他的回答:“余所好者,尤在陶之五古、杜之五律、陸之七絕,以為人生具此高淡襟懷,雖南面王不以易其樂也。”因具有詩人那種高淡胸襟所獲得的精神快樂,雖南面為王也不可取代。
我們從他所編的書來看。
他一生編了兩部大書。一部曰《十八家詩鈔》,一部曰《經史百家雜鈔》。這兩部書皆起念于翰林院,完成于軍營,耗時達十余年。他在政務叢雜、戎馬倥傯之際,為何要花費極大心血與精力來編前人的詩文?答案只有一個:他從心里喜歡文學!
最有力的支撐當然是他本人留下的文字。他留下的文字雖然很多,但絕大部分是奏折、批牘以及其與官場士林聯系的信函,這些都是公務文書,屬于私人著述的只有一部詩文集。當時不少大吏都喜歡從事經學、史學研究,因為經史之學才是正經學問。遺憾的是,曾氏沒有這些方面的專著。說曾氏忙,沒有時間為之,固然也是理由,但關鍵的原因不在這里。他在翰林院七八年,為時并不短,如果要寫,完全可以寫出一兩部書來。這說明曾氏的心不在此。他說早年在京師時讀《易經》昏昏欲睡,而讀李白的詩則意氣飛揚,足見他的心思不在哲學上。他的心思在哪里呢?他說:“惟古文與詩二者用力頗深,探索頗苦,而未能介然用之,獨辟康莊,古文尤確有依據,若遽先朝露,則寸心所得遂成廣陵之散。”原來,他艱難探索、刻苦力行的,是詩和古文的研究與創作。他的確是在孜孜以求做一個作家!
他要做一個什么級別的作家呢?
咸豐十一年八月,胡林翼去世。此事引發湘軍集團的集體悲哀,湘軍高層紛紛以詩文挽聯來寄托哀思。左宗棠寫了一篇《祭潤帥文》,寄給曾氏看。曾氏在這年十月二十九日給左氏復信,說:讀你的這篇文章,是愈讀愈妙,哀婉之情、雄深之氣,再加上詼詭之趣,差不多可與韓昌黎、曾文節鼎足而三。一個月后,他給李續宜寫信,又說李的奏稿將剛勁寓于和平之中,可與曾文節并駕齊驅。同時又告訴李,他給左宗棠的信里也提到曾文節,而且說這是給左的極高待遇。最有趣的是,他還要問李:你道曾文節是誰?
清制,有翰林功名且官居二品以上者,死后可得“文”之謚,至于“文”后的那個字則要依本人生前的事跡定。因戰事而死,通常可得一個“節”字。如咸豐十年因太平軍攻打杭州而投水自殺的戴熙,死后被謚為文節。曾氏是做好死于戰事準備的。曾文節,顯然是他的夫子自道。這位老夫子要明白地告訴世人:曾文節就是今天的韓愈,誰能與曾文節相提并論,那就是極好的文章。
這誠然是曾氏的風趣,但曾氏渴望做今世韓愈之心,不也昭然若揭了嗎?
這位以當世韓愈自命的曾文節,為后人留下三百二十余首詩、一百四十余篇文章、一百七十余副聯語。他的詩作被稱為開拓了晚清的宋詩運動。他的文章,被公認為代表晚清桐城文派的最高成就,他本人則成為湘鄉文派的開宗立派者。最有意思的是,當代著名學者南懷瑾認為清代的聯語可以與唐詩宋詞并列,而清聯的代表人物則是曾國藩與左宗棠。如果南氏此說能得到學術界的認可,那么,曾氏將在中國文學史上有很高的地位。曾氏喜為聯語,但并沒有把它看得很重。一百多年后,居然能得到后人的這等評價,這大概是曾氏生時絕沒有料到的事。
筆者從新版曾氏全集中選取詩一百三十五首、詞兩闋、聯語四十四副、文章四十七篇,著重在寫作背景與筆者自己的淺薄理解兩個方面,給讀者一些評點,希望能有助于讀者對曾氏詩文的閱讀與欣賞。
乙未 盛夏 于長沙靜遠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