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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本緒論概述近代詩歌與中國詩歌敘事傳統的轉型。

與前代相比,清代詩歌總體上具有更強的敘事性。錢仲聯概括“敘事性是清詩的一大特色”,說:

從錢謙益、吳偉業、顧炎武、錢秉鐙等人以易代之際政治歷史作為主題的敘事詩歌,到施閏章、趙執信、胡天游、蔣士銓等人以抨擊弊政、留心民瘼為主題的作品,到朱琦、魯一同、姚燮等人以鴉片戰爭為主題的作品,乃至黃遵憲、丘逢甲、康有為、梁啟超等人以清末朝政和國際時事為主題的作品,以詩歌敘說時政、反映現實成為有清詩壇總的風氣。十朝大事往往在詩中得到表現,長篇大作動輒百韻以上。作品之多,題材之廣,篇制之巨,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可以說,敘事性是清詩的一大特色,也是所謂“超元越明,上追唐宋”的關鍵所在。(1)

錢仲聯所概括的近代詩敘事性涵蓋了新體詩和舊體詩。錢仲聯從敘事角度來概括近代詩史,開啟了一個新視野。中國詩歌是大傳統,中國詩歌敘事是小傳統,兩者是相互貫通的。這在近代也概莫能外。本書貫通近代新舊詩歌敘事傳統,結合近代新舊詩歌敘事理論觀念,具體探究新舊詩歌在主要詩派及其代表作家、中心事件敘事的成就和特點。這也可以視為對錢仲聯以敘事統率近代詩史的進一步展開。

一 近代“新體詩”的產生及其敘事理念

和以往詩壇有所不同,近代詩壇產生了“新詩”,從而出現了“新體詩”與“舊體詩”傳統的分立。而在近代詩壇,無論新舊詩歌傳統還是新舊詩歌敘事傳統都既相區別又相聯系。為了描述近代詩壇敘事傳統的方便,此處首先探討“新體詩”。甲午戰爭之后,梁啟超、譚嗣同、夏曾佑、黃遵憲等人開始嘗試創作新詩,并同時使用了“新詩”“新學詩”“新派詩”“新體詩”等概念。

“新詩”概念是逐漸出現的。1897年,曾廣鈞為黃遵憲的《人境廬詩草》作序,稱許黃氏詩“善變”,是詩歌之“變體”。黃遵憲《酬曾重伯編修》第二首云:

廢君一月官書力,讀我連篇新派詩。《風》《雅》不亡由善作,光豐之后益矜奇。文章巨蟹橫行日,世變群龍見首時。手擷芙蓉策虯駟,出門惘惘更尋誰?(2)

黃氏直接標舉自己的作品為“新派詩”,學術界也把他的《人境廬詩草》視為“新派詩”中的代表作。如其卷三收錄了黃遵憲從光緒三年到光緒七年(1877—1881)出使日本時期的詩作,使用了“歐羅巴”(《陸軍官學校開校禮成賦呈有棲川熾仁親王》)、“總統”(《罷美國留學生感賦》)、“維新”(《琉球歌》)等新詞。卷四收錄了黃遵憲從光緒八年到十一年(1882—1885)出使美國時期的詩作,《紀事》一首描述美國共和黨與民主黨競選,用了“華盛頓”“美利堅”“獨立”“平等”“自由”等新名詞。《人境廬詩草》卷六敘寫他跟隨薛福成出使歐洲之見聞,其中《今別離》一詩,寫到“輪船”“火車”“電報”“照相”以及東西半球的地理知識,被梁啟超視為“以舊風格含新意境”(3)的典范之作,受陳三立稱贊為“千年絕作”(4)。顯然,黃遵憲這些“新派詩”非如一般新體詩人只是“挦扯新名詞以表自異”(5),而是具有現代西學新思想、新境界、新事物的基礎的。總之,“新派詩”在敘事的內涵、語言和方式上都有自己的特色。黃遵憲是“新派詩”中成就最高的詩人,也足以為“新派詩”敘事性之表率。

維新變法失敗后,梁啟超逃亡海外,依賴《清議報》《新民叢報》《新小說》發動了“詩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說界革命”,正式舉起了新文學的大旗,標志著新詩傳統的正式成立。梁啟超還對新詩理論做出總結和概括。他把“新詩”建立在“新學”的基礎上,而與之相對應的是“舊學”。梁啟超《三十自述》講到自己18歲(1890)時始師事康有為,“先生乃以大海潮音,作獅子吼,取其所挾持之數百年無用舊學更端駁詰,悉舉而摧陷廓清之……自是決然舍去舊學”(6)。所謂“舊學”,主要指在乾嘉學術史占據主流地位的“漢學”。梁氏提出“我們要把當時壟斷學界的漢學打倒”(7),抨擊與康有為《大同書》《公理通》相對立的“訓詁詞章學”,在當時詩壇主要針對的是倡導學人之詩的同光體。梁啟超提倡的“新詩”創作,要求“非經典語不用”,而“所謂經典者,普指佛、孔、耶三教之經,故《新約》字面,絡繹筆端焉”(8)

其時被放歸故里的黃遵憲,迅即致函梁啟超,積極呼應“詩界革命”:

報中有韻之文,自不可少。然吾以為不必仿白香山之《新樂府》、尤西堂之《明史樂府》。當斟酌于彈詞粵謳之間,句或三、或九、或七、或五,或長短句,或壯如《隴上陳安》,或麗如《河中莫愁》,或濃至如《焦仲卿妻》,或古如《成相篇》,或俳如俳伎詞。易樂府之名而曰雜歌謠,棄史籍而采近事。(9)

黃遵憲首肯詩歌是有韻之文,內容要敘寫時事,而形式則可不拘,可參照古代歌謠、樂府、俳句以及近代彈詞、粵謳。而這些韻文都是俗體詩詞,特別在語言上較為通俗。可見,黃遵憲對“五四”前后開始流行的白話詩具有一定的先知先覺。本書將有專章來探討新詩白話的演變問題。

“新詩”之“新”,在語言上多體現為“挦扯新名詞”,在思想內容上根基于“新學”。“新詩”的內涵不斷發展變化,從康梁的“今文經學”、黃遵憲的“西學”,到南社的“反抗滿清”、辛亥革命家的“三民主義”、“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民主與科學,有一以貫之之道。其共同點在于:融匯西學,重釋傳統。表現這些新思想新文化的詩歌,都可視為新詩體系中的成員,從而樹立了一個從晚清到“五四”的新詩傳統。以梁啟超、黃遵憲為首開創的“新派詩”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力主“尊情”(10)、張揚“怪魁”(11)個性的龔自珍,主張“師夷長技以制夷”(12)、論詩“主逆”(13)的魏源,已在今文經學和西學等方面奠定了“新詩”之基石。從明清以來流行的民間俗體詩,以及從袁枚、龔自珍始興到梁啟超、黃遵憲成熟的白話文言詩,則構成了一條貫通近代新派詩語體新變的命脈。

在晚清,“新詩”傳統初步成立,“新詩”敘事傳統也粗具雛形。具體表現為:在抒情敘事主體方面更注意突出人物個性,在思想上更關注西學與社會變革,在技巧方法上更注意運用新名詞、描寫新事物。當然,晚清這些“新詩”敘事的特點都脫胎并依附于“舊詩”傳統中,雖說打開了新局面,但尚沒有全面開創出新思想、新內容、新體裁、新白話的風氣。直到“五四”新文學運動中催生了現代新詩之后,“新詩”傳統才算正式成熟。

二 宋詩派的敘事理論與實踐

正如“舊學”為“新學”所定義,“舊體詩”也為“新體詩”所定義。因為有了“新體詩”之名,與之相對應的傳統詩歌就統統成了“舊體詩”。清末民初的“舊體詩”雖為“新體詩”所定義,卻并沒有失去詩壇主流的地位,而主張“學人之詩”的宋詩派則是晚清“舊體詩”的主流。宋詩天生就帶有敘事性強的特點,宋人魏泰概言詩歌“述事以寄情,事貴詳,情貴隱”(14),顯然更推重敘事而不是抒情。在晚明公安派領袖袁宏道心目中,宋詩最主要的特色就是敘事:

有宋歐、蘇輩出,大變晚習,于物無所不收,于法無所不有,于情無所不暢,于境無所不取,滔滔莽莽,有若江河。今之人徒見宋之不唐法,而不知宋因唐而有法者也。(15)

他所謂“物”“境”大體都與事有關,而“情”也不能脫離人事。相對于前人,晚清宋詩派詩學的敘事理論觀念又有重要的變化和發展。

清人承“軼宋窺唐”(16)的明人之后,傾向于推崇宋詩,宋詩派在道咸之際崛起,到清末同光體掀起高潮。汪辟疆概言:“近代詩家,淵源兩宋,最早則姚姬傳之提倡山谷,而程春海、祁春圃、何子貞、鄭子尹、曾文正繼之。陳散原、沈子培、陳石遺尊宋尤力,天下詩人盡北面矣。”(17)指出了道咸宋詩派與同光體一脈相貫的特點。同光體詩學理論的靈魂人物陳衍還詳細地勾勒出晚清宋詩派內部兩派及其發展脈絡:

前清詩學,道光以來一大關捩。略別兩派:一派為清蒼幽峭。……蘄水陳太初(陳沆字)……當時嗣響,頗乏其人。魏默深(源)之《清夜齋稿》稍足羽翼。……此一派近日以鄭海藏(鄭孝胥號)為魁壘,其源合也。……其一派生澀奧衍。……鄭子尹(珍)之《巢經巢詩鈔》為其弁冕,莫子偲足羽翼之。近日沈乙盦(沈曾植號)、陳散原(陳三立號)實其流派。(18)

陳衍認為,晚清宋詩派內部有“清蒼幽峭”“生澀奧衍”兩派,都從道咸貫穿到同光詩壇,且各有傳人。

陳衍把“學人之詩”視為宋詩派的標志性特色,說:“有清一代,詩宗杜韓者,嘉道以前推一錢萚石侍郎,嘉道以來則程春海侍郎、祁春圃相國。而何子貞編修、鄭子尹大令皆出程侍郎之門,益以莫子偲大令、曾滌生相國諸公,率以開元、天寶、元和、元祐諸大家為職志,不規規于王文簡之標舉神韻、沈文慤之主持溫柔敦厚,蓋合學人、詩人之詩二而一之也。”(19)晚清宋詩派提倡“學人之詩”,主要是把“學問”融入詩歌創作與批判之中,從而形成了成熟的宋詩學。由云龍《定庵詩話》云:“迄于同光之交,鄭子尹、莫子偲倡于前,袁漸西、林晚翠暨散原、石遺、海藏諸公繼于后,他如諸貞壯、李拔可、夏劍丞,皆出入南北宋,標舉山谷、荊公、后山、宛陵、簡齋以為宗尚,清新警拔,涵蓋萬有。淺薄之夫,蹙眉咋舌,不能升堂而嚌其胾。論者謂為詩學之頹波,余則以為詩家之真詣自今日而始顯,固有可為知者道,難為俗人言者矣。”(20)張仲謀總結清人“在宋詩文獻的搜集整理、宋詩特征的體認與凝定、宋詩優劣的總結與揚棄等方面,清人都做了大量的工作。可以說,只有到了清代,宋詩學才真正形成”(21)。晚清宋詩派倡導“學人之詩”,主要是把“學問融入詩歌創作與批評之中,帶動了詩歌敘事內容與風格的變化,且在詩歌敘事理念、敘事焦點、敘事風格、敘事主體等方面融匯了自己的特點。

(一)道咸宋詩派詩學及其敘事理念

為晚清詩壇開拓宋詩方向的人是程恩澤。他以高位主持詩壇,其一生交游盡顯了晚清宋詩派發展的脈絡與軌跡。他結交了祁寯藻、鄧顯鶴、梅曾亮、阮元等眾多文人,培養了“西南大儒”鄭珍、莫友芝、何紹基等弟子,這些人都是道咸文壇的核心人物,也是道咸宋詩派的中堅力量。程恩澤指出嘉道詩壇“文章至今日,積弱不可強。稟賦益以薄,風骨何其尪。必有扛鼎力,美丑斯可商”(22),對康熙朝王士禛的“神韻說”及乾隆朝沈德潛的“格調說”、袁枚的“性靈說”之流弊均表示不滿,而勇以復興文道自任。程恩澤贊賞后被梁啟超譽為“湘學復興導師”(23)的鄧顯鶴“詩文道之余,實具龍象力。文得歐蘇正,詩欲杜韓逼”(24),明確表達了以詩文補充“道”的宗旨。他在為鄧顯鶴詩集所寫序言中說:“古今以詩傳者,其本必不在詩,必其道與性情確然有以自立,然后其藝成,其言傳”(25),認為“道”與“性情”都能“自立”才是好詩。有時候,程恩澤把對“道”的表述換成“學問”二字,可見其心目中的為詩之“道”與“學問”的關聯度之高。其《金石題詠匯編序》論述性情與學問二者的關系以及學問在詩中的作用:

《詩》《騷》之原,首性情,次學問。詩無學問則《雅》《頌》缺,《騷》無學問則《大招》廢。世有俊才灑灑,傾倒一時,一遇鴻章巨制,則瞢然無所措,無它,學問淺也。……況訓詁通轉,幽奧詰屈,融會之者,恍神游于皇古之世,親見其禮樂制度,則性情自莊雅,貞淫正變。或出于史臣曲筆,賴石之單文只詞,證據確然,而人與事之真偽判,則性情自激昂,是性情又自學問中出也。(26)

他提倡為詩“首性情次學問”,又把“性情”“學問”相融的詩歌傳統上溯至《詩經》《離騷》。由于人人都承認“性情”是詩詞中應有之義,他對“學問”的張揚就更為人所重視。程恩澤對“學問”的認識有廣有狹。廣義而言,他本人曾從著名樸學大師凌廷堪游學,對“天算、地志、六書、訓詁、金石,靡不精究”(27),且在多個方面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果,這些都可說是“學問”的內容。狹義而言,他在上段引文中提出,“禮樂制度”的學問需要融會“幽奧詰屈”文字的“訓詁通轉”,“史臣曲筆”的學問則依賴于金石“單文只詞”之“證據確然”,這就把詩中“學問”具體落實到詩歌敘事抒情的文字與風格等方面。總之,他所謂“學問”的核心是建立在漢學基礎上的文字學,在創作中也多喜用生僻的古文字。

程恩澤與祁寯藻長期同僚,私交也篤,常以詩相酬唱。程恩澤死后,祁寯藻繼續鼓吹宋詩。祁寯藻也主張學人之詩與詩人之詩合一,并在創作上加以體現。他“考古數典”而撰《痘詩付彭孫》一詩,引用《痘癥理辨》《四庫全書總目》《文苑英華》等描述治痘史,又引《醫宗金鑒》及民風時俗分析痘癥病因。全詩多用醫學語言和學術考證,來展現詩人為彭孫出痘而題詩相贈一事,結尾希望彭孫順利長大。孫之梅教授評價說:“程恩澤、祁寯藻是晚清宋詩派的開創者,他們的詩學以同為主,主要表現為:第一,詩人之詩與學人之詩合一,落實到詩歌創作中為性情與學問合一;第二,對杜、韓、蘇、黃詩學體系的確立。”(28)

在道咸間宋詩派中理論成就最高的代表人物是何紹基。黃霖先生在《中國文學批評通史》(近代卷)中評價說:“從文學理論批評而言,在道、咸間的宋詩派中,還是要數何紹基的言論最為突出……不但大大充實了宋詩派的理論基礎,而且其意義遠遠超出了宋詩派的范圍,在近代詩論史上頗有光彩。”(29)何紹基《題馮魯月小像冊論詩》云:

作詩文,必須胸有積軸,氣味始能深厚,然亦須讀書。看書時從性情上體會,從古今事理上打量。于書理有貫通處,則氣味在胸,握筆時方能流露。蓋看書能貫通,則散者聚,板者活,實者虛,自然能到腕下。如饾饤零星,以強記為工,而不思貫串,則性靈滯塞,事理迂隔,雖填砌滿紙,更何從有氣與味來。故詩文中不可無考據,卻要從源頭上悟會。有謂作詩文不當考據者,由不知讀書之訣,因不知詩文之訣也。(30)

他把唐宋以來文學理論中的“氣味”“性情(靈)”“事理”諸說,統統歸源于“讀書”,并具體則落實到“考據”上來。這些意見雖發源于程恩澤等人,但他說得更為明確,對學人之詩的理論概括更為透徹。

何紹基在詩學中融合了他個人有關“學問”的獨特見解。首先,何紹基十分重視寫人之性情,提出了“文章本性情”(31)的概念。他以“性情”為重,尤其強調宋儒的修養功夫:“平日明理養氣,于孝悌忠信大節,從日常起居及外間應務,平平實實,自家體帖得真性情。”(32)可見,能“明理”者才是“真性情”。何紹基詩中寫了大量思親詩,其“客里憐佳節,頻頻夢老親”(33)“夢中歸來殘月耿”(34)“思如海水不可詳”(35)等句,分別為思念雙親、妻兒、諸弟和舅氏之作。他的贈友詩以及抒發民困的災難詩,都是飽含深情而又事理明晰,具有生動感人的力量。其次,他對“學問”的認識相當寬泛,融入了多種藝術形式的實踐經驗,尤其是書畫藝術。曹旭概括說:“何紹基同樣把詩歌、書法、繪畫、金石審美集合在一起,融合讀書、性情、江山之助和考據,拓展了詩學的疆域,確立了近代‘宋詩派’的美學原則,成為‘宋詩派’理論的倡導者和實踐的開拓者。”(36)最后,何紹基專注于追摹蘇詩。金天羽稱他為“晚清詩人學蘇最工者”(37),錢仲聯稱他為“晚清學蘇第一人”(38)。何紹基也在多次詩歌創作中表達了對蘇軾的特別尊崇之意。其《重謁三蘇祠》云“回思全蜀游,江山粗可說。惟有三蘇祠,時時夢魂結。翩然復戾止,渴思兩年泄”(39),描繪出心中熾熱的“蘇軾情結”。

道咸宋詩派名家還有鄭珍、莫友芝,錢仲聯論云:“乾嘉以后,作者大都挹袁、趙之余波,輕靡流滑,至于不可遏止。鄭、莫諸公,欲救其弊,乃力趨昌黎、東野、山谷、后山一路,若近日則既家西江而人宛陵矣。”(40)本書將以道咸宋詩派中創作成就最高的詩人鄭珍為代表,探討其敘事特色。

(二)“同光體”詩學及其敘事藝術

同光體正式登臺是在光緒以后,故而有人會認為同治詩壇出現了“斷層”(41)。準確說來,同治朝不是宋詩派的斷層期而是過渡期。道咸之際宋詩派的核心人物祁寯藻、何紹基、曾國藩等人,仍然活躍在同治詩壇。尤其是作為“晚清中興四大名臣”之一曾國藩,集政治領袖、軍事領袖與文化領袖于一身,他一力標舉宋詩,受到廣泛追捧,是宋詩派承上啟下的關鍵人物。徐世昌稱他“余事為詩,承袁、趙、蔣之頹波,力矯性靈空滑之病,務為雄峻排奡,獨宗西江,積衰一振”(42),陳衍亦說“湘鄉出,而詩學皆宗涪翁(43)”,侯長生稱曾國藩是“近代宋詩運動的發散中心”(44),都表彰了他在擴大宋詩影響上的重要貢獻。曾國藩自敘“每月作詩文數首,以驗積理之多寡,養氣之盛否”(45),一語概括出道咸宋詩派詩論的核心是“積理”和“養氣”。他又將“經濟”融入為學術之中,在桐城派“義理、考據、辭章”之外,加上“經濟”,說“經濟者,在孔門為政事之科,前代類禮、政書及當世掌故皆是也”(46)。他十分重視詩歌對社會現實的關注,對清末“同光體”詩學影響甚大。

“同光體”名稱的由來,源于在光緒九年(1883)至光緒十二年(1886)間,陳衍與鄭孝胥“戲稱同(治)光(緒)以來詩人不墨守盛唐者”(47),隨即開始標榜“同光體”之名。沈曾植謙稱自己是“詩學深,詩功淺”,陳衍則將此話粉飾為“詩學深者謂閱詩多,詩功淺者作詩少也”(48),而筆者倒覺得可以借用此話大體來概括整個“同光體”詩學勝于詩作的特色。同光體諸人普遍推崇宋詩,乃至將宋詩推到了唐詩之上:“故詩至唐而后極盛,至宋而益盛。”(49)甚至有論者認為“同光體”在詩學成就上既超越了宋人本身,也超越了本可與之相頡頏的唐詩學。侯長生說:“宋詩學到清代才開始真正形成潮流,開始具有了與唐詩分庭抗禮的地位,并在晚清這樣一個特殊的文化環境中,迅速地發展到了其歷史高峰——同光體派宋詩學,并在同光體派手中漸漸有了超越唐詩的趨勢。”(50)

“同光體”詩學對道咸宋詩派有繼承,也有創新。無論是閩派陳衍的“三元說”,浙派沈曾植的“三關說”,還是贛派陳三立所主張的由黃庭堅溯源魏晉,都表現出了立足于宋詩,發揚“學問”與“理”的宗旨。陳衍在《近代詩鈔序》和《石遺室詩話》中反復標舉“學人之詩”的概念,為同光體張目。他推舉道咸時期鄭珍的《巢經巢詩鈔》為“合學人之詩與詩人之詩二而一之”的“弁冕”(51),此一觀點在此后的鄭珍研究中影響甚著,“學人之詩”幾乎成了鄭珍詩的一大標志。跟道咸間宋詩派鄭珍等人一樣,陳衍也認為“學問”出于“讀書”:“詩之為道,易能而難工。工也者,必有以異乎眾人之為,則讀書不讀書之辨已。”(52)他認為“詩人學人二者,非肆力兼致不足以薄風騷、副雅材”(53),而要使“詩人與學人合”,就需要“具學人之根底,詩人之性情”(54)。“學人之根底”包括“經史百家”,黃曾樾引陳衍的話說:“求詩文于詩文中,末矣。必當深于經史百家以厚其基,然尤必其人高妙,而后其詩能高妙。”(55)另一同光體大家鄭孝胥則強調多讀古人詩。李肖聃《星廬筆記》說鄭孝胥“有《海藏樓詩》數卷,自謂取境吳融、韓偓、唐彥謙、梅堯臣,而最喜王安石”(56),《鄭孝胥日記》中也隨時可見“閱荊公詩,甚可愛”“閱臨川詩,極可喜”(57)的記述。鄭孝胥指示年輕人的學詩門徑說:

君誠喜此,非用力數年不可。今宜取唐人詩二家,宋人詩三兩家,國朝人一家,置案頭常看之,久又易之。俟極斐然欲作時,便試下筆,務求瘦勁,避去俗氛為主。仍隨時收羅詩料。如是久之,漸有把握,自成藝業矣。(58)

他著重倡導從宋人詩中求“瘦勁”,以“避去俗氛”。

建立在“學人之詩”基礎上的同光體詩學,甚為重視對“理”的推崇。唐詩主調而宋詩主理,偏重宋詩的人都會重視其“理”,“同光體”對“理”的表達甚為豐富。“理”包含“理趣”之意。陳衍引唐杜牧《李賀集序》“賀生二十七年死矣。世皆曰:‘使賀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騷可也’”(59),而加以闡釋說:“言昌谷俶詭之詞,容有未足于理處也。理之不足,名大家常有之。”(60)杜牧強調了“理趣”在詩歌藝術中有決定性的地位,其意見得到陳衍的認同。“理”還包含“理性”之意。沈曾植較為重視詩歌評判的“理性”標準。袁昶、樊增祥曾就各自詩風發生爭辯,請沈曾植評判,沈作詩《越老近日與樊袁酬唱往往齒及下走輒為兩絕奉覽效云門體》曰:

演雅巧知伴色稱,善鳴當復寄瀾翻。何因元祐諸賢集,只著焦明睫上觀。

脈脈幽絲一縷情,功裘女手可憐生。若為雨壁縈蝸字,亦被詩翁體物情。(61)

沈曾植并沒有明說樊袁二人孰優孰劣,只是把黃庭堅的“演雅”與“體物情”的評判標準列出來,由樊袁二人自己去衡量。

在更高的層面上來說,“理”包含為詩之“道”,即儒家義理。沈曾植在1918年的《與金潛廬太守論詩書》云:

凡諸學古不成者,諸病皆可以“呆”字統之。在今日,學人當尋杜、韓;樹骨之本,當盡心于康樂、光祿二家(所謂字重光堅者)。康樂善用《易》,光祿長于《書》(兼經緯)。經訓菑畬,才大者盡耨獲。韓子因文見道,詩獨不可為見道因乎(歐文公有得于詩)?(62)

沈曾植從杜甫的新樂府、韓愈的古文中借鑒“道”,并通過漢魏六朝經學上溯至儒家原典,以充實其為詩之“道”。對此,李瑞明解釋說:“字重光堅”“是沈氏的自造語”,“很明顯是融經入詩的觀念”,“是對陳衍有關‘同光體’詩學理論的本源式說明”。(63)同光體另一理論家夏敬觀強調詩歌既要彰揚儒家“義理”,還要符合“溫厚之旨”:

曰思慮通審者,即予所言義理。求其通,求其審,必經思慮,與義理相背,即未通未審。曰志氣和平者,詩言志,所志必合于義理,志定則氣體得其正,而無過激之思想,志氣乃歸于和平。曰不激不厲者,屬于辭氣。詩旨主于溫厚,激厲則失溫厚之旨矣。曰風規自遠者,言其度也。處人處己之道皆在于此。(64)

從這些意義而言,同光體對詩歌“義理”的強調,不僅與道咸宋詩派相承,也與清朝前中期的桐城派、格調說相關。

然而相對于前人,同光體對“理性”的強調尤為自覺。在今人眼中,宋詩之理性美原本就包含著近于現代理性的精神。周裕鍇先生在《自持與自適:宋人論詩的心理功能》一文中曾說:宋詩學對“詩之為用”的認識,并未超出傳統詩學的范圍,不外乎以“美刺”“諷諫”為主的政治功能,以“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為主的道德功能和以“遣興怡神”“陶冶性靈”為主的心理功能三個層次,然而宋人卻以《中庸》的“中和”精神對詩學的“不平則鳴”觀點提出了異議,強調了詩歌疏泄個人胸次、使之釋然于懷的心理功能,是在中和狀態下完成的,這是一種理性的化解,而非情緒的進發(65)。此話本用來闡發宋詩的文化精神,而體現在晚清宋詩派特別是同光體諸公身上則更為顯著。本書將以陳三立的詩歌創作為代表,來具體探討“同光體”對現代“理性”的追求及其敘事特色。

晚清宋詩派標舉學問、義理、理性,既是中國詩歌傳統的延續和發展,也是中國詩歌敘事傳統的延續和發展。大致說來,學問關乎詩歌抒情敘事材料,義理關乎詩歌抒情敘事的宗旨,而理性則關乎詩歌抒情敘事主體。而從學理言,對宋詩的追捧便蘊含了對“敘事”的重視。同光體詩人袁昶論唐詩宋詩在敘事方法上的差異說:

唐人以詩為學,宋人以學為詩,根柢華實不同,音節和嚴亦異。唐詩近風,風多短言,里巷謠諺男女贈答之所為也。宋詩近雅,雅多長言,士大夫傷時述事,短言不足,故長言之,非老于國故事變者不能。(66)

袁昶明確說宋詩出于“士大夫”用“長言”“傷時述事”,宋詩要求詩人皆是“老于國故事變者”,明確把對敘事性視為宋詩的主要特點。這話可謂是抓住了同光體乃至清代宋詩學的本質。

在宋詩派之外,近代傳統詩壇還活躍著王闿運主導的漢魏六朝派,樊增祥、易順鼎為代表的中晚唐詩派等。他們均在詩歌創作上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也為中國詩歌敘事傳統的近代轉型做出了重要貢獻。其中,王闿運詩歌成就最高,影響最大,本書將予以重點關注。

三 新舊體詩壇“詩史”敘事傳統的延續和發展

從道咸到清末,外憂內患迭起,晚清人在學術上頗為注重經世致用。王國維在《沈乙庵先生七十壽序》中論清代學術變化路徑云:

我朝三百年間,學術三變。國初,一變也;乾嘉,一變也;道咸以降,一變也。順康之世,天造草昧,學者多勝國遺老,離喪亂之后,志在經世,故多為致用之學,求之經史,得其本原,一掃明代茍且破碎之習,而實學以興。雍乾以后,紀綱既張,天下大定,士大夫得肆意稽古,不復視為經世之具,而經史小學專門之業興焉。道咸以降,涂轍稍變,言經者及今文,考史者兼遼、金、元,治地理者逮四裔,務為前人所不為,雖承乾嘉專門之學,然亦逆睹世變,有國初諸老經世之志。(67)

王國維揭示了清代學術思想由經世—學問—經世的大循環。與近代學術思想的發展情況基本一致,晚清詩壇涌現了不少時事詩名篇名作,正是詩歌“敘事性”進一步強化的一大表現。錢仲聯曾說,不僅以黃遵憲等人為代表的“新派詩”以“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寫入詩中,體現了“詩界革命”的鮮明特征,“即便是屬于復古詩派的王闿運、樊增祥以及楊圻、王國維、金兆蕃等,他們的詩集中也不乏敘說時政、反映現實的長篇敘事之作”(68)。在晚清,新舊詩歌創作均表現出對社會現實的強烈關注。如在本書中,晁冬梅博士對“大文本敘事”的提煉、概括和個案研究,是綜合近代新舊體時事詩而論的,而楊緒容對鄭珍、王闿運、陳三立等“舊體”詩人的專論也重點探討了現實詩的創作。相對于“新體”詩而言,晚清“舊體”詩壇表現出更為濃厚的“詩史”意識,據此可以了解中國詩歌“詩史”敘事傳統在近代的傳承演變。

“詩史”之說,最早見于唐孟棨的《本事詩》“杜逢祿山之亂,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為詩史”(69),意謂杜詩記錄戰亂,巨細畢陳,又蘊含君臣大義,暗寓對亂臣賊子的褒貶。這個“詩史”概念中含有史事、史識、敘事、春秋筆法等義。《新唐書·杜甫傳》贊說“甫又善陳時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號詩史”(70),所謂“詩史”已變為“善陳時事”以及“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的鋪敘方式。劉克莊在《后村詩話》中說杜詩是“其筆不恕,所以為詩史也”(71),強調了史家筆法在詩歌中的運用,凸顯了詩歌的社會批判功能。清代《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論元好問“所撰《中州集》,意在以詩存史”(72),直接把詩視為國史。

在晚清,固守“舊詩”傳統的詩人都非常注意在創作中延續“詩史”傳統并擴展題材范圍,其“詩史”觀念融匯了以上諸義而又更為復雜。具體包括如下諸端。

其一指真實記錄當時的社會狀況。張鴻《長安有狹邪行》詩云:

長安有狹邪,乃在城西隅。幽徑辟朱邸,青樓夾通衢。入門玉作砌,叩戶金為鋪。中有嬋娟子,自名傾城姝。月珠約花額,虹璧融羅膚。金張諸豪貴,車馬閑且都。百萬碧玉釧,千萬翠羽襦。黃金何足貴,難買顏歡娛。鞠跽升華堂,主人驕難扶。星眸睨左右,夜夢倚白榆。王母開口笑,蓮驍共投壺。諸子非泰筮,吉語相為諛。爾莞開顏哂,榮賞如分符。主倦欲送客,眾客容次且。云有不腆物,備賞蒼頭奴。得收為厚幸,夸耀及妻孥。賓朋相告語,指日登天涂。吁嗟世間人,狹邪誠足趨。(73)

該詩在小序中點明為“刺慶邸也”。慶親王奕劻在慈禧太后晚年靠巴結逢迎之術官運亨通,由遠支宗室進爵為親王,歷任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軍機大臣、內閣總理大臣等要職。其為人巨貪,北京大小官員,無一不奔走于其門者,時人譏之“老慶記公司”,張鴻作此詩以刺之。錢仲聯評價此詩:“采藻艷發,澤古功深,描摹情態,曲盡其致,傳之他年,足當詩史。”(74)錢氏用“詩史”一詞,揭示張鴻詩描寫人情世態詳盡,且可以當作史實流傳后世。

還有的詩人不僅是一個歷史的見證人和描述者,還在詩中對歷史現象進行歸納和總結,這在“詩史”觀念上又進了一層。如陳寶琛少年聞達,據其在朝的親身經歷,在詩歌創作中描繪并概括了“同光”“中興”氣象。用“吾年似汝登高日,四海兵戈望中興”(75)“手定中興四紀周,女中堯舜古無儔”(76)“盲僧能說同光盛,歌者何戡恐亦無”(77)“日輝風暢鳥雀喜,想望中興驗春氣”(78)“儒效難為前輩繼,朝班曾及中興辰”(79)等等詩句,渲染出同光中興的盛況。

其二指社會批判精神。“詩史”注重反映現實,現實詩的“美刺”傳統在《詩經》中既已形成,并貫通了整個中國詩歌史。晚清詩人憂時之深,其諷刺往往更為尖銳。沈瑜慶創作了很多現實詩,大膽譏諷朝政、褒貶風云人物。如《詠史寄虛山師》諷刺身為帝師及自己座師的翁同龢,《賈誼》諷刺康有為謀事不周禍及國家,《晃錯》為戊戌死難者而作,在題材和主旨上都表現得很為大膽。王揖唐評沈瑜慶詩“于同光以來朝政時局、人物掌故多所紀述,可作史觀”(80),其“詩史”概念主要就反映現實而言。陳衍在《濤園詩集·正陽篇序》中評沈瑜慶甲午戰爭詩說:“甲午中日戰事既殷,南皮張尚書權督兩江,濤園總籌防局,接應北軍餉械,兼午夜草奏治軍書,既益更事,而目擊感憤,間形諸詩。一時初未卒業,今年榷鹽淮北,乃記憶補綴。六月至滬,手一巨編相示,則長篇大敘,皆《諸將》《八哀》之遺也。”(81)所謂“目擊感憤”即是描繪現實的“沉郁頓挫”,“長篇大序”指敘事篇幅較長,這兩方面吻合了文學史上的杜甫“詩史”觀念。如在光緒二十二年(1896),沈瑜慶受張之洞之命辦皖北督銷局,期間作《淮北行》詩云:

江淮自昔擁鹽利,亂后公私嘆重困。建瓴蜀船勢莫御,齊豫捆輸亦殊健。翳我追維陵替由,商而改票票改販。……承平官吏病因陋,比量淮南更滋蔓。載鹽即以船守輪,鹽難周轉船久頓。勞則思善逸則淫,盜賣夤緣毋乃混。積重忍隱成鋌走,剜肉補瘡虧巨萬。典鬻俱盡且兔脫,始知水懦為民恨。……(82)

該詩揭露了當地鹽政積弊,以及詩人襄助張之洞改革鹽政的情景。該詩雖在陳衍所論沈瑜慶甲午中日戰爭“詩史”之外,亦當被視為“詩史”。

其三指個人歷史記錄。其中包括人物紀傳詩對傳主個人歷史的記錄。黃濬曾評價近代“西昆體”代表人物汪榮寶的《思玄堂詩集》“可供史料”,并具體舉例說:《魏武和旭初》乃“吊項城之作”,“典切沉至,集中最上乘”;《題廣雅詩集》五首“記南皮逸事”;《百歲恩仇》“似指翁、張之隙”;《無題》四首“詠民國十一年曹、吳之事”(83)。汪榮寶在這些人物傳記詩中,各詠一到兩位特定歷史人物,并寄寓了辛辣的諷刺;黃濬用“史料”一詞概括其“詩史”特性。從更大的范圍來說,明清人編選的個人詩集,傾向于按時代編排,匯為全書就凸顯了詩人的生活史。如本書重點探討的近代詩人鄭珍、王闿運、陳三立的詩集都是如此編排,從中可以了解詩人的生活史、家族史、社會史的諸多細節。沈曾植認為,按時序編排詩集的做法始于宋人,說:“以事系日,以日系月,史例也。宋人以之治詩,而東坡、山谷、后山之情際,賓主歷然,曠百世若披帷而相見。彼謂詩史,史乎史乎!”(84)沈氏指出,宋人以史例來編排詩集,如蘇軾、黃庭堅、陳師道的詩集可作為個人生活史來讀,并具有考證詩人生平、還原歷史面貌的作用。

其四指以“詩”存“史”的民族意識。沈瑜慶曾說:

人之有詩,猶國之有史。國雖板蕩,不可無史。人雖流離,不可無詩。(85)

沈瑜慶話中表達了以“詩”存“史”之意,尤偏重于國史和社會史,同時寄托了他對“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女婿林旭、殉夫的女兒沈鵲應的懷念之情。陳衍在《遼金元詩紀事總敘》中說:

詩紀事之體,專采一代有本事之詩,殆古人所謂詩史也。國可亡,史不可亡,即詩不可亡。有事之詩,尤不可亡。然或以為異族而主中國,則其國之詩可聽其亡。(86)

陳衍話中也偏重于國史,認為亡詩之危害勝于亡國亡史。而他固守“華夷之辨”,認為異族之詩可任其亡,明顯含有排滿之意。

綜上,在創作上,近代“舊體詩”“詩史”題材范圍更廣,諷刺精神更強。在批評上,近代“詩史”觀念更為復雜,有時候一句“詩史”批評兼備多種“詩史”內涵,更為重視個人史、家國史的記敘,其批判精神也顯得更為大膽、更為有力。在總體上,近代“舊體詩”的創作與批評沒有從根本突破傳統意義上的“詩史”觀念,從而賦予“詩史”以更多的現代意蘊。

“新體”詩人也創作了大量的現實詩,也揭露和批判了近代中國官府腐敗、人民困苦、戰亂災變、人性愚昧的現實。如甲午戰爭詩,舊派詩人有袁昶《近事書憤和友人作》《哀旅順口》《哀威海衛》,沈瑜慶《哀余皇》、張鴻《游仙》等;新派詩人黃遵憲有《哀旅順》《哭威海》《臺灣行》《度遼將軍歌》等詩篇。庚子國變詩,舊派詩人有樊增祥《庚子五月都門紀事》《晉陽》《聞都門消息》,文廷式有《落花》《庚子七月至九月感作》;新派詩人黃遵憲有《初聞京師義和團事感賦》《述聞》《再述》《天津紀亂十二首》《京亂補述六首》。錢仲聯評黃遵憲《馮將軍歌》是“《史》《漢》文法”(87),明確揭示出黃遵憲詩歌的“詩史”品格。但不同的是,“新體”詩表達了更為強烈的變革思想,帶有更多的世界觀念與全球意識,寄托了更加激越悲壯的情懷。

四 新舊詩歌敘事傳統的現代性融通

近代新舊詩歌傳統既相區別又相聯系。從區別而論,舊體詩人與新體詩人分屬不同的陣營,在詩歌的題材內容、思想傾向、詩人的個性等方面大相徑庭;從聯系而論,新舊兩派詩歌在體裁、格律、語言等方面大同小異,新舊兩派詩人也存在相互交集、交流甚至同詠一事一題的情況。有人不以新舊區分道咸詩壇。如近代文學的先驅龔自珍,被陳衍納入道咸宋詩派中的浙派:“吾鄉林歐齋布政亦不復為張亨甫而學山谷,嗣后樊榭、定盦,浙派又中分兩途矣。”(88)近代中國較早“開眼看世界”的魏源,也被陳衍納入道咸宋詩派,指出在“清蒼幽峭”一派中,有“魏默深之《清夜齋稿》稍足羽翼”(89)。而新體詩大家黃遵憲,“五古淵源從漢魏樂府而來,其言情似杜,其狀景似韓”(90),也與當時的同光體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本文嘗試從學術思想的現代性、敘事主體的個性、敘事語言的通俗性等方面探討近代新舊詩壇的共通性,以探究近代文學發展的新舊中西之內在合力。

(一)現代性思想的積淀

龔自珍是近代中國改良主義運動的先驅人物,“新學”的開拓者之一。龔自珍在嘉慶二十四年(1819)在京師參加會試,落選后與魏源一起師事今文學家劉逢祿,研讀《公羊春秋》。他一生追求“更法”,要求改革科舉制,多方羅致“通經致用”的人才。后來梁啟超正式提倡“新學”和西學,標榜與“漢學”的對立,自稱是受到了龔自珍的啟發。梁啟超曰:“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確與有功焉。光緒間所謂新學家者,大率人人皆經過崇拜龔氏之一時期;初讀《定盦全集》,若受電然。”(91)

晚清“舊學”家也特別重視人才培養,主張對傳統思想文化及科舉制度進行改造。晚清“中興四大名臣”、同治光緒間宋詩派文壇領袖之一的張之洞倡議:

救時必自求人才始,求才必自變科舉始……今廢時文者,惡八股之纖巧苛瑣浮濫,不能闡發圣賢之義理也;非廢四書五經也……今日當詳議者約有數端:一曰正名。正其名曰四書義、五經義,以示復古……二曰定題。四書義出四書原文,五經義出五經原文……三曰正體。以樸實說理,明白曉暢為貴,不得涂澤浮艷作駢儷體,亦不得鉤章棘句作怪澀體。四曰征實。準其引征史事,博考群書,但非違悖經旨之言皆可引用,凡時文向來無謂禁忌,悉予蠲除。五曰閑邪。若周秦諸子之謬論,釋老二氏之妄談,異域之方言,報館之瑣語,凡一切離經叛道之言,嚴加屏黜,不準闌入。則八股之格式雖變,而衡文之宗旨仍與清真雅正之圣訓相符。(92)

一方面,張之洞主張科舉考試“蠲除時文”,具有明顯的進步意義。另一方面,他堅持“衡文之宗旨仍與清真雅正之圣訓相符”,其意仍不離“文以載道”之旨、桐城“雅潔”之義法和“格調”派溫柔敦厚之“詩教”,并沒有超越儒家思想文化的范圍。他還要求嚴守“四書五經”之“義理”,屏黜“周秦諸子之謬論,釋老二氏之妄談,異域之方言,報館之瑣語,凡一切離經叛道之言”,對文學的思想內容和語言嚴加限制。

而在同光體諸公中則有人更進一步,已在一定程度上脫離了儒家思想的藩籬。有些傳統文人逐漸建立起非同以往的家國意識,開始有意與傳統文化切割,在某些方面萌生了現代人文思想觀念。譬如對愛國精神進行反思。陳衍曾抨擊托言“忠君愛國、稷契許身”之類是“文人結習”:

論詩文者,每有大家、名家之分,此文人結習也。或以位尊徒眾而覬為大家,或以壽長詩多而覬為大家,或以能為大言托于忠君愛國、稷契許身而亦覬為大家,其實傳不傳不關于此。(93)

其話堪比《紅樓夢》第三十六回中賈寶玉駁斥“文死諫武死戰”為“邀名”而“不知大義”(94)之義。同光體另一詩學理論名家夏敬觀也表達了類似的意見。他說:

詩者,心之聲也。所懷既異,安可比而論之?宋人立論,好偏重忠愛,以取悅于時君。其為李杜優劣之論,輒從“忠愛”二字下判斷,蘇子由至謂太白不知義,葛立方以其《永王東巡歌》為贊助逆謀,黃徹以為歷考全集,愛國憂民之心,鮮有如子美語者,以李杜齊名為忝竊。是誠迂論,不足與言詩也。(95)

夏氏提出,宋人從“忠愛”二字判斷李杜優劣,蘇轍、葛立方、黃徹貶損李白的話,統統都是“迂論”,是“取悅于時君”的表現。

又如對變法、西學的追求。在同光體諸家中,陳三立具有比較強烈的現代思想意識。陳寅恪追述乃祖陳寶箴乃父陳三立的“變法”思想淵源,曰:

當時之言變法者,蓋有不同之二源,未可混一論之也。咸豐之世,先祖亦應進士舉,居京師親見圓明園干霄之火,痛哭南歸。其后治軍治民,益知中國舊法之不可不變,后交湘陰郭筠仙侍郎嵩燾,極相傾服,許為孤忠宏識。先君亦從郭公論文論學,而郭公者,亦頌美西法,當時士大夫目為漢奸國賊。群欲得殺之而甘心者也。至南海康先生治今文公羊之學,附會孔子改制以言變法,其與歷驗世務欲借鏡西國以變神州舊法者,本自不同。故先祖先君見義烏朱鼎甫先生一新《無邪堂答問》駁斥南海公羊春秋之說,深以為然,據是可知余家之主變法,其思想源流之所在矣。(96)

其意是說,變法是道咸以來的共同追求,但像陳寶箴、陳三立父子這樣的傳統文人,與康有為為首的維新派在道路選擇上是截然不同的。前者因“歷驗世務欲借鏡西國以變神州舊法者”,后者則“附會孔子改制以言變法”。其說法打破了我們今天大多數人對維新變法運動中新舊兩派的刻板印象,揭示出某些傳統舊文人在經歷了近代文明洗禮之后,主張并實踐變法、西學的積極性甚至不亞于維新派人士。

盡管如此,傳統詩壇文人的進步性還是有限的,即使對新學、西學表達了關注,至多也出于借鑒之目的,其思想基本上還在“中體西用”上打轉。同光體的代表人物陳三立信奉儒家文化,雖曾說過“三立意向陽明王氏,微不滿朱子”,“然自揣當不至為叛道之人”(97)。陳三立《雨中謁周元公墓》詩曰:“高磴煙如掃,荒林雨自吟。千峰初照酒,半碣欲親襟。蕪滿殘春色,花留死后心。無言證儒墨,天地更何尋。”(98)他描述自己站在周敦頤墓前,痛感在天地間再找不到周敦頤這樣的人鼓吹儒墨,顯得十分落寞而傷感。陳三立曾言:

吾觀國家一道德,同風俗,蓋二百余年于茲矣。道咸之間,泰西諸國始大通互市,由是會約日密,使命往還,視七萬里之地,如履戶闥,然士大夫學術論議,亦以殊異。夫習其利害,極其情變,所以自鏡也。蔽者為之溺而不返,放離圣法,因損其真。矯俗之士,至欲塞耳閉目,擯不復道。二者皆惑,非所謂明天地之際、通古今之變者也。君子之道莫大乎擴一世之才,天涵地蓄,不竭于用,傲然而上,遂滂然而四達,統倫類師萬物而無失其宗。(99)

他批評了兩種人對待西學的迷失態度:保守者“塞耳閉目”,沉迷者“溺而不返”。他提出“明天地之際,通古今之變者”、要求“統倫類師萬物而無失其宗”,還是強調中國文化本體。他還曾當面嘲笑其好友兼姻親范當世“慕泰西”太過:“范伯子益慕泰西學說,憤生平所習無實用,昌言賤之……余嘗誦梅圣俞‘談兵究弊又何益,萬口不謂儒者知’之句以謔之。”(100)同光體諸公大部分人在清滅亡后成了遺老遺少,無論腦后的辮子還是心中的辮子都舍不得割去。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在思想上始終不能徹底超越傳統文化,也難以脫凈儒家人格的烙印。故此柳亞子斥同光體“保守”,指出“從晚清末年到現在,四五十年間的舊詩壇,是比較保守的同光體詩人和比較進步的南社派詩人爭霸的時代”(101),“保守”一語道破了同光體和維新派、革命派文人的本質區別。

梁啟超謂新詩“熔鑄新理想以入舊風格”,即把新學、西學的思想觀念充實到傳統詩歌的抒情敘事中加以具體表現。黃遵憲在詩歌中詳細描述了他在日本、美國、歐洲等世界各地所見具有現代風情的名物、制度、文化,并大量使用新名詞,被梁氏推舉為新體詩的典范。其實舊體詩人更早注意用新名詞而把新鮮事物寫入詩中。如道咸宋詩派代表人物何紹基在《達奚司空像》一詩中追溯基督教在中國流布的歷史,并表達了對當時基督教流遍中國的隱憂:“習耶蘇法重禮拜,風教正類西斑牛。永樂朝貢王不返,司空殉主或有由。今日天主教,流傳遍中國。”(102)詩中用了“耶蘇”“禮拜”“西斑牛”“天主教”等新詞。同治二年(1853),何紹基奉命到廣東主持鄉試,乘輪船途經澳門、香港,作詩《乘火輪船游澳門與香港作,往返三日,約水程二千里》,逼真描寫了坐現代火力船的感受:

火激水沸水輪轉,舟得輪運疑有神。約三時許七百里,海行更比江行駛。不帆不篙惟恃爐,爐中石炭氣焰粗。有時熱逼頗難避,海風一涼人意蘇。一日澳門住,一日香港息。澳門半華夷,香港真外國。一層坡嶺一層屋,街石磨平瑩如玉。初更月出門盡閉,止許夷車莽馳逐。層樓迭閣金碧麗,服飾全非中土制。(103)

此詩可說是晚清“新詩”融匯新題材、新詞匯的先聲。何紹基在詩中流露出對香港英夷橫行的深切憂慮,對西方科學文化懷著相當的戒備,不同于后來的新學派普遍禮贊西方文明的態度。

(二)現代性人格的熔鑄

近代文學的先驅龔自珍主張“詩與人為一,人外無詩,詩外無人,其面目也完”(104),為追求詩人的個性解放開拓了方向。晚清宋詩派其實也十分看重詩人的“個性”。道咸宋詩派理論健將何紹基十分強調詩人自我形象,提倡“人與詩一,一以不俗”(105)。“人與詩一”與龔自珍“詩與人為一”的說法是一致的。何氏又說:“詩是自家做的,便要說自家的話。凡可以彼此公共通融的話頭,都與自己無涉。”(106)道咸宋詩派詩人代表鄭珍在《論詩示諸生,時代者將至》中鮮明地主張詩歌創作要有“我”:“我誠不能詩,而頗知詩意。言必是我言,字是古人字。”(107)所謂“說自家的話”“言必是我言”云云,就是要求用個性化的語言表達自己內心真實的思想感情。

同光體諸家也普遍重視表現詩人的個性。陳衍主張詩中有人,說:“求詩文于詩文中,末矣。必當深于經史百家以厚其基,然尤必其人高妙,而后其詩能高妙。”(108)所謂“其人高妙”就是要求詩歌之中有高妙的主體意志。陳衍反對做“他人之詩”,也表達了同樣的意思:

孔子曰“信而好古”,昌黎曰“不懈而及于古”,好古非復古,及于古非擬古也。有作必擬古,必求復古,非所謂“有意為詩,有意為他人之詩乎?”明之何、李、王、李,所以為世垢病也。(109)

鄭孝胥也很重視“性情”,他在《書韋詩后》中說:“性情之不似,雖貌合,神猶離也。夫性情受之于天,胡可強為似者。茍能自得其性情,則吾貌吾神,未嘗不可以不似,則為己之學也。”(110)他認為“性情”是形成詩人個性的關鍵。金蓉鏡在《論詩絕句寄李審言》中說:“一回新勝一回新,賣貨兒郎日日貧。李杜韓蘇都道了,愿君翻轉自家身。”(111)也表達了反對模擬,提倡自我個性之意。宋詩派一向推崇“學人之詩”,但學問妨礙性情,就需要對它有所節度。陳衍勸沈曾植少作考據詩:

余亦喜治考據之學,其實皆為人作計,無與己事。作詩尚是自家意思,自家言說。子培意不能無動,間一為之。(112)

既要有“自家意思”,又要有“自家言說”,就是從內容到語言都要有作者的個性。以詰屈聱牙著稱的沈曾植,為陳衍之意所脅迫,爭辯只偶爾為考據詩。陳衍稱贊其詩“雅尚險奧,聱牙鉤棘中,時復清言見骨,訴真宰、蕩精靈”(113),意思是說不過偶見其性靈而已,實持相當的保留態度。

宋詩派詩學將個性的核心內涵與“詩中有我”“性情”相聯系,而與“擬古”相反對,這樣的認識當然不錯,但并未脫離明清以往傳統詩學的范圍。“新體詩”諸家則與此不同。黃遵憲曾在給梁啟超的信中說:

于文字中略喜為詩,謂可以言志,其體宜于文。……意欲掃詞章家一切陳陳相因之語,用今人所見之理。所用之器,所遭之時勢,一寓之于詩。務使詩中有人,詩外有事,不能施之于他日,移之于他人,而其用以感人為主。(114)

黃遵憲積極試驗引俗語、新詞入詩,旨在借富于時代特征的“新語匯”描繪新事物、開拓新意境,從而更好地反映日益變化的現實。他在《雜感》中表達其詩論云:

大塊鑿混沌,渾渾旋大圜。隸首不能算,知有幾萬年。羲軒造書契,今始歲五千。以我視后人,若居三代先。俗儒好尊古,日日故紙研;六經字所無,不敢入詩篇。古人棄糟粕,見之口流涎。沿習甘剽盜,妄造叢罪愆。黃土同摶人,今古何愚賢。即今忽已古,斷自何代前?明窗敞流離,高爐蒸香煙。左陳端溪硯,右列薛濤箋。我手寫我口,古豈能拘牽!即今流俗語,我若登簡編。五千年后人,驚為古斕斑。(115)

黃遵憲宣稱:“我手寫我口,古豈能拘牽!”其強調自我個性之意與龔自珍、何紹基、鄭珍等人并無不同,而在態度上異常鮮明。他不是在一般意義上反對擬古,而做到了心中無“古”,認識到“即今忽已古”。其“以我視后人,若居三代先”之論也完全打破了古今壁壘,認為自己的詩也會被“五千年后人,驚為古斕斑”。舊詩壇一般厚古薄今,他則厚今薄古,提倡使用“即今流俗語”,雖然尚沒有明確提出“白話”的概念,也足稱“白話”文學的先驅。黃氏的意見處處針對“舊詩壇”,尤其反對宋詩派以學問為詩,抨擊其“六經字所無,不敢入詩篇”的刻板態度。他這些認識盡管尚未完全從明清以來傳統詩學的語境和范疇中脫離出來,卻已明顯拉開了距離。

梁啟超不僅僅只關注自己或某個詩人的現代性精神,而是著眼于培育全體國人的現代性精神,因此極大地開發并利用了文學的宣傳作用。其《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

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說;欲新宗教,必新小說;欲新政治,必新小說;欲新風俗,必新小說;欲新學藝,必新小說;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說。何以故?小說有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故。(116)

在這段話中,梁啟超勾勒了新小說對于新民、新道德、新宗教、新政治、新風俗、新學藝、新人心、新人格之間的重要作用。他在這篇文章的結尾說:“故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說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說始!”明確提倡“小說界革命”。他將“詩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說界革命”相協同,以新詩體、新文體、新小說相統合,以塑造全體“新民”的個性精神。梁啟超在發展現代人格方面所體現的眼界和格局遠超于諸新舊學家之上。

特別值得注意的還有近代女革命家、女詩人秋瑾對現代女性人格的塑造。她本為深閨女子,于1903年前住北京期間,親眼感受到庚子國變對中國的影響,讀到梁啟超等人所辦的報刊,在思想上發生了巨大變化。她逐漸養成不遜于男子的豪杰之氣,具有濃厚的新女性意識,作詞云:“身不得,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117)她與舊家庭決裂,只身前往日本留學。在1906年秋從日本返回祖國途中,作《黃湖舟中》云:“萬里乘風去復來,只身東海挾春雷。忍看圖畫移顏色?肯使江山付劫灰!濁酒不銷憂國淚,救時應仗出群才。拼將十萬頭顱血,須把乾坤力挽回。”(118)詩中洋溢著出強烈的愛國情懷和為國盡忠的英雄豪氣。她作為一個女性中的先知先覺者,鼓勵女同胞團結“愛群”,要立志與男子“平權”,勇于擔當“國民責任”。作詩云:“英雄事業憑身造,天職寧容袖手觀?廿紀風云爭競烈,喚回閨夢說平權。”“欲從大地拯危局,先向同胞說愛群。今日舞臺新世界,國民責任總應分。”(119)秋瑾在詩詞中塑造了全新的現代女性形象,并以自己的人生樹立了現代女性人格的典范。她被后人視為現代“中國女性文學的第一人”(120),終結了中國古代閨閣文學的傳統,開啟20世紀中國女性文學的進程。

(三)現代詩歌藝術技巧的發育

新體詩出于舊體詩,兩者之間具有密切的關聯。梁啟超稱新體詩“熔鑄新理想以入舊風格”,所謂“舊風格”主要指體裁、格律、音韻等藝術形式,當然也不排除傳統的思想學術。梁啟超、黃遵憲都曾究心“舊學”與“舊詩”。如清末“新體詩”最杰出的代表人物黃遵憲在《人境廬詩草自序》中云:“其取材也,自群經三史,逮于周、秦諸子之書,許、鄭諸家之注,凡事名物名切于今者,皆采取而假借之”(121),自言其詩歌從群經三史、諸子百家、漢學中取材,這就跟倡導“漢學”的宋詩派在思想傾向上具有一致性。錢仲聯稱贊說,“公度詩正以使事用典擅長。……近體感時之作,無一首不使事精當”,“公度詩全從萬卷中醞釀而來”(122),揭示出黃遵憲廣泛借鑒古人詩、用典精當的特點,顯示了與“舊詩”的密切淵源。

在新體詩“挦扯新名詞以表自異”的同時,舊體詩也在語言上追求現代轉型。陳衍說“為散原體者,有一捷徑,所謂避熟避俗是也。言草木不曰柳暗花明,而曰花高柳大。言鳥不言紫燕黃鶯,而曰烏鴉鴟梟。言獸切忌虎豹熊羆,并馬牛亦說不得,只好請教犬豕耳”(123)。陳三立作詩“避熟避俗”,主張詩歌語言要雅正,要有創新,符合傳統詩壇一向強調的藝術精神,自有其合理性。但在清末民初這個特殊時期,就顯得過時了,難怪陳衍語帶譏諷。另一方面,“舊體詩”早已出現了求“俗”的傳統。如徐中玉贊“經史學家、書法家何紹基用白話寫了《與汪菊士論詩》十九則,比梁啟超的時務文還顯明,亦多合理之語,是理論專著中罕見的先例”(124)。還有俞樾,厭煩古體詩格律太規整,五七言詩歌“限于字句不能暢達其意”,乃刻意作詞,“為長短之句,抑揚頓挫以寄流連往復之思”(125)。俞樾以大量俗語入詩詞,撰有“語音俚俗,意涉荒唐,殊非雅正之音”的《繆悠詞》,并在《曲園自述詩》一詩中描述《繆悠詞》創作與流傳云:“衰翁白首臥吟窩,諺語讕言筆底多。正始雅音收拾起,一時傳唱繆悠詞。”在詩下自注云:“辛丑歲,年八十一矣。老境稍唐,詩境亦多率筆,有新年雜詠皆用俗語,又有《謬悠詞》十二首,亦以諺語成詩也。”(126)這些舊體詩詞中的俗語也應看成是白話文學的先驅。本書也將用專章探討中晚清“白話”在詩歌敘事傳統轉型中的價值和意義。

新舊體詩與戲曲小說在敘事上有密切關系。人們常說“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作為對中國文學發展史的簡單概括,雖不完全貼切,卻也大致不差。在詩詞戲曲小說各種文類之間,既有明確的邊界,又有隔不斷的關聯。其中,詩詞關系最為密切。詞又稱“歌詞”,與散曲都被視為“合樂的詩”。詩詞在體裁、句式、語言、風格等方面互有異同,而在敘事上的特點基本相通,故本書是把近代詩詞合為一體來論述的。而近代詩歌敘事與小說戲曲敘事的關聯性則較為復雜,需要對此予以關注。

明清小說與戲曲的發展繁榮超越了以往任何時代,近代詩歌與小說戲曲關系也較以往更為密切。現代文學批評中也注意到了近代詩歌與小說戲曲的密切關系。詩詞中有一部分篇幅略長、敘事首尾完整之作,比如詩中歌行、詞中慢詞、曲中套數,在敘事上與小說戲曲的關系尤其密切。此一特點也頗受古今文學批評關注。中唐以后,以“長慶體”為標志,中國詩歌敘事傳統發生了一個轉向。蘇轍說白居易《長恨歌》“寸步不遺,猶恐失之”(127),話中滿是批評,卻準確抓住了長篇歌行體詩歌敘事詳盡的特點。今人吳世昌認為周邦彥慢詞《瑞龍吟》(章臺路)“頗似現代短篇小說的作法:先敘目前情事,其次追敘或追想過去的情事,直到和現在的景物銜接起來,然后緊接目前情事,繼續發展下去,以至適可而止”(128)。在明清詩壇上,長篇歌行體的總體發展趨勢是數量越來越多,字數越來越長。錢仲聯說清初吳偉業的《永和宮詞》《圓圓曲》等歌行乃“繼承元白長慶體”“熔冶四杰的藻采與明代傳奇的特色于一爐”(129)。如此說來,晚清歌行體中“譽滿藝林,無愧詩史”(130)的長慶體名作,諸如王闿運的《圓明園詞》、楊圻的《天山曲》、王國維的《頤和園詞》、樊增祥的前后《彩云曲》等,自然也不會與明代傳奇這種戲曲形式無涉(131)

論詩詩在唐宋元明一向流行,在晚清聲勢更大,同時論小說詩、論戲曲詩也多了起來。俞樾《觀影戲作》自敘觀演《白蛇傳》彈詞云:

湖樓良夜小排當,老尚童心興欲狂。戲劇流傳黑媽媽,彈詞演說白娘娘。輕移韓壽折腰步,明露徐妃半面妝。曲罷局闌人亦散,世間泡影總茫茫。(132)

俞樾詩中自敘家中排演《青蛇傳》影戲的場景云:

偶乘良夜小排當,引得鄰兒興欲狂。都向俞樓看影戲,魚青蛇白總荒唐。(自注:村落間有演影戲者,余從未一觀也。壬辰秋,偶于俞樓一演之,所演為《青蛇傳》。按:西湖舊傳有白蛇、青魚兩怪,鎮壓雷塔下。此本無稽,今又做青蛇,則訛之又訛矣。(133)

本書把“題紅詩”作為一個中國近代的新詩類型加以探討。在乾隆年間《紅樓夢》問世以來,品題、鑒賞與評論《紅樓夢》的詩詞大量涌現,催生了“題紅詩”這種新文學類型。題紅詩對《紅樓夢》的文獻批評、人物批評與文學史批評,既是中國詩歌史上論詩傳統中的產物,又是近代詩壇敘事傳統中的新生事物,并為近代文學批評帶來了新的內容、理念和方法。

最后,本書對近代人的敘事理論和觀念進行了總結和概括。文中重點探討了近代詩歌敘事觀的深化、近代詩歌敘事傳統與抒情傳統的互補與消長關系、詩歌傳播方式等問題。在近代,“詩界革命”不僅給詩壇帶來了創作與批評方式的改變,還帶來了傳播方式的改變。吳宓特別提及幼年所讀詩歌多見于近代報刊雜志:

中國舊俗,詩詞文集,多由私人代作者刊刻,不加注釋……不附事實及傳記,偶有,亦甚簡略。刻成則僅以贈送親友,不肯發售,亦不以地址告人。致有志尋求而研究其詩者,恒患不易得,得之更不易明。……按今西國新興詩人,其作品多見于雜志報章,讀者可于此中尋求。中國亦略同,如宓幼所誦識近賢之詩,乃由《新民叢報》《庸言》《亞細亞日報》《東方雜志》等處得之。及宓主編《學衡雜志》及《大公報》文學副刊,復以此二者為今賢公布其佳詩之園地及機關,不但有益于人作者、讀者,抑且自己因此得交識諸多賢俊詩友。(134)

指出在傳統詩壇,詩歌作品主要由私家刻印,僅在親友間傳播;而在近代詩壇,不論新詩舊詩,其作品開始轉載于雜志報章,傳播迅急而廣泛。

新學、新詩的流行和傳播,最終給中國詩歌傳統帶來了顛覆性的影響。誠如樊增祥所云:

秋實春華迥不同,夷言掃盡漢唐風。龍頭總屬歐洲去,且置詩人五等中。(135)

因世界潮流“龍頭總屬歐洲去”,在“夷言”的影響下,傳統詩人地位迅速下降,舊詩也因此淡出文壇。特別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后,“新”與“舊”在詞的表層意義背后潛藏著更加明確的褒貶,“新”代表進步、先鋒、主流,“舊”代表落后、陳舊、固守。“五四”文化不僅把古體詩視為“死文學”,甚至把晚清新體詩也看成“舊文學”。我們今天來發掘、探究中國詩歌敘事傳統,也在一定程度上具有重新認識和評價中國詩歌傳統的意義。

五 本書的主要內容

概而言之,本書研究中國詩歌敘事傳統的近代轉型,共含以下內容。

第一,近代詩歌創作與詩歌敘事傳統綜論。在緒論部分,概要介紹了近代新體詩的形成以及新舊體詩歌傳統的分立,并重點梳理了近代舊體詩敘事傳統與新體詩敘事傳統的主要內容、特點、發展狀況及其相互關聯。

第二,近代舊體詩創作對中國詩歌敘事傳統近代轉型的助力。分別以鄭珍、王闿運、陳三立為代表,研究道咸宋詩派、漢魏六朝派、同光體派詩歌敘事的內容、特點與價值,重點考察了近代舊體詩在敘事主客體現代性方面的萌芽與發展。鄭珍是承續傳統體歌敘事的典范,今文學大家王闿運亦未能超越中國詩歌敘事傳統的限制,而陳三立盡管基本沿襲傳統詩歌敘事形式但在主體人格與社會意識上已具有相當濃厚的現代性精神,是中國舊體詩歌敘事傳統向現代轉型的典范。

第三,近代新體詩創作對中國詩歌敘事傳統近代轉型的助力。以黃遵憲為代表,研究新體詩敘事的內容、特點與價值,重點探討支撐“新體詩”基礎的“新學”內涵,即在詩中所展示的世界觀念與主體人格的現代精神。再以近代詩歌創作的“白話文言”為中心,揭示“新體詩”對于奠定近現代新詩敘事傳統的價值和影響。研究“題紅詩”這個近代詩壇涌現的一個新題材類型,也是對深入探討近代詩歌敘事傳統與小說戲曲及文學批評關系的一個嘗試。近代題紅詩在敘事題材和內容、文學批評史價值、文學理論觀念等方面都取得了重要突破和創新,足稱“五四”新文學的先聲。

第四,近代新舊體詩歌創作在詩歌敘事傳統中的融通。依據近代詩壇所呈現的豐富性、復雜性特點,打通新舊體詩歌敘事傳統的界限而加以綜合的研究。近代詩人大多涉入了大文本敘事領域,且融合了新舊詩歌創作陣營,需要將新舊詩歌敘事傳統綜合而論。重點探討了大文本視閾下的近代時事詩敘事,包括大文本敘事概念、近代時事詩大文本敘事綜論,以及新體和舊體詩人共同創作的鴉片戰爭詩歌、庚子國變詩歌大文本敘事的個案研究。大文本敘事研究可說是深入探索近代詩歌敘事理論的一個新成果。

第五,近代新舊體詩歌敘事傳統理論和觀念的總結研究。在結語部分,從理論、創作、研究三個層面概括了詩歌敘事觀念的近代呈現,及其對現代詩歌敘事傳統的開創意義。


(1) 錢仲聯主編:《清詩紀事》之《前言》,第一冊,鳳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4—5頁。

(2) 黃遵憲:《酬曾重伯編修》(其二),黃遵憲著,錢仲聯箋注:《人境廬詩草箋注》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761—762頁。

(3) 梁啟超:《飲冰室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2頁。

(4) 梁啟超:《飲冰室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22頁。

(5) 梁啟超:《飲冰室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49頁。

(6) 梁啟超:《三十自述》,梁啟超:《少年中國說》,中國言實出版社2017年版,第124—125頁。

(7) 梁啟超:《亡友夏穗卿先生》,梁啟超著,付祥喜、陳淑婷編:《梁啟超集》,廣東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19頁。

(8) 梁啟超:《飲冰室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49頁。

(9) 黃遵憲:《致梁啟超書》(第四通),《黃遵憲集》下卷,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94頁。

(10) 龔自珍:《長短言自序》,龔自珍:《定庵文集》卷三,商務印書館1929年版,第135頁。

(11) 轉引自黃霖、袁世碩、孫靜主編:《中國文學史》第四冊,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47頁。

(12) 魏源:《海國圖志·原敘》,《魏源全集》第四冊,岳麓書社2004年版,第1頁。

(13) 魏源:《詩比興箋序》,魏源:《古微堂集·外集》卷三,《魏源全集》第十二冊,岳麓書社2004年版,第238頁。

(14) 魏泰:《臨漢隱居詩話》,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22頁。

(15) 袁宏道:《雪濤閣集序》,袁宏道著,錢伯城箋校:《袁宏道集箋校》第十八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710頁。

(16) 李東陽:《鏡川先生詩集序》,轉引自王筱云等主編:《中國古典文學名著分類集成·文論》卷二,百花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352頁。

(17) 汪辟疆:《近代詩派與地域》,汪辟疆:《汪辟疆說近代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3頁。

(18) 陳衍著,鄭朝宗、石文英校點:《石遺室詩話》卷三,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1—42頁。

(19) 陳衍:《近代詩鈔》上冊,商務印書館1935年版,第1頁。

(20) 由云龍:《定庵詩話》,張寅彭編:《民國詩話叢編》,第3冊,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563頁。

(21) 張仲謀:《清代宋詩師承論》,蘇州大學博士學位論文,1997年,第7頁。

(22) 程恩澤:《贈王大令香杜兼呈鄧湘皋學博》,程恩澤:《程侍郎遺集》卷二,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7頁。

(23) 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85頁。

(24) 程恩澤:《訂交詩贈鄧湘皋同年學博》,程恩澤:《程侍郎遺集》卷二,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1頁。

(25) 程恩澤:《南村草堂詩鈔·序》,鄧顯鶴撰,弘征校點:《南村草堂詩鈔》,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2頁。

(26) 程恩澤:《金石題詠匯編序》,程恩澤:《程侍郎遺集》卷七,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43頁。

(27) 支偉成:《清代樸學大師列傳》,岳麓書社1998年版,第233頁。

(28) 孫之梅:《程恩澤、祁寯藻詩學異同》,《文學與文化》2014年第2期。

(29) 黃霖:《中國文學批評通史·近代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15頁。

(30) 何紹基:《題馮魯川小像冊論詩》,何紹基著,龍震球、何書置校點:《何紹基詩文集》,岳麓書社1992年版,第815頁。

(31) 何紹基:《送黃惺溪太史南旋》,何紹基著,龍震球、何書置校點:《何紹基詩文集》,岳麓書社1992年版,第8頁。

(32) 何紹基:《與汪菊士論詩》,何紹基著,龍震球、何書置校點:《何紹基詩文集》,岳麓書社1992年版,第817頁。

(33) 何紹基:《立春日作》,何紹基著,龍震球、何書置校點:《何紹基詩文集》,岳麓書社1992年版,第57頁。

(34) 何紹基:《禹城橋宿寄內》,何紹基著,龍震球、何書置校點:《何紹基詩文集》,岳麓書社1992年版,第63頁。

(35) 何紹基:《癸未重陽,武定試院寄子毅、子敬、誦華諸弟,即送舅氏行,并柬黃岵生、吳麟臺、林浺厓、向筠舫諸君子》,何紹基著,龍震球、何書置校點:《何紹基詩文集》,岳麓書社1992年版,第62頁。

(36) 曹旭:《論何紹基詩歌美學創變》,《文學評論》2008年第5期。

(37) 金天羽:《藝林九友歌序》,金天羽著,周錄祥校點:《天放樓詩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20頁。

(38) 錢仲聯:《夢苕庵詩話》,張寅彭主編,張寅彭等點校:《民國詩話叢編》第六冊,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403頁。

(39) 何紹基:《重謁三蘇祠》,何紹基著,龍震球、何書置校點:《何紹基詩文集》,岳麓書社1992年版,第323頁。

(40) 錢仲聯:《夢苕庵詩話》,張寅彭主編,張寅彭等點校:《民國詩話叢編》,第六冊,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403頁。

(41) 侯長生:《同光體派的宋詩學》,陜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4頁。

(42) 徐世昌:《晚晴簃詩匯》,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978頁。

(43) 陳衍:《近代詩鈔述評曾國藩》,陳衍著,錢仲聯編校:《陳衍詩論合集》,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882頁。

(44) 侯長生:《同光體派的宋詩學》,陜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1頁。

(45) 曾國藩:《日記·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初七日》,曾國藩:《曾國藩全集》第十六冊《日記一》,岳麓書社1987年版,第137頁。

(46) 曾國藩:《勸學篇示直隸士子》,《曾國藩全集》第十四冊《詩文》,岳麓書社1986年版,第486頁。

(47) 陳衍:《沈乙盦詩敘》,陳衍撰,陳步編:《陳石遺集》,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07頁。

(48) 陳衍:《沈乙盦詩敘》,陳衍撰,陳步編:《陳石遺集》,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06頁。

(49) 陳衍:《自鏡齋詩集序》,陳衍撰,錢仲聯編校《陳衍詩論合集》,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066頁。

(50) 侯長生:《同光體派的宋詩學》,陜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5頁。

(51) 陳衍著,鄭朝宗、石文英校點:《石遺室詩話》卷三,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2頁。

(52) 陳衍:《李審言詩敘》,陳衍撰,錢仲聯編校:《陳衍詩論合集》,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073頁。

(53) 陳衍:《榕蔭談屑敘》,陳衍撰,陳步編:《陳石遺集》,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80頁。

(54) 陳衍:《聆風簃詩敘》,陳衍撰,錢仲聯編校:《陳衍詩論合集》,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076頁。

(55) 黃曾樾:《陳石遺先生談藝錄》,陳衍撰,錢仲聯編校:《陳衍詩論合集》,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018頁。

(56) 李肖聃:《星廬筆記》,鄭孝胥撰,黃珅、楊曉波校點:《海藏樓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559頁。

(57) 鄭孝胥撰,勞祖德整理:《鄭孝胥日記》,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321、434頁。

(58) 鄭孝胥撰,勞祖德整理:《鄭孝胥日記》,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388—389頁。

(59) 杜牧:《李賀集序》,吳在慶:《杜牧詩文選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41頁。

(60) 陳衍著,鄭朝宗、石文英校點:《石遺室詩話·卷十七》,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63頁。

(61) 沈曾植:《越老近日與樊袁酬唱往往齒及下走輒為兩絕奉覽效云門體》,沈曾植撰,錢仲聯校注:《沈曾植集校注》,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124—125頁。

(62) 沈增植:《與金潛廬太守論詩書》,原載于《海日樓文集》,轉引自陳伯海主編,查清華等編撰:《歷代唐詩論評選》,河北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052頁。

(63) 李瑞明:《字重光堅:沈曾植的“以經發詩”觀念》,《古代文學理論研究》第二十一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93—413頁。

(64) 夏敬觀:《劉融齋<詩概>詮說》,劉熙載撰,王氣中箋注:《藝概箋注》,貴州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497—498頁。

(65) 參見周裕鍇《自持與自適:宋人論詩的心理功能》,《文學遺產》1995年第6期。

(66) 袁昶:《漸西村人未刊稿》,陳左高:《歷代日記叢談》,上海畫報出版社2004年版,第127頁。

(67) 王國維:《觀堂林集》,王國維:《王國維先生全集·初編》第三冊,大通書局1976年版,第1162頁。

(68) 錢仲聯:《清詩紀事》,鳳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4—5頁。

(69) [唐]孟棨:《本事詩》,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17頁。

(70) [宋]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第十八冊,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738頁。

(71) [宋]劉克莊撰,王秀梅點校:《后村詩話》,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8頁。

(72) [清]紀昀總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第四冊,第一百六十六卷《遺山集提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244頁。

(73) 張鴻:《長安有狹邪行》,轉引自錢仲聯《夢苕庵詩話》,張寅彭主編,張寅彭等點校:《民國詩話叢編》第六冊,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218—219頁。

(74) 錢仲聯:《夢苕庵詩話》,張寅彭主編,張寅彭等點校:《民國詩話叢編》第六冊,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219頁。

(75) 陳寶琛:《挈復兒登鄰宵臺》,陳寶琛著,劉永翔、許全勝校點:《滄趣樓詩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66頁。

(76) 陳寶琛:《大行太皇太后哀辭》,陳寶琛著,劉永翔、許全勝校點:《滄趣樓詩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11頁。

(77) 陳寶琛:《畏廬愛蒼招集江亭》,陳寶琛著,劉永翔、許全勝校點:《滄趣樓詩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14頁。

(78) 陳寶琛:《除夕至金陵伯嚴有詩見及因答其意》,陳寶琛著,劉永翔、許全勝校點:《滄趣樓詩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22頁。

(79) 陳寶琛:《八月廿八日沅叔招為蓬山話舊第二集視所藏明內府寫本翰苑群書》,陳寶琛著,劉永翔、許全勝校點:《滄趣樓詩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49頁。

(80) 王揖唐著,張金耀校點:《今傳是樓詩話》,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06頁。

(81) 陳衍:《濤園詩集·正陽篇序》,沈瑜慶:《濤園集》,庚申(1920)年刊本,第5頁。

(82) 沈瑜慶:《淮北行》,沈瑜慶:《濤園集》,庚申(1920)年刊本,第15頁。

(83) 黃濬著,霍慧玲點校:《花隨人圣庵摭憶》,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706頁。

(84) 沈曾植:《史例治詩詞》,沈曾植撰,錢仲聯輯:《海日樓札叢》,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83頁。

(85) 沈瑜慶:《題崦樓遺稿》,沈鵲應:《崦樓遺稿》,林旭:《晚翠軒詩·附錄》,墨巢叢刻本。

(86) 陳衍:《遼金元詩紀事總敘》,陳衍撰,錢仲聯編校:《陳衍詩論合集》,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131頁。

(87) 錢仲聯:《夢苕庵詩話》評黃遵憲語,黃遵憲著,錢仲聯箋注:《人境廬詩草箋注》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290頁。

(88) 陳衍著,鄭朝宗、石文英校點:《石遺室詩話》卷一,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頁。

(89) 陳衍論近代詩壇:“前清詩學,道光以來一大關捩。略別兩派:一派為清蒼幽峭。……蘄水陳太初(陳沆字)……當時嗣響,頗乏其人。魏默深(源)之《清夜齋稿》稍足羽翼。……此一派近日以鄭海藏(鄭孝胥號)為魁壘,其源合也。……”見陳衍著,鄭朝宗、石文英校點:《石遺室詩話》卷三,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1—42頁。

(90) 溫仲和:《人境廬詩草跋》,黃遵憲著,錢仲聯箋注:《人境廬詩草箋注》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088頁。

(91) 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第123頁。

(92) 張之洞:《妥議科舉新章摺》,張之洞:《張文襄公全集》之《奏議》卷四十八,中國書店1990年版,第2頁。

(93) 陳衍著,鄭朝宗、石文英校點:《石遺室詩話》卷一,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6頁。

(94) 曹雪芹等撰,脂硯齋評點:《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75年版,第三十六回。

(95) 夏敬觀:《唐詩說》,河洛圖書出版社1975年版,第4頁。

(96) 陳寅恪:《寒柳堂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167頁。

(97) 陳三立:《清故護理陜甘總督甘肅布政使毛公墓志銘》,陳三立著,李開軍校點:《散原精舍詩文集》下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077頁。

(98) 陳三立:《雨中謁周元公墓》,陳三立著,李開軍校點:《散原精舍詩文集》下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722頁。

(99) 陳三立:《振綺堂叢書序》,陳三立著,李開軍校點:《散原精舍詩文集》下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828頁。

(100) 陳三立:《范伯子文集跋》,陳三立著,李開軍校點:《散原精舍詩文集》下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010頁。

(101) 柳亞子:《介紹一位現代的女詩人》,柳亞子:《懷舊集》,上海書店出版社1981年版,第238頁。

(102) 何紹基:《達奚司空像》,何紹基著,龍震球、何書置校點:《何紹基詩文集》,岳麓書社1992年版,第574頁。

(103) 何紹基:《乘火輪船游澳門與香港作,往返三日,約水程二千里》,何紹基著,龍震球、何書置校點:《何紹基詩文集》,岳麓書社1992年版,第574頁。

(104) 龔自珍:《書湯海秋詩集后》,龔自珍:《龔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版,第241頁。

(105) 何紹基:《使黔草自序》,何紹基著,龍震球、何書置校點:《何紹基詩文集》,岳麓書社1992年版,第781頁。

(106) 何紹基:《與汪菊士論詩》,何紹基著,龍震球、何書置校點:《何紹基詩文集》,岳麓書社1992年版,第817頁。

(107) 鄭珍:《論詩示諸生,時代者將至》,鄭珍撰、白敦仁箋注:《巢經巢詩鈔箋注·前集》卷七,巴蜀書社1996年版,第595頁。

(108) 黃曾樾:《陳石遺先生談藝錄》,陳衍撰,錢仲聯編校:《陳衍詩論合集》,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018頁。

(109) 陳衍著,鄭朝宗、石文英校點:《石遺室詩話》卷三,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3頁。

(110) 鄭孝胥撰,勞祖德整理:《鄭孝胥日記》,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145頁。

(111) 金蓉鏡:《論詩絕句寄李審言》,金蓉鏡:《滮湖遺老集》卷二,1928年刻本。

(112) 陳衍著,鄭朝宗、石文英校點:《石遺室詩話》卷一,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3頁。

(113) 陳衍:《沈乙盦詩敘》,陳衍撰,陳步編:《陳石遺集》,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07頁。

(114) 黃遵憲:《致梁啟超書九通》(其一),黃遵憲撰,吳振清、徐勇、王家祥編校整理:《黃遵憲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90頁。

(115) 黃遵憲:《雜感五首》(其二),黃遵憲撰,錢仲聯箋注:《人境廬詩草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43—43頁。

(116) 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梁啟超著,付祥喜、陳淑婷編:《梁啟超集》,廣東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46頁。

(117) 秋瑾:《滿江紅·小住京華》,秋瑾撰,劉玉來注釋:《秋瑾詩詞注釋》,寧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69頁。

(118) 秋瑾:《黃海舟中日人索句并見日俄戰爭地圖》,秋瑾撰,劉玉來注釋:《秋瑾詩詞注釋》,寧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78—179頁。

(119) 秋瑾:《贈浯溪女士徐寄塵和原韻》,秋瑾撰,劉玉來注釋:《秋瑾詩詞注釋》,寧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31—232頁。

(120) 閻純德:《20世紀中國女性文學的發展》,《文學評論》1998年第4期。

(121) 黃遵憲:《人境廬詩草·自序》,黃遵憲撰,錢仲聯箋注:《人境廬詩草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3頁。

(122) 錢仲聯:《夢苕庵詩話》,張寅彭主編,張寅彭等點校:《民國詩話叢編》第六冊,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160、291頁。

(123) 錢鍾書記:《石語》,陳衍撰,陳步編《陳石遺集》,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182頁。

(124) 徐中玉主編:《中國近代文學大系·文學理論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年版,第31頁。

(125) 俞樾:《徐誠庵荔園詞序》,《春在堂雜文一編》卷一第四冊,俞樾:《春在堂全書》,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29頁。

(126) 俞樾:《自述詩續》,俞樾:《春在堂全書》,光緒年間增訂刊本。

(127) 蘇轍:《詩病五事》,蘇轍撰,陳宏天、高秀芳點校:《蘇轍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229頁。

(128) 吳世昌:《論詞的讀法》,吳世昌著,吳令華編:《吳世昌全集》第四冊《詞學論叢》,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7頁。

(129) 錢仲聯:《三百年來江蘇的古典詩歌》,錢仲聯:《當代學者自選文庫·錢仲聯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340頁。

(130) 錢仲聯主編:《清詩紀事》第一冊,鳳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4—5頁。

(131) 明代傳奇大多敘主人公悲歡離合的故事。離合劇以及其大團圓結局,都有首尾完整、敘事曲折而詳盡的特點。毛奇齡曾說《西廂》是“離合詞”:“且《西廂》,閨詞也,亦離合詞也,不特董詞由歷不可更易,即元詞十二科中有所謂悲歡離合者,雖《白司馬青衫淚》劇亦必至完配而后已。公然院本,而離而不合,科例謂何?”參見楊緒容:《王實甫<西廂記>匯評》,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頁。

(132) 俞樾:《觀影戲作》,《春在堂詩編》,《續修四庫全書》第115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515—516頁。

(133) 俞樾:《曲園自述詩續》,俞樾:《春在堂全書》第七冊,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628頁。

(134) 吳宓:《空軒詩話》,張寅彭主編,張寅彭等點校:《民國詩話叢編》第六冊,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89—90頁。

(135) 樊增祥:《賦詩》,樊增祥著,涂曉馬、陳宇俊校點:《樊樊山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67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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