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筆補造化:中唐至宋末詩歌敘事傳統研究
- 楊萬里 周劍之
- 1590字
- 2024-10-23 15:48:44
第一節 杜甫早期詩歌中的敘事
杜甫之詩,作于安史之亂以前者,《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輯校》一書甲帙所收即是。尚帶盛唐氣息,寫景流麗,論事高華,抒情有致,如《游龍門奉先寺》詩:
已從招提游,更宿招提境。
陰壑生虛籟,月林散清影。
天闕象緯逼,云臥衣裳冷。
欲覺聞晨鐘,令人發深省。
這首紀游詩(2),讀者可以隱約讀到杜甫在奉先寺的行蹤,但更多是讀到他的心境。全詩抒情重于敘事。全詩洋溢著盛唐那種特有的清虛、高遠、雍容之意境(3)。其他如《望岳》《登兗州城樓》《同李太守登歷下古城員外新亭》等詩,大致不出此美學范疇,所謂“時帶六朝錦色”者。同期還有另一種類型的詩歌,以鋪敘景觀見長,如《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
配極玄都閟,憑虛禁篽長。守祧嚴具禮,掌節鎮非常。
碧瓦初寒外,金莖一氣旁。山河扶繡戶,日月近雕梁。
仙李蟠根大,猗蘭奕葉光。世家遺舊史,道德付今王。
畫手看前輩,吳生遠擅場。森羅移地軸,妙絕動宮墻。
五圣聯龍袞,千官列雁行。冕旒俱秀發,旌旆盡飛揚。
翠柏深留景,紅梨迥得霜。風箏吹玉柱,露井凍銀床。
身退卑周室,經傳拱漢皇。谷神如不死,養拙更何鄉。
此詩開篇到“道德付今王”為止,描繪老子廟的外景;從“畫手”一句起至“旌斾盡飛揚”止,寫老子廟內的壁畫;“翠柏”以下四句,據趙次公注釋,乃是寫所見之景物,殆老子廟庭院之景觀;最后四句以議論抒懷結束。這里沒有“事”,更沒有“事件”,只是鋪敘所見之景。不過,從其鋪敘次序,隱約可見詩人參觀行蹤:先是遠眺老子廟(“碧瓦初寒外,金莖一氣旁。山河扶繡戶,日月近雕梁”),接著寫進入老子廟的庭院(“仙李蟠根大,猗蘭奕葉光”);接下來進入室內,描繪室內絢爛之壁畫;之后又回到庭院(“翠柏深留景,紅梨迥得霜。風箏吹玉柱,露井凍銀床”)。從詩歌藝術史角度來看,其“錯采鏤金”的描繪手法有二謝(謝靈運、謝朓)的影子在,但空間位移與時間順序感更強,即“敘”的意識加強了,體現了詩藝的進步。
浦安迪謂:“敘事就是作者通過講故事的方式把人生經驗的本質和意義傳示給他人。”又謂:“敘事文側重于表現時間流中的人生經驗,或者說側重在時間流中展現人生的履歷。”(4)依此論,與上引兩首同期而作的《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詩便算得是合格的敘事詩了:
紈绔不餓死,儒冠多誤身。丈人試靜聽,賤子請具陳。
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
這是一首陳情詩,向讀者傳達敘述者的人生經歷和生活感受。敘述者(也即作者杜甫)從自己青少年時代說起,早年曾接對眾多一流人物(祖父是大詩人杜審言),又勤奮讀書,文章極好,立志要為國家做出一番事業。但事與愿違,成年后“我”落魄京華十馀年,受盡殘杯冷炙的生活。皇上下詔選拔人間遺逸,“我”再一次折戟沉沙。幸好有韋大人賞識我的才華,每每當眾表揚我的詩歌。但我貧困依舊。現在,我將歸隱東海,“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雖處貧賤而精神高昂,有盛唐氣象。“丈人試靜聽,賤子請具陳”,這類介入敘事的套語,直接承古詩而來,如鮑照《東武吟》:“主人且勿喧,賤子歌一言。”古《詠香爐》詩:“四座且勿喧,愿聽歌一言。”更早如東漢宋子侯《董嬌饒》詩:“請謝彼姝子:何為見損傷?”漢樂府古詩《婦病行》:“婦病連年累歲,傳呼丈人前:一言當言,未及得言。”處處可見杜甫摹擬前人藝術經驗的痕跡。雖然杜甫本詩敘事還是以概述為主,情節還比較模糊,鮮有細節刻畫(“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每于百僚上,猥誦佳句新”兩聯屬細節描寫),但是詩中有動作一貫的行動者(角色),有情節發展,有時間的流動,基本具備了敘事的必備要素,因此本詩是一首敘事性很強的古詩。
在杜甫之前的自傳性詩歌,普遍屬于抒情詩,如屈原的《離騷》、蔡琰的《悲憤詩》、陶淵明的《飲酒》組詩。本詩雖然也有濃厚的抒情色彩,但“敘事”的成分大為增加了。胡曉明教授曾提出“抒情的敘事詩”(或“敘事的抒情詩”)這個概念(5),比較符合具有這類美學特征的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