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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穿過縣境長長的隧道[1],就是雪國了。夜空底下已是一片瑩白。火車停靠在交會站[2]上。

對面座位的姑娘站起身,放下島村前排的玻璃窗。雪的寒氣涌了進來。她將身子探出車窗,向遠處喊道:

“站長先生……站長先生……”

提著油燈、緩步踏雪走來的男人,圍巾裹到鼻子上面,耳邊垂著帽子的皮護耳。

已經(jīng)這么冷了嗎?島村向窗外望去,只有山麓零星幾處鐵路宿舍模樣的簡易板房,景致十分蕭瑟。雪色尚未延伸到那邊,就被夜色吞沒了。

“站長先生,是我。您好呀。”

“喲,這不是葉子姑娘嗎?回來啦。天又變冷了。”

“聽說,我弟弟到這邊上班了,讓您費心啦。”

“這種鬼地方,接下來更冷清嘍。可憐這些年輕后生啊。”

“他還是個孩子,請您多多指點,有勞您了。”

“沒事。他干活兒賣力著呢。以后會更忙。去年下大雪,積雪崩塌下來,火車動彈不得,村里人忙著給乘客送吃的呢。”

“您穿得很厚實呢。弟弟在信里說,連馬甲都還沒穿。”

“我穿了四件衣服。年輕人覺得冷就一個勁兒喝酒,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凍感冒了呢。”

“我弟弟也喝酒嗎?”

“他不喝。”

“您這就回去嗎?”

“我受了傷,這段時間正在看醫(yī)生。”

“啊呀,那可得小心。”

和服外面加了外套的站長,似乎想盡快結(jié)束寒夜中的閑聊,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去。

“再見,多保重。”

“站長先生,我弟弟沒有出來嗎?”葉子的目光在雪地上搜尋著,“請您多多關(guān)照他,拜托了。”

那聲音美得近乎哀傷。清亮的聲音仿佛在夜雪中余響裊裊。

火車向前開動了,而她沒有將上身收進車窗里。當火車趕上在鐵軌上行走的站長時,她又喊道:

“站長先生,請轉(zhuǎn)告我弟,下次放假記得回家。”

“好——的。”站長高聲回應。

葉子關(guān)上車窗,用雙手捂住通紅的臉頰。

這里是與鄰縣交界的山區(qū),配了三輛除雪車嚴防大雪。隧道里沿南北方向架設了電線,用以發(fā)送雪崩警報。還配備了五千人次的除雪工,以及兩千人次的消防隊青年團。

得知這個叫作葉子的姑娘,今年冬天起,她弟弟在這即將被大雪掩沒的交會站上班,島村越發(fā)對她產(chǎn)生了興趣。

然而,此處所說的“姑娘”,是島村眼中的印象。同行的男子是她的什么人,島村自然一無所知。兩人的舉止有些像夫婦,而男子顯然是病人。照料病人時,男女之間的隔閡弭于無形。照料越悉心,看起來越像夫妻。事實上,當女人照料比自己年紀大的男子時,年輕的母親般的舉止,遠觀時也像夫妻。

島村不過是把她單獨分離出來,憑那身姿的感覺一廂情愿地認為她是個姑娘。其中或許還有這樣的原因:島村以奇特的視角長時間凝視著她,以至于融入了許多自己的感傷。

三個小時之前,島村為了排遣無聊,頻頻注視著動來動去的左手食指。終究只有這手指記得,要去見的女人的鮮活感覺。他要尋回清晰的記憶,然而心中越焦慮,越覺得無從把握的朦朧的記憶不可靠。不知不覺中,只有這手指對女人的觸覺依舊濡濕,仿佛把自己帶去遠方的女人身邊。島村有些詫異,將手指貼近鼻子聞了聞味道。不經(jīng)意間手指在窗玻璃上畫了一條線,那里清晰地浮現(xiàn)出女人的一只眼睛。他嚇得幾乎要失聲驚叫。可是,這不過是他神游物外的緣故。心神稍定后并無異樣,不過是對面的女子映在窗上。外面夜色籠罩,車內(nèi)亮了電燈,窗戶便成了鏡子。但是,玻璃因暖氣溫熱的水蒸氣而潤濕了,手指不擦,鏡子便不存在。

窗上僅映著姑娘一只眼睛,反而顯得異樣地美麗。島村將臉貼近車窗,裝作面帶旅愁眺望夕暮的風景,伸出手掌擦拭窗玻璃。

姑娘胸部略微前傾,專注地看著躺在面前的男子。從稍許緊繃的肩頭可知她十分專注,連稍顯刺人的眼睛也一眨不眨。男子頭朝車窗躺著,雙腿蜷曲躺在姑娘身邊。這是三等車廂。他們不在島村的側(cè)方,而在前一排斜對面的座席,因此鏡子里只映到男子耳朵的位置。

姑娘就坐在島村的斜對面,一抬眼便能看到。他們上車時,島村見那姑娘美得凜然逼人,驚愕間垂下視線,恰好看見男子緊握著姑娘的手,他的手是青黃色的。因此島村覺得于心不忍,不再向那邊看去了。

鏡中男子注視著姑娘胸部,臉色安詳平靜。體力雖然虛弱,卻洋溢著甘美的和諧感。圍巾墊作枕頭,余下的遮住鼻下的嘴巴,再蓋住上面的臉頰,以此包裹住臉部。不過圍巾時常松動,或是蓋住了鼻子。沒等男子目光示意,姑娘便舉止溫柔地幫他重新蓋好。島村看他們下意識地重復了好幾次相同的動作,心里不免為之焦躁。而且,包裹男子腿部的外套下擺不時敞開、垂下,姑娘總是眼到手到,替他掖好。動作十分自然,讓人覺得兩人就此忘記了距離,要去往無限遙遠的地方。因此,島村并無凝視悲哀般的郁結(jié)感,仿佛看著夢境的精巧運動。如此思慮,也是因為那奇妙的鏡中之像吧。

鏡子的深處流動著夕暮的景色——景物與映照景物的鏡子,仿佛電影畫面疊加般運動著。出場人物與背景沒有任何關(guān)系。而且,人物帶著透明的無常感,風景以夕暮朦朧的流動與之融合,繪就此世無從得見的象征的世界。尤其,當野山燈火照在姑娘的臉中央時,難以言表的美讓島村為之心顫。

遠山的天空中還留有些許夕陽的霞光。車窗外能看見遠處景物的輪廓尚未隱沒,而色彩已經(jīng)褪去。一路上平凡的山巒顯得更為平凡,沒有什么能引起特別的關(guān)注。這反倒引發(fā)了某種宏大的感情之流。不用說,那是姑娘的臉龐浮現(xiàn)其中的緣故。身姿投映在窗上的部分,遮住了外面的景色,而輪廓的周圍,夕暮的風景在連綿地流動,因此她的臉也仿佛透明一般。然而,臉的后方不斷逝去的風景,錯覺中又仿佛從臉的表面掠過,讓人分辨不清那張臉是否真的透明。

車廂里并不十分明亮,車窗也不像一般的鏡子,光線不強,沒有反射。因此島村凝視間,逐漸忘記了鏡子的存在,只感覺姑娘浮現(xiàn)在夕光流影之中了。

這樣的時候,她的臉上亮起了燈火。鏡子上的虛像不足以蓋過窗外的燈火;燈火也無力消除虛像。于是火光從她臉上掠過,卻又未能照亮她的臉。那是冰冷而遙遠的光。它倏然照亮玲瓏的眼眸,姑娘的眼睛與燈火重疊的瞬間,那眼好像浮動在夜色的波浪之間妖艷美麗的夜光蟲。

被人如此觀察,葉子并未察覺。她的心全在病人身上,即使轉(zhuǎn)向島村這邊,也看不見映在車窗上的自己,不會注意到眺望窗外的男人吧。

島村長時間地窺視葉子,忘記了這樣對她有失尊重。大概是因為他完全被映照夕景之鏡那非現(xiàn)實的力量俘獲了。

因此,或許她呼喚站長時顯得有些過于嚴肅,先引起了島村近似對物語的興趣。

火車經(jīng)過交會站,窗外已是一片暗寂。外面流動的景色一旦消失,鏡子的魅力也蕩然無存。雖然玻璃上仍然映著葉子美麗的臉,舉止溫柔體貼,島村卻在她身上新發(fā)現(xiàn)某種澄凈的冷徹感,鏡子變得模糊也不想去擦了。

但是,半個小時之后,葉子二人竟然和島村在同一個車站下了車。島村回頭看去,仿佛即將發(fā)生什么,與自己相關(guān)。然而他一接觸到站臺的寒氣,忽然對車廂中失禮的行為感到羞愧,便不再往后看,徑直走過車頭。

男子搭著葉子的肩,正要走下鐵軌時,這邊的站務員抬手示意止步。

不一會兒,黑暗中開來長長的貨車,遮住了他們的身影。

候客的旅館掌柜一身雪天打扮,裹著耳朵,穿著橡膠長靴,好像救火的消防員。站在候車室窗前眺望鐵路那方的女人,也披著青色的斗篷,戴著頭巾。

島村的身上,車廂里的暖意還沒有消退,尚未感覺到外面真正的寒意。然而初次經(jīng)歷雪國的冬天,已經(jīng)被本地人的裝束嚇到了。

“冷得要穿成這樣了啊。”

“是啊,已經(jīng)準備過冬了。雪后轉(zhuǎn)晴的前一天晚上特別冷。今晚這樣子已經(jīng)低于零度了吧。”

“這就是零下了啊。”島村看著屋檐下玲瓏的冰凌,和旅館掌柜乘上了汽車。雪色使得房屋低低的屋頂顯得更為低矮,村莊仿佛寂靜地沉在天穹的底部。

“的確,碰到東西時冰冷的感覺不一樣呢。”

“去年最低的時候有零下二十幾度。”

“雪下得怎樣?”

“這個嘛,一般七八尺厚,雪多的時候有一丈二三尺呢。”

“接下來有的下了吧。”

“接下來雪就多嘍。現(xiàn)在的雪是前段時間下的,差不多一尺高,已經(jīng)化了不少了。”

“雪有時候也會化啊。”

“不知道什么時候再下大雪。”

剛剛十二月初。

島村那快感冒而阻塞的鼻子,忽然通暢得直達腦門,清水鼻涕仿佛清污滌垢般頻頻流淌下來。

“曲藝師傅家的姑娘還在嗎?”

“哦,在的在的。您下車的時候沒有看到嗎?穿深青色斗篷的。”

“是她啊……待會兒能叫她來嗎?”

“今晚嗎?”

“就今晚。”

“她說今晚師傅的兒子坐末班車回家,來車站接他呢。”

映在夕景之鏡中葉子照料的病人,就是島村來見的女人家?guī)煾档膬鹤印?

得知此事,島村感覺心中掠過了什么。這次偶遇,他并未格外覺得不同尋常。然而自己不覺得不同尋常,本身倒是有些不尋常。

憑手指記著的女人與眼中燈火閃爍的女人之間,似乎存在某種關(guān)聯(lián),似乎將要發(fā)生什么,島村心中莫名地有種預感。或許是沒有從夕景之鏡中徹底清醒吧。那流動的夕暮風景,更像時光流轉(zhuǎn)的象征吧。他忽然如此低聲自語。

滑雪季之前的溫泉旅館,是客人最少的淡季。島村從旅館內(nèi)的溫泉出來,周圍已經(jīng)徹底安靜了。走過古舊的走廊時,每踩一步,玻璃門便發(fā)出輕響。在長走廊另一端的賬房拐角處,一個女人高高站立著,裙裾延展在閃著冰冷黑光的地板上。

她終于成為藝伎了嗎,島村見到那裙裾時吃了一驚。她沒有走過來,也沒有屈身做出歡迎的姿勢,一動不動地直立著。島村從遠處見她好像十分嚴肅,急忙走過去,無言地站在她身旁。她搽了濃厚白粉的臉剛要微笑,卻忽然哭喪起來。兩人一言不發(fā)地向房間走去。

有過那樣的事,島村卻沒有寫信,沒來見她,也不曾履行寄舞蹈動作書籍的承諾,只是想著女人會付之一笑將其遺忘。因此應該由島村先道歉,或是辯解。然而他目不斜視地和她一起向前走時,感覺女人非但沒有責怪自己,反倒是全身洋溢著眷戀之情。因此越發(fā)覺得,不管說什么,言語中只會透出是自己不夠認真的意味吧。他被女人氣勢逼人的甘美喜悅包圍著,走到樓梯下方。

“它最記得你呢。”島村左手握拳,伸出食指,突然送到女人眼前。

“是嗎?”女人握住他的手指,沒有松開,牽著他走上樓梯。

在被爐前松開手,她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為了掩飾又匆忙拉起他的手。

“是它記得我嗎?”

“不是右手,是這只啊。”島村從她掌中抽出右手,塞進被爐里,重新伸出左拳。她裝作若無其事地說:

“嗯,我知道呀。”

她哧哧地偷笑著,攤開島村的手掌,把臉貼在上面。

“它一直記得我嗎?”

“好冷。第一次摸到這么冷的頭發(fā)。”

“東京還沒下雪嗎?”

“那時候你和我說過的話,都是騙我啊。要不是那樣,誰在年底到這么冷的地方來?”

那時候——剛剛過了雪崩的危險期,進入滿眼新綠的登山季。

木通草的嫩芽也即將從時令菜中消失。

無為徒食[3]的島村,時常不由自主地無法誠摯地面對自己。因此想到山地適合重新振作,經(jīng)常獨自去山間徒步。那天晚上從兩縣交界的山上下來,時隔七日來到溫泉鄉(xiāng),便讓人去叫藝伎。而當天正值慶祝道路落成,村里兼做小劇場的繭倉被用于設宴,熱鬧得連十二三個藝伎都不夠人手。因此總也叫不到。不過聽說曲藝師傅家的姑娘去宴會幫忙,跳兩三支舞蹈便回家,說不定能來。島村繼續(xù)追問,原來是教三弦和舞蹈的師傅家的姑娘,雖然不是藝伎,每逢大型宴會,也時常受邀參加。這里少有見習的藝伎姑娘,多半是上了歲數(shù)不愿意起身跳舞的藝伎,所以姑娘被當成寶。雖然很少獨自到旅館客人的酒宴來,也不能說完全是外行。這是女仆介紹的大致內(nèi)容。

島村估摸這話不太靠譜。可是一個小時之后,女仆把她帶來,島村驚訝地坐端正了。她拉住站起身打算離開的女仆衣袖,讓她再坐下。

她給人的印象潔凈得令人難以置信。島村覺得她連腳趾彎里都是干凈的。他有些懷疑,是不是看多了初夏的山野,自己的眼睛有些問題。

她的穿著頗有點藝伎的感覺。當然,裙裾沒有及地,端正地穿著柔軟的單層和服。只有腰帶似乎很昂貴,與衣服不般配,反襯得她有些楚楚可憐。

剛開始聊爬山的見聞,女仆就借機溜了。姑娘對能從村里看見的山叫什么都不太清楚,島村也無意喝酒。姑娘卻意外地坦陳,說自己出生在雪國,在東京做見習藝伎時被贖身,將來想自立門戶,做教日本舞蹈的師傅。一年半之后丈夫就死了。或許與丈夫陰陽兩隔到今天的經(jīng)歷,才是她真正的身世,可是她忽然不繼續(xù)說了。她說今年十九歲。如果不是說謊,這十九歲看起來有二十一二歲,島村這才從中發(fā)現(xiàn)一種寬慰。他聊起歌舞伎,姑娘比他更精通演員的表演風格與逸聞佚事。或許是渴望有這樣的聊伴,姑娘投入地聊著,漸漸露出仿佛出身青樓的女子那種親昵感,似乎也很懂男人的心思。即便如此,他還是懷著先入為主的印象,把她當作并非精于此道的女子。整整一周沒怎么好好和人說過話,他滿懷溫潤的親近感,先在女子身上感到了類似友情的情緒。登山時的感傷甚至延續(xù)到女子身上。

第二天下午,女人把泡溫泉的什物放在走廊里,到他的房間來玩。

她剛坐下,他突然叫她介紹藝伎。

“介紹什么呀?”

“你又不是不懂。”

“你討厭。竟然被人托付這種事情,做夢都想不到呢。”她突然走到窗前眺望著縣境的山巒,不知不覺紅了臉。

“這里可沒那種人哦。”

“你騙人。”

“真的呀,”她轉(zhuǎn)了個身,坐在窗沿上,“這里可絕對沒有強逼人家,都是人家藝伎的自由。旅館也決不介紹這種事呢。這是真的呀。不信你可以叫人來直接問問看。”

“你給我去找嘛。”

“為啥非得我去做這種事情?”

“我把你當朋友啊。想繼續(xù)當朋友,所以才不打你的主意啊。”

“這算哪門子朋友嘛?”女人一不留神中了圈套,孩子氣地說道。

接著恨恨地說道:“你太抬舉我了,竟然有臉托我做那種事。”

“這又不算什么啊。爬過山體力正好,腦袋卻不夠爽快。就算跟你聊天,心情也放不開呢。”

女人垂下眼瞼沉默不語。島村心想,自己這樣說,已經(jīng)把男人的無恥表露無遺,不知女人能否一點就通,欣然首肯。或許是睫毛濃重的緣故,她低垂的眼睛感覺溫潤妖艷。島村凝視著她,女人的臉輕微地搖了搖,又染上了紅暈。

“你去叫喜歡的人吧。”

“所以我才問你啊。剛來不久,我不知道誰長得漂亮。”

“漂不漂亮,誰知道。”

“年輕就好吧。年紀輕的一般都沒錯。最好不啰唆,也不要傻乎乎、臟兮兮的。我想聊天就找你。”

“我不會再來了。”

“盡說傻話。”

“是啊,說不來就不來。還來做什么?”

“我想和你單純地交往,所以不打你的主意啊。”

“真受不了你。”

“要是有了那種事,說不定明天就不想再見你了,也不會有興致和你聊天了呀。下山來到村里,難得和人親近。我不會打你的主意。畢竟,我是來旅游的啊。”

“嗯,這倒沒錯。”

“是啊。就算是你,要是我和你不喜歡的女人好,過后再見面心里也會不舒服吧。你自己給我挑總比這強啊。”

“鬼才知道,”她語氣強硬地說完,扭過臉去,“不過,這倒也是。”

“好過就散了,很無趣啊,不會長久吧。”

“是呀。所有人都這樣呢。我生在海港,而這里是溫泉鄉(xiāng)吧,”她忽然誠懇地說道,“客人幾乎都是來旅行的。我雖然還是小孩,也聽了很多人的故事。心里莫名地喜歡,當時卻沒能說喜歡的人,總是讓人眷戀,叫人難忘呢。分別之后也是這樣。對方有時候想到我,寄封信來,基本上都是這樣呀。”

她從窗沿站起身,接著輕柔地坐在窗下的榻榻米上。雖然看似在回首遙遠的往昔,表情卻好像突然坐到了島村身旁。

她的聲音里洋溢著真實的情感,島村覺得自己輕易地騙了她,心里反倒有些畏縮了。

不過,他也沒有說謊。她還不是做藝伎行當?shù)摹K释耍恢劣谙蛩髿g,而是以毫無罪惡感的方式輕松地解決。她過于潔凈。自從第一眼看到她,他就把她和女伴區(qū)分開來。

而且他正猶豫夏天去哪里避暑,或許可以帶家里人來這溫泉鄉(xiāng)。這樣一來,好在她還沒正式做藝伎,能成為妻子的好玩伴,妻子消遣時還可以學點舞蹈。島村認真地想著。雖說在女人身上感到近似友情的東西,他已經(jīng)越過了那種淺薄的程度。

不用說,這里也有島村的夕景之鏡吧。或許不僅是討厭和身世不明的女人事后糾葛不清,也是因為凝視映照在夕暮的車窗上女人的臉的那種非現(xiàn)實的視線。

島村對西洋舞蹈的興趣也是如此。他生在東京的下町[4],自幼對歌舞伎戲劇耳濡目染,學生時代興趣便轉(zhuǎn)向舞蹈與舞劇。他是一旦有興趣,不弄清楚所以然便不踏實的性格。因此搜集古籍記錄,探訪各派宗師,不久便開始結(jié)識日本舞蹈界的新人,寫起研究和評論文章來。沉寂的日本傳統(tǒng)舞蹈抵觸新的嘗試,他自然地對其產(chǎn)生了深切的不滿,又為投身實際的改良運動、舍我其誰的心情所鼓動。受到日本舞蹈界年輕演員的誘惑時,他的興趣忽然轉(zhuǎn)向了西洋舞蹈,徹底不再關(guān)注日本舞蹈,反倒開始收集西洋舞蹈的書籍、照片,連海報、節(jié)目單也費盡心思從外國收入囊中。那絕非單純出于對異國與未知之物的好奇心。新發(fā)現(xiàn)的喜悅,在于無法親眼看見西洋人的舞蹈。證據(jù)在于他對日本人的西洋舞蹈不屑一顧,借助西洋的印刷品寫關(guān)于西洋舞蹈的文章,才是最令身心安樂的事。不去看的舞蹈并非此世之物。沒有比這更像紙上的空談,這就是天國的詩。他以研究為名縱橫恣肆地想象,并非欣賞舞蹈家鮮活肉體舞動的藝術(shù),而是欣賞西洋的詞語和照片中浮現(xiàn)出的、自身空想的舞蹈幻影,仿佛憧憬看不見的戀情。而且,不時看見自己介紹西洋舞蹈,忝居作家之列,付之以冷笑的同時,無業(yè)的他內(nèi)心也得以休憩。

這些關(guān)于日本舞蹈的話題,幫助島村和她親近起來。這雖然可以說是那知識久違地產(chǎn)生了現(xiàn)實的功用,或許仍然是島村在不經(jīng)意間,把她當作了西洋的舞蹈演員。

因此見自己淡淡的、帶著旅愁的話語仿佛觸及了她生活的要害,島村感覺因欺騙了她而心生畏縮。

“說起來,下次我?guī)Ъ依锶藖恚湍汩_心地玩玩。”

“哎……我很明白那種事情呢。”她壓低聲音微笑著,稍稍帶著藝伎的風情歡聲說道:

“我也喜歡那樣,平平淡淡才能長久呢。”

“所以,你給我叫來啊。”

“現(xiàn)在嗎?”

“是的。”

“嚇死我了。這大白天的,您都說啥吶?”

“被人挑剩的我可不喜歡。”

“你咋這么說呢?把這里看成指望發(fā)橫財?shù)臏厝l(xiāng)可就錯啦。光是看看村里的樣子不就明白了嗎?”她似乎十分不解,語氣認真地反復強調(diào),這里沒那樣的女人。島村不信,她越發(fā)認真。不過退一步說,怎么選擇是藝伎的自由。可是不和家里說就住在外面,是藝伎的責任,出了事家里可不管。和家里說過,就是男人的責任,要負責到底。只有這個差別。

“責任是什么?”

“有了孩子,或者弄壞身體啊。”

島村因自己愚蠢的問題而苦笑了。這村子里或許出過這種散漫的事。

無為徒食的他或許自然地想要尋求保護色,對于旅行所到之處的民風有本能的敏感。從山上下來,他立即在村莊樸素的風景中感到了悠閑的氣氛。在旅館詢問得知,這里果然是雪國里生活最安樂的村莊之一。前幾年通了鐵路,之前主要是農(nóng)家的居民來泡溫泉。有藝伎的地方是餐廳或赤豆年糕湯店鋪,褪色的門簾、熏黑的舊式拉門,讓人懷疑是否有客人光顧。日用雜貨店、糖果零食店也會雇上一名藝伎,店主除了照顧生意似乎還要干農(nóng)活。或許因為她是曲藝師傅家的姑娘,雖然沒有許可證也偶爾去宴會幫忙,不知藝伎們有沒有為難她。

“這么說,有多少人呢?”

“藝伎嗎?十二三個吧。”

“漂亮的叫什么名字?”島村站起身,按了電鈴。

“那我回去啦?”

“你不可以回去哦。”

“討厭,”她仿佛要趕走那屈辱,“我回去了。沒事啊,我根本不在乎。我下次再來。”可是當她看見女仆,很自然地坐端正了。女仆問了好幾次叫誰來,她卻不指明叫誰。沒多久,來了個十七八歲的藝伎。島村第一眼就徹底打消了從山上來到村里時對女人的饑渴。她皮膚底色透著黝黑,胳膊干瘦,人看上去顯得清純善良。于是島村努力不露出掃興的表情,面對著藝伎的方向。其實他的目光完全停留在藝伎身后窗外新綠的山巒上,連開口說話都沒有精神。那完全是個山里的藝伎。島村郁郁寡言,于是姑娘很知趣地起身,一言不發(fā)地走了。結(jié)果氣氛更加尷尬。這樣差不多過了一個小時,島村考慮怎樣打發(fā)藝伎走,想起來電匯已經(jīng)到了,便裝作趕在郵局下班前去一趟,和藝伎一起出了門。

可是,在旅館的玄關(guān)處抬頭看見洋溢著濃烈新綠氣息的后山,島村仿佛受到召喚,疾步向山上走去。

不知有什么好笑,他一個人笑個不停。稍稍覺得疲倦時,便回轉(zhuǎn)身,束起浴衣的后擺,一口氣向山下跑去。腳邊飛起兩只黃蝴蝶,蝴蝶交錯飛舞著,不久便高過了兩縣交界處的山頂,黃色漸遠轉(zhuǎn)白,飛遠了。

“怎么了,”姑娘站在杉樹林的樹蔭下,“您笑得很開心啊。”

“放棄了,”島村又忍不住想笑,“我放棄了。”

“是嗎?”她忽然掉轉(zhuǎn)方向,朝杉樹林中緩步走去。他默默跟在后面。那里是一座神社。她在生了青苔的狛犬[5]旁平坦的巖石上坐下。

“這里最涼快。盛夏時候也有陣陣涼風呢。”

“這里的藝伎,都是這樣吧。”

“差不多吧。年紀大些的,有人長得漂亮。”她低著頭語氣冷淡地說道。她的脖頸上映著杉樹林微暗的綠色。

島村抬頭仰望樹梢。

注釋

[1]位于群馬縣與新潟縣交界處的上越線清水隧道,全長9702米,1931年竣工。

[2]上越線于1967年建成復線之前為單線鐵軌。中途設若干交會站,用以避讓快速列車、逆向而行的列車等。

[3]意為“不勞而食,無為度日”,與“徒勞”同為作品的關(guān)鍵詞,是主人公島村生活狀態(tài)的寫照。

[4]古代日本城市中相對領主城堡所在區(qū)域,地勢較低的區(qū)域。下町商店、小工廠較多,下町人喜好熱鬧、重享樂、人情味濃厚。

[5]放置于神社前驅(qū)魔的神獸雕像,形似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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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扮豬吃虎+逆襲燃爽+掉馬打臉】豪門棄子打工記!烽火戲諸侯都市勵志作品、元祖級男頻爽文!影視劇《我叫趙甲第》原著!我叫趙甲第,綽號趙八兩,偽宅男,武力值不詳,智力值比較變態(tài),理科無敵。聰明絕頂卻錦衣夜行,家財萬貫卻素袖藏金。別人笑我癩蛤蟆,我笑別人看不穿。看似屌絲一枚,實際卻是豪門繼承人、超一線富二代。但作為最“窮”富二代,我的底氣不是姓趙,是敢拿命賭明天。翻開本書,看“土強慘”如何一路逆襲、攪弄風云!

烽火戲諸侯 13.5萬讀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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