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路朝晨光熹微方向行進。他們此刻的位置距京都城門,還須翻過兩座山。
氣氛略顯沉悶,江行月開口卻是命令少年說話。
澹臺讓從一開始盡量說有用的,到最后實在無甚可說,想到什么說什么。
山巒和天幕相接的綿延波浪上,兩個小黑點一前一后緩慢移動著。女人時不時會問上一兩句,但她的話總體上不多。
一道輕微的腸鳴聲略顯細弱地響起,江行月耳尖,聽到了,她沒有回頭,繼續往前走。
如今正是秋季,這山林里要尋得一些果子應是不難。合該如此,可奇怪的是,他們離開那處水邊,走了少說也有半個時辰,路上植被不少,可一棵結果的都不曾看到。
“姊姊,我們可以歇會嗎?”少年終是撐不住了,有些難為情地問出聲。
“歇著吧。”
留下一句話,江行月繼續往四周涉足。
她并未走太遠,雙耳也警惕著周圍的風吹草動,約莫小一炷香的功夫,她懷里捧著三兩只野地瓜回來了。
少年仍然窩在原地,頭一點一點的,又餓得睡不著。
人在半睡半醒之間腦海里總會有連篇的往事浮卷而來,他感覺到那些東西在扯著他,將他往下拽。
忽然眼前似有什么大亮,他迷茫地睜開眼,看到女人不知何時已經升起了一堆火,正在把幾枚嬰兒拳頭大小的地瓜往火堆里扔。
他從回憶中醒來,小幅度地往她身邊湊了湊。
“你認識這東西?”她問。
少年盯著火焰里慢慢被灰堆掩埋的地瓜,點頭道:“宮里,侍衛們有時候送來的飯菜會有這個。”
江行月認真打量了他一眼,果真是面黃肌瘦。
她第一次見時以為這小孩也就十二三歲,還是后來少年絮絮叨叨自己說了,江行月才知道他竟已經十五歲了。
地瓜香味烤出來了,江行月撥了兩個給他,“吃吧。”
“我吃一個就夠——”
“我不喜歡把話說第二遍。”女人一個冷眼掃過去,少年立刻如鵪鶉般垂首噤聲。
“怎么?還要我喂到你嘴里嗎?”又是一句陰陽怪氣的話,澹臺讓應激般抓起一個烤地瓜便往嘴里塞,結果是嗆了一鼻子灰。
江行月皺眉嘖笑,他苦著臉,片刻后也跟著笑了。
女人沒再管他,撿起一個烤地瓜,吹氣剝皮,咬了一口。
辟谷五百多年了,又一次吃到人間食物,感覺還挺奇妙的。
她三下五除二把手中的烤地瓜吃干抹凈,起身又往高處走了幾步,便已是這座山的頂峰了。
自上往下,極目遠眺,萬千燈火盡收眼中。
江行月的目光卻是落點到了城外,蹙眉。
城外官道上,那黑壓壓一片向出城方向移動的是……
她眉心微跳,喊道:“澹臺讓!”
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少年微愣了片刻,而后連忙站起身,小跑到她身邊,“姊姊?”
江行月用手指給他看,“那是軍隊嗎?”
少年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瞇眼看了好一陣,才依稀看到些許浮動的黑點。
“應當是鎮北王和他的黑甲軍。”他半猜測著說道。
東南蠻夷一再舉事,動靜鬧得不小,連他在冷宮里也偶有聽到一兩句。
他聽到過宮人們說什么……待鎮北王到了東南,定會將那些蠻夷打得屁滾尿流的話。
澹臺讓將自己知道的這些全給江行月說了,又說了鎮北王前段時間平定北狄二十多個部落之事,語氣中難掩羨慕。
“鎮北王……”
江行月輕聲重復著這三個字,抬手接住一片被風吹落的楓葉,低眉盡力回憶,最終卻是一無所獲。
是了,七年前她還在這方位面時,從未曾聽說過有什么鎮北王。
看來是在她離開之后冒出來的人物。
遠處官道上,一片楓葉不知從何處山林跋涉而來,飄落在陣前騎著踏雪烏騅的男子肩頭。
他垂眸將楓葉從肩頭拾起,又目無波瀾地丟棄于地繼續向前,身后千軍萬馬蹄聲踏過,一片落紅,終是零落成泥碾作塵。
“他叫什么?”
山頂,江行月沉思不得解,隨手將掌中楓葉傾掉,抬眸問向澹臺讓。
少年想了想,面露赧色地垂下了頭,“我一時記不起來了。”
只是一個小插曲,江行月并沒有放在心上。
二人繼續朝前趕路,終于在次日天黑之前,抵達了城門口。
此時,這里正在施晚粥。
“他們都是從禹州來的難民。禹州先是遭了水災,后來又是打仗,百姓流離失所,一部分人便逃到了京都。”澹臺讓主動解釋道。
江行月不由多看了他一眼,不過很快便收回目光,“禹州,我知道,東南臨海的一個州。天災,戰亂,還真是湊齊了。”
她話里的意味說不清是諷刺還是什么。
少年眉心微跳,拽了下她的衣袖,“姊姊,慎言。”
正這時,有身披甲胄,手握制式長刀的士兵注意到了他們,走過來,甕聲甕氣盤問道:“你們是什么人?哪來的?”
澹臺讓連忙從懷中好一陣摸索,拿出一塊象征自己皇室身份的令牌。
那士兵定睛一看,連忙下跪道:“小的不知道是七皇子殿下,多有冒犯,殿下恕罪。”
他只是一個普通士兵,不知道七皇子只是冷宮不受寵的一個皇子,因此誠惶誠恐。
澹臺讓從來沒經歷過別人給他下跪的場景,一時愣住了,片刻后忙將那士兵扶起來道:“無礙,快起來吧。”
“殿下是要進城?”
澹臺讓點頭,“嗯。”
“殿下怎會從城外回來?”那士兵例行盤問。
“三日前我本同父兄去南郊參加祭天大典,不料回程時馬車壞了,便在外逗留了幾日。”
澹臺讓說的含糊,不過前幾句都是真的,他的馬車確實壞了,被二皇兄讓人故意弄壞的。
“這位是?”士兵看向澹臺讓身邊的女子,不太敢多看,那女子容貌氣質不俗,他怕一不小心別沖撞了貴人。
“她是我的宮女。”
一個宮女竟有這樣的氣派?士兵暗暗腹誹著,沒有過多盤問,直接將兩人放行了。
他們運氣也是好,進城沒多久,便碰上了出宮采買的姜公公,蹭上了馬車。
澹臺讓坐在氣派的馬車里,略顯拘束。
那姜公公捏著蘭花指,上下打量著二人,略顯嫌棄。
他可不是好心。
他純粹是看這七皇子一身破破爛爛跟乞丐似的在外面行走,叫那些認得的達官貴人瞧見,豈非平白丟了宮里的臉面?
“七皇子,您進了宮,趕緊去向皇后娘娘請罪吧。”姜公公語氣涼涼地“提醒”道。
澹臺讓微愣,“請罪?”
姜公公大驚小怪道:“七皇子,您還懵著呢?您自己貪玩偷溜出隊伍,害得二皇子發現您不見了去找,結果失足落水染上風寒,現在還沒痊愈呢!您不止要到皇后娘娘宮里告罪,譽王府那一趟您也跑不了啊。”
譽王,即為二皇子,澹臺啟。
澹臺讓聞言,表情倒是沒什么波瀾,但江行月還是眼尖地注意到他微微瑟縮了一下。
“知道了,多謝公公提醒。”他低眉垂眼道。
那姜公公也不再搭理他們,輕哼了一聲,低頭把玩著指甲。
馬車行至宮門,作為宮女,江行月先下了馬車,又扶著她的小主子下來。
一套規矩做的,還是有些疏漏。
姜公公不免多打量了她一眼,瞧著眼生,不過在七皇子宮里伺候的,他們瞧著眼生也正常。
“七殿下,有功夫好好約束約束你宮里人吧,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宮外來的野丫頭呢。”
留下這么一句話,他揣著拂塵揚長而去。
澹臺讓略顯無措地看向江行月,“他們就是嘴上不饒人,你不要放在心上。”
“殿下,那公公的話,是教誨也是提醒,奴婢自然要放在心上。”她已然自稱奴婢,末了,又抬眸看了澹臺讓一眼,低聲道:“往后,你不要再用那樣的眼神看我。”
聞言,澹臺讓微愣片刻,訥訥頷首。
“在宮里,殿下就喚奴婢阿月吧。”江行月想了想,又道。
阿月……
澹臺讓在心里默念這兩個字,面上竟不由升騰起了幾分不自然之色。
無人注意到。
進入皇宮,江行月明顯感覺到靈氣濃郁了些,不過讓她打開儲物戒還是不太夠,再稍微多一點點就差不多了。
一路往七皇子所在的明鏡臺去,靈氣不出意料越來越稀薄。
澹臺讓要去皇后宮里請罪,在這之前他需要先梳洗干凈,再換上一身整齊的衣裳,以免沖撞了鳳位。
江行月在外面,打量著這處明鏡臺。
澹臺讓同她說過,這里原本是僧人講經的地方,只是崇觀帝登基后,不喜佛教,這里才漸漸荒廢下來,成了用來安置不受待見的妃嬪皇嗣之所。
這地方挺大,但皇宮里不受待見還活著且沒有瘋掉的人并不多,原本看守這里的兩名侍衛也不知到哪偷閑去了。
因此滿眼望去,盡是一片冷清凄涼之色。
江行月瞧了幾眼,便跟著澹臺讓進了其中一扇門戶,里面也很徒然,少年正蹲在一間柜子前,從里面捧出了一件衣物。
那明顯是一身女子的服裝,澹臺讓站了起來,將衣裳捧到江行月面前,語氣中有著淡淡的悲傷難以遮掩,“這是我娘以前的衣裳,是宮女服,你看看合不合身。”
江行月沒說什么,接過衣服進了里間換上,她的身量應是稍微高一些,不過也勉強能穿。
她出來后,少年抬眸看去,像是才意識到,“你似乎,比大部分女子都要高些。”
江行月沒功夫同他閑話,“這宮里的大概方位你知道嗎,我要出去一趟。”
澹臺讓點頭,而后在地上同她一邊畫一邊講。
“行,我知道了,你先梳洗著,梳洗好了也先等等我,最多兩刻鐘我就回來。”
他沒問她去哪,只是應了聲好。
江行月要去找一處靈氣濃郁的地方打開儲物戒,否則接下來的龍潭虎穴還真不一定能闖下去。
她先閉上眼細細感知了一遍,確定了靈氣最濃郁的方向是在地圖上哪個位置后,便抽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