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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開宴了

“可你想的到的,他們未嘗不知。”溫云長話中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常年與死尸共處一室而面不改色的棰埋狗竊之徒,與他們合作本就是與虎謀皮,你動心時,難道不曾想過為虎所噬的一天?”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語氣冷了下來,“還是說,你想的就是這一天?”

“住口!住口!”何諾憤然大叫,頭顱搖搖欲墜,四肢開始腐化,濃厚的陰氣從何諾身上轟然爆開,直襲溫云長面門。

他怎么可能沒有想到過,可他被這里困了太久了,三十年!三十年啊!村無青壯年,老小皆他一人之責,那日收攤偷聽到賊人的議論,一絲殘忍的念頭不受控制地閃過,若是他們都死了,自己就可以過自己的生活了!甚至心頭浮上難以言喻的期待與狂喜。為了守什么與自己毫不相干的狗屁承諾,已經搭進去那么多人了,還要搭進去他的一生……他完全可以過自在的生活。

不,不!冷汗唰的一下流下,如此非人、大逆不道的想法,怎么能?可是萬一呢……

溫云長飛快沖身后之人使了個眼色,狐晚花麻利地躲到棺材后面,溫云長旋身避開,竟一把抓住眼前的襲來的陰氣!

本該穿人而過的、虛無縹緲的黑氣在她手中徒勞地掙扎、擴散、翻涌,被抓住的一截仍然動彈不得。

何諾看著眼前氣勢驟然變化的青年,心頭猛地一跳,無端生出些恐懼,是他曾經只在那些村中老者身上感受過的煞氣,甚至這人更甚。

眨眼間,手起刀落,喀喇一聲,手中陰氣與刀應聲碎了一地,陰氣如斷肢脫落,在空中消失。

溫云長眉頭一跳,這刀還是不行,能在她手中挺到現在,已是難得。

何諾只看得溫云長面色驟變,手中刀碎得不能再碎,心中一點恐懼盡數消失,原來是自己嚇自己。轉頭笑得癲狂,“天助我也,沒有了兵器,我看你還能奈我何!”

“對你,雙拳足矣。”溫云長隨意甩開刀柄,語畢人移,衣袂翻飛,猩紅之炁無聲溢出,將一身青衣浸成墨色。

如松的身影閃現,何諾眼前一花,一記雙臂錘重擊胸膛,他輕飄飄的魂體竟被硬生生擊飛一丈開外,濃郁的陰氣震蕩散開!

一旁罩住余祐棺材的焰團也在這一瞬間悄然熄滅。

躲在棺材后面的狐晚花縮頭縮腦,滿臉膽怯地看著眼前的爭斗,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鎖住那團紅炁,溫云長,你到底發生了什么?

何諾連身形都快維持不住,心中恨意轉懼,看著這個眼前渾身沾滿灰塵的青年,心中升起無邊的慌亂和恐懼,是死后從未有過這樣的慌亂,那是對死亡的恐懼。

明明已經是死過一次,是鬼,是魂體,但他知道,他真的會被眼前這個人打死,魂飛魄散,徹底地死亡。

跑!他渾身上下每一道陰氣都充斥著這一念頭,快跑!

何諾不愿糾纏,剎那間,身體化作萬千陰氣逸逃。但溫云長比他更快,飛身襲來,一拳裹挾千鈞砸下,何諾半個腦袋化作黑水,無數黑氣從殘缺的出口流出,煙消云散。

“你到底是什么?”何諾剩的半張嘴艱難地翕動,發不出聲音。

溫云長居高臨下地站在他頭邊,垂眸無波地看著他,“陳公魂散之前讓我告訴你,生活三十余載,善孝不減,我兒苦久矣。宴會之事,論跡不論心……”她忽然停住,眼起波瀾,張了張口,上下唇徒勞地抖動,卻說不出聲。半晌,才吐出了剩下的話,“非爾責勿憂,愿君自在游。”

何諾眼神已經失了方向,身體正一點點化為烏有,溫云長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完,轉身離開時卻聽到一道氣若懸絲的聲音:“木偶類人。”

她猛地回過身,卻只看見一滴血珠落在一灘黑水間,隨之滿地黑污化為烏有,煙消云散。

“他死了嗎?”有些怯懦的聲音傳來,溫云長看著狐晚花小心翼翼從棺材后面走出來,如玉的臉上血色全無。

“嗯,山上已經安全了。”溫云長微微頷首。

“這些到底是什么人?我本以為是殺人奪財的賊人,現在看來……”狐晚花聲音發顫,今日之事對他實在來說太過驚悚,“他們是……鬼?”

溫云長盯著他的臉色低低應了一聲,怕嚇到他,看他身體晃了晃,慌忙上前扶住,說道“人死為鬼,但世間尋常人死后魂歸天地,入輪回。徘徊人間的,多有執念,消念后亦歸天地。只有極少極少的,死有怨氣,害人成兇,不過常人也難遇到。”

“今日之事是意外,狐兄放寬心。”

“那我們快些叫醒余祐走吧!”狐晚花咄咄不安,生怕哪里又冒出什么厲鬼害他性命。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棺中的只有余兄的身體,余兄魂魄被扣住了。”溫云長眉間染上愁思,突然問道,“狐兄說余兄留有密語,但余兄的空軀如何留語?”

狐晚花頭皮一麻,心跳頓了半拍,忘了她最是敏銳,沒有人在她面前能撒得了謊。

他斂眸沉思,篤定道:“鬼怪惑人,定是他們威脅余祐知道了密語的方式,引誘我們深入至此,好叫鬼怪動手!”

看著溫云長若有所思地點頭,他松了口氣,又覺得有些不對勁,她真就這么信了?

“所以你方才去哪了?”遲來的委屈爆發,狐晚花幽幽盯著溫云長,埋怨道:“留我一個人在這里。”

“地動后我亦尋不到狐兄,甚至連余兄的身體都找不到了。”溫云長無奈解釋,抬手指了指,狐晚花順著指尖望去,石壁上方裂出一方孔洞。

溫云長耐心道,“石洞和祖靈洞連通,從那可以進到將軍冢,冢外葬著村民,他們死后自覺守墓之約未盡,所以魂魄不得離。闖入者被當成盜墓賊,被眾魂擊殺。”

她站在空蕩的棺槨旁,看著眼前千鈞石門大開,胸口發悶,門內是棺槨,門外依舊是棺槨——被相同井字架套著的二三十座棺木靜候墓外。

忽的,她神色微動,一下仰倒滾進棺內,躲開襲來的寒刃!

腦中嗡然作響,她強定心神,只聽得一句高亢明亮的念詞:“此乃神將歸眠之地,小賊速退!否則莫怪老夫手中刀劍無眼!”

她一只手扒住棺邊,還不等她解釋,就聽得周圍一道道嘶的倒吸氣聲,跟進了蛇窩一樣。

“陳忠,等等!”一旁持刀而觀的老翁突然收刀上前,湊到老者耳旁低語。

“等什么等!老匹夫,好好的開場被你打斷了!”老者不自然地喝道,他絕不會說自己方才是被棺中的東西驚到了才卡殼的。

“瞎放什么屁!墓里哪來的人!老匹夫,知道這開場排了幾天嗎?白瞎了我的排場。”再一聽更惱火了,墓里頭有什么他還不知道嗎!還什么“這人瞧著是墓里葬的”,墓里哪還有東西,葬個頭葬,這人就一個小娃娃,還能是什么刀劍成精不成……

老兵突然雙目瞪得溜圓,望著一點點爬出棺材的人影,喃喃道,“乖乖,還真是刀劍成精啊……”

溫云長頭腦發暈,嗡嗡亂成一片,根本聽不清他們在嘀嘀咕咕什么,只聽到個“刀劍成精”,下意識持刀警惕地看著眼前黑白霧氣——最靠近的老者身形凝實,高大壯碩,一刀疤橫貫全臉,除了周遭黑氣不散,在溫云長眼中與常人無異。但他身后卻是一團團近乎透明的柔和白霧,勉強看出個人形。

“小君莫怕,”老者像是怕嚇著了她,聲音都溫和了下來,還帶著一些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期待和興奮,“我們是鎮南將軍的親侍,受命守墓,在此侯君多年。小君慢些出來便是。”

溫云長警惕又狐疑地看著他們,暗暗謀算自己如何在這些人手中逃脫,持刀撐棺跨出棺槨一氣呵成,“這些都是你們殺的?”

墓室內白骨與碎石攪拌散落,滿室陶俑也被砸了個稀碎。

“貪墓者該殺!”老者眼眸微瞇,泄出些許殺氣。

溫云長心中一驚,這殺氣太像了,這幾年她日日夜夜與這種相似的煞氣相伴,絕對不會認錯。

只是她身上的煞氣要比眼前人的更加濃郁駭人,濃郁到肉眼可見鬼邪,甚至鬼神難侵,不敢近她身,一切陰氣鬼氣于她皆可以身而搏。普通人與她擦肩而過,都會冷不丁地打個寒顫,覺得這人兇神惡煞,不是什么好人。

她面上滿是警覺,心中瘋狂思索,鎮南將軍殺敵無數,產生的煞氣不言而喻,若是如同半身的隨身佩劍,自然煞氣難減,他們應是把自己當成了隨葬佩劍,既然如此……

“你們究竟是什么東西?山下是什么?”她橫刀身前,厲聲問道。

老者看著橫在他們之間的刀刃,長嘆一口氣,殺氣收斂,似乎只是一個和藹的老頭。

他輕聲道:“吾乃甘水村村長陳忠,攜陳何兩家在此守墓。”

他身后的霧氣微動,想要上前,又在鋒利的刀刃下止步,停在原地溫和地看著她。

墓有三十一架,眼前鬼卻只有十八。

溫云長不著痕跡地后撤,抵上冰冷的棺槨,“還有人呢?”

陳忠一下子僵住,長嘆口氣,“其余已魂歸天地。我們因意外魂守于此,不得離。”

“什么意外?”溫云長沉聲質問,明明一人對眾鬼,通身凌人氣勢不減半分。

“將軍祭日的酒宴上,我等中毒而死。”

“誰下的?為何?”溫云長持刀步步緊逼,逼得眾鬼退出冢外。

“盜墓賊。”陳忠額角青筋跳動,“賊人將何諾的迷藥換成了毒藥,想私占冢中財寶。”

“何諾?”

“何諾是木偶何家的獨苗,當年何家隨將軍出征遭圍城,靠一手行動自然的木偶守在城墻上,偽裝出城中精兵強將萬千,助將軍嚇退敵軍等來援軍。”

老者頷首,示意溫云長隨他出洞。

溫云長盯著他身后白霧飄遠,跟在他身后,只見他點了點洞下,洞下山谷被黑氣籠罩,已然形成了鬼境。

“谷中有墓群,何諾死后被葬在洞外,生成鬼境,吞噬被葬在那的剛死不久的人的魂魄。”

他們只能在這里看著何諾越陷越深,惡孽難消,卻無能為力。

“何諾為何下藥?”

陳忠沉默半響,開口低啞,“守墓三十余年,村里已經沒幾個人了,我已將何諾視為我兒,不想一朝我與他兒皆病,何諾跑遍了碩大的石城郡,求過了一家又一家醫館,皆言無藥可醫。那日他打聽到千年靈芝的消息,但苦于無財,便動了開墓的心思。我們大吵一架,不想再見面確實死局。”

他又回身指了指洞里的堆積一方的木鼓,溫云長定睛一看,上下鼓面皆破,鼓面瞧著是紙糊。

鼓?什么意思?

“過鼓!”她猛然想起何甘水說的話。

“是,”陳忠點頭,“鼓類洞穴,深腹大口,傳說身體穿過木鼓便可重獲新生。當時,何諾用木偶戲在外賣藝求藥,我們幾個老家伙就想著趁祭日悼洞,給孩子過鼓,等何諾回來再演一出驅邪祛病的戲,說不定孩子就好了。”

“事實證明,我們幾個老家伙還有些本事,宴后第二天,孩子確實好了。”

陳忠原本挺高興,后來越說聲音越低,低到幾乎聽不見了,一旁的老翁接過話頭,“只是那日宴上酒被下了毒,除了那孩子,一村人皆枉死。”

眼前說話人的面孔與盥洗室的怪人重合。

“自家人竟叫自家釀的酒毒死了。”陳忠漏出聲苦笑,擺擺手示意無礙,自己接著說下去。

“物老成精,何諾留給他兒子的木偶何甘水是他父親戰時所用,沾上了生氣,又目睹慘劇。所以何諾隨人出墓時,正撞上成精的何甘水,一刀下去斷了氣,其他賊人被扔下山崖。而我等本以為死后魂魄各歸天地,或許因墓被我兒叨擾,心中有愧,吾等魂困此守墓不得離,凡有盜墓之心者,盡數斬殺!”

“魂困于此?那山下的村民是什么東西?”溫云長銳意不減。

“是魄。”老翁嘆了一口氣,“人有三魂七魄,魂善魄惡,魂靈魄愚。魂可控魄,使人行動自然,魂消則人如行尸走肉。”

“可是精氣化神,神化魂魄,人死氣散,肉身隨之崩潰,怎能留住魂魄。”

“所以,何甘水把他們制成了木偶,此后每年一次甘水宴,誘行人參宴。宴上飲酒則魂斷氣散,何甘水再趁機汲取生氣,供養村里人的魄留體。”

遭了!余祐……

溫云長猛地抬眼,入眼卻是眾人不斷溢散消失的白霧,陳忠也只剩虛虛的幻影了,“我們在此等到了小君,墓中已無物存,也算完成了當年之諾,自當離去。只是某有一不情之請。”

溫云長收刀,對著虛影恭敬抱拳拱手,“陳公請言。”

“若是小君見了何諾,勞煩告訴他,三十余年,他無愧于孝,當日之事,命局注定……己愿君自在游。”

一切歸于寂靜,他們久留人間,又魂魄分離,此去魂飛魄散,入不了輪回。

“難怪當時那個破小孩說跑了也無所謂,他們倒是把生路堵得嚴嚴實實。”狐晚花恍然大悟。

山下出村只一條小路,何甘水取人精氣,日夜守在村口,必不可能讓人在他眼皮底下跑了;山中有墓群,何諾以鬼境噬人魂魄;山上祖靈洞有村民魂守墓,闖入者皆被認做闖墓者殺之。

尋常人站在村口就注定了死路一條。

“按陳公所言,何業今日已完成了‘過鼓’,他們應該在我們困在境中時下了山,我們得趕在宴開之前救出余兄,否則等余兄飲了酒就真的無力回天了!”

“那……”

忽的,溫云長抬手止住狐晚花喋喋不休的架勢,耳朵微動,山下鑼鼓喧天,一片熱鬧。

壞了,開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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