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根纖弱的灰色絲線夾雜在霧氣之中,聚散無形,連一陣微風都能使其如紙灰般破碎,新的絲線卻源源不斷地自地下生長而出,維持住了絲線的動態平衡。
此刻,海鷗凌亂的羽毛之上不知何時纏滿了密密麻麻的絲線,即使舊的被拂開,又有新的絲線攀援而上,令它的雙翅撲打幅度越來越小,最終如秤砣一般無力地向著地面墜落。
落進更深的羅網之中。
好像觸動了某種開關,沉寂的深灰色霧氣團驟然活化,順著濃霧之中無處不在的絲線向上攀援,爭先恐后地張開或許可以稱為“嘴”的結構,迎接從天而降的美食。
“啪。”
第一只幸運的霧氣蜘蛛被下墜的海鷗砸了個稀巴爛,有無數小蜘蛛從它潰散的身軀之中逃離,又被附近聚攏的霧氣蜘蛛們分食。接著,第二只蜘蛛撲上了還在掙扎的海鷗,接著是第三只,第四只……
密集到連霍恩也看不透的灰色蠕動著,緊緊包裹住了不幸的海鷗,驚惶的嘎嘎聲先是變大,再很快衰減下去,淹沒在窸窸窣窣的進食聲當中。
片刻后,飽餐一頓的蜘蛛們各自散去,隱沒于濃灰色的帷幕之后,留下干干凈凈的地面。霧氣恢復了一開始的寂靜。
寂靜得令霍恩毛骨悚然。
有些疲勞地中斷了靈性視野,霍恩下意識地壓低了自己的聲音,對身旁等待著的維羅妮卡發問:
“這是什么,防剿局平常要處理的是這樣的鬼東西?”
密教徒們好歹有個人樣,被子彈擊中會受傷流血,被煉金炸藥炸到會爆發四散,絕大部分的恐懼都來源于火力不足,而有形的敵人都可以通過有形的方法來解決。
可是,我們該如何殺死一種天氣,抑或一種現象,甚至是一種思想?
于是維羅妮卡給出了答復。
“你眼前的是發源自奧德利的【蛛網霧】,主要以小動物為食,對人類的危害性其實不大。根據環境的不同有多種不同的形體。你眼前所見的是最常見的群居霧形變體,在陽光照耀——或是太陽教會正式牧師的贊美詩下會快速消散。在一些低地國家還有以工廠煙囪為棲息地,在煙霧與蒸汽環境下繁殖的【燼】相變種,倒是導致了不少通煙囪的童工受驚。”
“斯坦尼斯拉夫也正是因為在調查這個的成因,這些日子才會在待在船長修道院。根據他的說法,【蛛網霧】的表現“既不像蜂房,也不像巢穴,又或者蟲蛹”,而是與虛界入侵有關,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人造的特征。反正我是聽不懂他在表達什么。”
“但我知道他最近的研究成果是什么。”
聳了聳肩,維羅妮卡將手伸出以大門為界限的無形結界,像是挑逗一樣對著霧氣勾勾手指,拉開線團一樣,將一根淡灰色,幾乎要消融于風中的絲線輕柔地繞在手指上。
撕拉——
撕裂布匹的聲音如幻聽般響起。渺小的一根絲線被抽出,讓編織嚴密的巨網多了一絲微不足道的漏洞,甚至沒有引起蜘蛛們的察覺。
【去幔之一絲,而無損其本質,鳥鳴學追逐那游絲。】
接著,維羅妮卡抬手,通過那一縷微不足道的游絲,在層層羅網掩映之下,握住了某物的本質。
用力,扯出!
微不足道的漏洞被粗暴地撕扯開來,成為橫貫網面的一道慘烈創傷,殘余的絲線震顫著彈回,重聚為龐大的形體。
在霍恩的視角之下,迷霧像受驚了一樣向內急劇收縮,坍縮為了一枚足足一人高的灰繭。只是此刻灰繭的表面綻開了一道猙獰的裂口,有滾滾濃霧像血一樣自裂口之中涌出,在地上留下黑白色交織的斑駁痕跡。
“斯哈——”
未發育完全的【異種】憤怒地自裂口處睜開八只鮮紅的眼睛,在帶著濃厚怨念的注視之下,霍恩感受到身體一陣遲滯,有無形的絲線包裹而上,給霍恩的舉手投足都增加了額外的阻力。
眼前彈出的光幕上,有灰色的文字凝聚。
【異種:迷霧蛛(幼體)】
【這只蜘蛛與它幾乎所有的同類一樣,都會編織羅網——不管是以何物為原料。】
【性相——野獸:當它動起來時,既不是風,也不是人。】
【性相——繭2:生誕與死亡是唯二的方向,于兩者間我們覓得了一處交匯點。】
【性相——迷霧:“‘瞳中之扉先于漆黑亞麻而來’,這是學者們會說的那種話。而學徒們會說,迷霧也只不過是一種特別潮濕的黑暗。”】
相當于第一印記層次,以迷霧編織羅網的“異種”掙扎著從繭中爬出,發出憤怒的嘶鳴。
不過,也就到此為止了。
在【迷霧蛛】將視線轉向維羅妮卡前,八只眼睛連帶著頭顱就被一枚海邊隨處可見的碎石貫穿,爆出一大團腥臭的灰色粘液,四處飛濺。讓門前的結界蕩漾出一圈圈波紋。
“你看,小的這樣處理就好了。大的就麻煩多了,還會跑,汁水也爆得多,黏糊糊的。”
踏出已經變得清朗的大門外,維羅妮卡走近軀體已經隨風消散大半的【迷霧蛛】遺骸之前,隨手摘下位于它腹部末端的囊袋,向霍恩丟來。
“材料你收著,就當見面禮了,之后還有用。”
“還在這愣著干嘛,難道我是一個很殘暴的人嗎?”
一把接住囊袋,先不管光幕上刷出的數據,霍恩順勢將它收進腰包之中,在道謝的同時心中默默吐槽道。
不,您老到底是不是人還兩說。
踏出結界,霍恩戳了戳還在本能抽搐的半截蜘蛛腿,感受著那蓬松又帶著一點粘性的奇妙手感,忍住放一把火試試成色的沖動,問道:
“這就是工作內容?”
“是的,這就是工作內容。恭喜,霍恩海姆·蘭開斯特先生,你現在在我,防剿局的顧問維羅妮卡·刻賽諾自作主張的舉薦之下,掛靠在我的名下,成為了一名正式的合同工。”
“沒有什么強制性的義務,同等的,福利也得由你自己來爭取。我想,對身為煉金術師,哦,現在還是煉金術師學徒的你來說,這也是最好的職位,不會耽擱你后續的學習與深造。”
一邊向霍恩解釋,維羅妮卡曲起右手食指,向迷霧最稀薄之處虛敲,薄唇翕動,向存在于此閾限吐露出亞割妮的箴言。
【尋找,你就能找到;敲門,門就會敞開。】
在陸地與海洋的交界線處,模糊不清的邊界再次被打開,形成了一條短暫的近路。站在這座臨時的門扉旁,維羅妮卡再次發問道:
“秉持著自愿的原則,霍恩海姆先生,你愿意接受這個身份嗎?”
“說得我還有別的選擇似的。”
以不算問題的問題來回答維羅妮卡的問題,霍恩算是發泄出了心中因為被安排而產生的小小不滿,心情卻明朗起來。
帶著笑意邁步跨過了門扉光怪陸離的橫斷面,久違的興奮感躍動在霍恩心間。
今天開始,我就是合同工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