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曹丕一早來到丞相府,成為第一個為丞相請安的兒子。
“吾兒,聽說昨日你和你植弟賭賽詩篇,贏了你兄弟一貼司馬相如的真跡,可有此事么?”
曹操才剛用過早飯,喝著茶含笑望著垂手恭敬侍立在旁的曹丕問道。
曹丕一笑,欠身說道:“父親真是無所不知。孩兒兄弟們在一處學習,偶爾賭賽為樂而已。植弟的才學,孩兒也是十分佩服的。”
曹操微笑著點頭說道:“兄賢弟恭,相處融融,這就甚好,昔日袁紹所以敗的這么快,便是因為兄弟不睦,相互爭權奪利,你們要引以為戒。”
曹丕正色道:“父親的教誨,孩兒銘記于心。當初父親征伐袁紹,孩兒也曾隨軍前往,就是為了能從中吸取教訓,于國于家都有裨益。”
曹操猛然抬頭,看了曹丕一眼,心中若有所思。
兩個兒……
或許連自己在內,都曾對聞名天下的河北佳人甄宓心向往之。
然而三個人卻采用了各自不同的方式。
曹操雖然沉迷人妻,卻還是以大業為重,攻下冀州之后并沒有重蹈宛城的覆轍,沉溺女色。
而是繼續發兵北上,窮追袁氏殘余勢力,征伐烏桓。
曹植選擇了文人獨有的“靦腆懦弱”的行徑,觀其圣潔,嘆其風姿,神魂顛倒,茶飯不思。
唯有曹丕最為實在,進入冀州的第一件事就是將貌若洛神的甄宓納為妻妾,比曹操更效率,比曹植更果斷!
于是曹操惋惜而又無話可說,曹植整天借酒消愁難以走出,只有曹丕享受著實惠,悠哉悠哉。
“父親,孩兒有一事,想要稟報父親。”
曹丕見父親目光不動的凝視著前方,似乎在沉思什么,便上前輕聲說道。
“哦!”
曹操恍然醒轉,點了點頭。
曹丕謹慎的說道:“近日許昌內多有童謠,其中似乎涉及家國氣運。”
“更有人猜測所謂的‘三馬食槽’,乃是暗指司馬家族有意在父親百年之后取而代之,還會屠滅我曹氏子孫……”
曹丕抬眼看著父親,試探著說道:“父親可曾聽到這些謠言么?”
“司馬懿乃是孩兒的主簿,昨日來孩兒的府上,哭訴懇求,唯恐父親對司馬家心生懷疑……”
曹操不動聲色,待曹丕說完之后方才哈哈大笑道:“謠言止于智者,你父親雖然年近六旬,但卻并不昏聵。”
“司馬氏一門忠義,當初我出仕的時候,還多曾受過司馬防的提攜。如今重用司馬一家,也是投桃報李,以德報德!”
“又怎么會因為謠言而懷疑賢才?”
曹操長身站起,輕輕拍了拍曹丕的肩頭:“吾兒,司馬懿乃是你的親隨,你若想保他,自管直說,又何必試探為父的口風?”
“大丈夫做事當有所不為,有所必為,你也當有自己的判斷,不必為我馬首是瞻,失了自己的主見!”
曹丕唯唯諾諾,不敢作聲。
他雖然內心里想要替司馬懿說話,又害怕萬一父親真的被謠言所惑,信以為實。
所以在沒弄明白曹操的意見之前,曹丕從來不會輕易的表明自己的立場。
正在此事,相府的校尉入內稟報:“啟稟丞相,文臣武將俱已到齊,皆在等候丞相親臨。”
曹操點了點頭,揮手讓曹丕退下之后,整頓衣冠,登堂議事。
……
“半月之前,孤聽從司馬懿的密計,派人前往新野,散布謠言,離間劉備和陸錦匹夫。”
“不想事與愿違,如今劉備已經將新野的兵權盡皆交付于陸錦匹夫,此事思之令人惱恨!”
曹操坐在案前,想到宛城的慘敗,李典的陣亡,陸錦和劉備的得意,心中便有無限火氣。
夏侯惇霍然站起,躬身說道:“丞相,宛城的事兒暫且一放,近日城中謠言四起,難道丞相便沒聽到么?”
“我等群臣,議論多時,心中十分焦慮!”
許昌的謠言,已經火爆到街頭巷尾無人不議的程度,可是眾人見曹丞相卻似乎完全沒有入心,還在考慮攻伐荊州的大計。
曹仁跟著起來道:“丞相,莫要忘了,許昌的兵馬,還有一部分掌握在京兆尹的手里,萬一謠言是真,我曹氏危矣,眾官也難以保全……”
許昌十萬護衛兵馬,其中有六萬握在曹休的手里,還有四萬則由京兆尹司馬防和其長子司馬伯達共同掌管。
原本煩躁不堪的曹操,聽到夏侯惇和曹仁提到許都謠言之事,卻忽然消了火氣,淡淡一笑:“謠言?何來的謠言?”
程昱低聲道:“三馬同槽之事,似乎影射京兆尹司馬……”
曹操拈須大笑,撫掌說道:“我前次才對新野用計,想要離間劉備和他新拜的軍師。”
“如今許昌內謠言紛起,所針對之人,正是前次替我謀劃計略之人。”
“難道這是巧合么?還是有人暗自為之,針鋒相對?”
一向跟司馬家過從甚密的潁川陳家和鐘氏,在聽到謠言之后,也是戰戰兢兢,唯恐禍及自身。
陳群勉強起身道:“丞相的意思,這些城內謠言,乃是劉備的軍師陸錦匹夫暗自使人散布?”
鐘繇長長松了口氣:“必是如此,不然怎么會在這個當口,突然冒出這些荒誕不經的流言!”
“丞相圣明,一語道破天機,戳穿了敵人的詭計!”
曹洪冷笑一聲,眼中精芒迸射,看著陳群和鐘繇說道:“是真是假,自有天道!若有人膽敢作亂,狼子野心,我必親提鐵甲三千,誅滅十三族,絕其種!”
戰場上,曹洪是一名打起仗來不要命的悍將,多次為保護丞相周全出生入死。
朝堂上,曹洪雖然官位不是最顯貴,卻是最敢說話,脾氣最爆的那個。
陳群和鐘繇被曹洪的殺氣震懾,不敢多言,規規矩矩的坐回去,齊聲道:“全憑丞相裁決!”
曹真附和著曹洪:“丞相,此事雖然未必是真,也并非不可能就是陸錦匹夫的奸計。”
“但空穴風自來,人邪是非多!”
“我們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天下,難道便坐看被那些宵小之輩竊而奪之?”
“縱有一絲可能,我們也不可放過啊!”
曹氏和夏侯氏的群臣,劍指司馬氏!
雖然沒有一個“殺”字,也沒提到一句“司馬氏”。
但卻又句句不離“誅司馬,絕后患,保平安”!
而除了曹氏宗族的人,其它群臣多數模棱兩可,保持緘默。
眾謀士多數暗服丞相的氣量,也認為這不過是新野陸錦匹夫的報復之計,想要借丞相之手,誅殺獻計的司馬懿。
又議論了片刻,曹操怫然不悅,面色一沉,沉聲道:“我已說的明白,此事無須在意!”
“司馬氏對我有恩,多少年來忠心耿耿,我豈是那種輕信謠言,猜忌下屬的愚蠢之輩?”
“今日是嫁禍司馬氏,難道明日就不可能是你等眾人么?難道我也要盡信之?”
眾人見丞相面有怒色,都不敢再言。
……
是夜,耿耿銀河,萬里星空。
一輪明月,斜掛天際。
已是到了后半夜。
“謠言!”
“陸錦匹夫的謠言!”
曹操煩躁的披衣而起,推開了窗戶。
一陣冷風吹入衣領,整個人都不自覺的打了個寒噤。
秋風,冷的刺骨。
“必是謠言!”
曹操披著衣服,在室內來回邁著步子,兩只眼睛微微凹陷,顯出幾分疲憊。
刺董卓,命懸一線,只因身份低微,不足以和董卓抗衡。
南征北討,他謀士如云,帶甲百萬!
天下雖大,他無往而不利。
身為丞相,他可以藐視君王,戲謔百官!
和劉備相比,他嘗盡了卑微的苦,更體驗夠了權力的甜。
得到的越多,就越害怕失去哪怕一點。
這和漂泊半生,渴求賢才,甚至為了挽留賢能甘愿屈身下事的劉備截然不同。
寧教我負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負我!
救他性命,還是他父親結拜至交的呂伯奢又如何?
但有威脅到他的利益,斬之不須猶豫!
更何況現在瘋傳滿城的“三馬同槽?”
“三馬同食曹,操為三馬勞。操死三馬代,子孫為餓殍……”
深夜,寂靜如死。
但曹操閉上眼睛,就隱隱有童謠在耳邊響起,繚繞不絕,揮之不去。
“謠言止于智者……”
曹操回到床榻上,扯起錦被蓋住腦袋,回憶這么多年來的種種征戰之事,借此分散心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方才迷迷糊糊的睡去。
朦朦朧朧之中,忽見自己獨自一人,閑走于曹府之中。
偌大的曹府里,一個人也沒有,顯得空蕩凄清,荒涼至極。
他正要呼喊,耳畔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啃食之聲。
尋聲找去,轉過幾個院落,只見對面赫然一個馬槽。
馬槽旁,一匹老馬正在啃食著草料,左右一白一黑兩匹小馬也緊緊擁擠在一起,嚼著草料,不時發出幾聲歡呼。
“三馬!焉干如此!”
曹操震怒,從腰間去拔馬鞭,想要抽打驅散,卻怎么也拔不出來。
焦急之下,身子一晃!
咚!
曹操身子從床上滾落在地,驚醒的瞬間,頭痛欲裂!
……
京兆府里,已是風聲鶴唳。
雖然曹丞相在兒子曹丕和群臣的面前都反復的強調過,謠言止于智者,所謂的“三馬食槽”不過是新野陸錦陸錦的毒計而已。
但合府上下還是慌亂的一團,甚至有的家丁仆從已經放棄了數月的薪資,悄無聲息的偷偷逃離出走了。
所有人都知道,這個謠言一旦被丞相所信,那其帶來的殺傷力是有多么的大。
沒有人敢懷疑曹丞相的手段!
昔日徐州十日,血流成河,十幾萬人命喪黃泉!
丞相愛民,愛的是順民,順從他的百姓。
一旦不是順從他的,那就是敵人!
對待敵人,丞相的手段就是不再把對方當成人!
“仲達,你太武斷了!”
京兆尹司馬防的胡須已經花白,經過這幾日的擔驚受怕,更顯的瘦削憔悴,再也沒有了昔日養尊處優的圓潤和富態。
“丞相帳下人才濟濟,文臣武將何止千百,哪里輪得著你一個后進之輩獻計?”
司馬防氣呼呼的轉身,邁步到了司馬懿的面前,舉起手掌作勢要打,但最后還是停留在了半空。
司馬懿還是一身的黑衣,只是頭發更加的凌亂,胡須也數日沒修,明明三十多歲的年齡,看起來宛若老翁。
反而是他身邊的長兄司馬伯達,銀甲白袍,顯得干凈利落,一團精神。
司馬懿見父親的怒氣稍微緩了一些,這才低聲說道:“我潁川士族在許昌的甚多,荀氏一族自然不用說了,荀彧算得上是丞相面前的第一謀士,無人能及。”
“而自郭嘉死后,每每丞相出征,荀攸就是隨軍首席謀士,至少也是跟賈詡程昱并駕齊驅。”
“其余鐘氏、陳氏兩族,也各有一人躋身于丞相的五大謀士行列。”
“唯有我司馬氏,除了父親和兄長執掌四萬兵馬,和曹休共同管理許都之外,還有何人?”
司馬防長長嘆了口氣,只是搖頭皺眉。
司馬懿的話,句句是真,他又何嘗不知?
司馬懿繼續說道:“鐘繇、陳群,舞文弄墨之輩,吟詩作賦還行,有什么謀略?竟然身居五大謀士!”
“孩兒不敢狂妄,也不敢和荀彧荀攸賈詡等人相提并論,可是較之鐘繇、陳群二人,不論是用計謀,還是臨陣布陣,決勝千里,孩兒都不輸他!”
司馬懿豪情萬里,目光中閃耀著雄心霸氣。
但這縷光芒瞬間又消失的無影無蹤,憾然嘆息道:“我借助曹丕的門路獻計丞相,也是希望能讓我司馬家崛起,不負名門望族之虛名。”
“只是天算人算,算不過陸錦。他的這條毒計,致令我宗門七百余口,如坐針氈……”
說到這里,司馬懿垂下了頭。
縱然他智略無窮,到了此時此刻,也覺有心無力,暗暗后悔當初獻計過于草率,招惹了陸錦陸錦的強烈回擊。
本想借機鏟除劉備的軍師,沒想到陸錦沒有受到劉備的任何質疑,反而自己成了曹操的眼中釘……
……
我撐不住去了
被噴的自信心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