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紅纓所見的畫面中,一群人說著話,那些話卻嗡嗡作響,一個字也聽不清。
不僅如此,甚至連周圍的墻面、地面、天花板,都開始緩緩扭曲、蠕動。
丁白浪饒有興趣地打量著畫面中的青年道士。
他看得出來。
在見到這個道士后,楚紅纓整個人就像被天雷擊中了一般,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甚至生出了巨大的復雜情緒,導致整個幻境都跟著震動了起來。
這種反應,比她見到自己父親還要強烈……
情郎?
不……看她這幾乎要滴血的目光,怕是渣男才對。
丁白浪張開嘴,輕聲道:“小姐,他們在說什么?”
“在說什么……”
楚紅纓猛地一震,回過了神:“對……他們剛剛說了什么?”
幾乎是為了回應她,畫面中原本嗡嗡作響、模糊不清的對話,忽然清晰了起來。
說話的正是楚半圣:“依楚某之見,裴南殺人無數(shù)、手中沾染無數(shù)血腥……當以大晟國律法、在洪灝城街頭,當街凌遲處死。”
丁白浪望向四周,那些蠕動扭曲的一切,又恢復了平靜。
“他們要殺裴南!”
楚紅纓緊張地拽住了丁白浪的袖子:“怎么辦!他死了,便沒人給我作證了!”
“再聽聽。”丁白浪當然不急。
于是,楚紅纓深吸一口氣,勉強耐住了性子,繼續(xù)聽了下去。
接下來的談話內(nèi)容,倒也沒有太多值得細聽之處,多是一群人附和著、同意處死裴南,原因倒也很簡單,只因裴南被捉數(shù)日、始終不曾供出任何有效信息。
如此一來,在他們眼中,還不如將其凌遲,振正道威風、挫魔道銳氣。
“只不過,此舉必引來嚴重后果?!?
楚半圣沉聲道:“且不說魔眾是否會來劫法場,光是當眾凌遲一位塵極境魔頭,便必引來魔道劇烈反彈,接下來,他們必定四處生禍、以示報復?!?
“半圣前輩?!?
這時,那青年道人終于開了口。
他上前一步,微微一躬身,緩緩道:“前輩不必擔憂,魔道若是攪事,晚輩必身先士卒、以命相搏,絕不教他們傷害任何一個無辜之人!”
見他出聲,周圍人紛紛笑了起來。
“不愧是俞敬,年輕一輩的翹楚啊?!?
“是啊,有他在,確實不必如何擔心。”
“他這短短兩年時間里殺了這么多魔人、又救了無數(shù)人,他一定可以的?!?
這些恭維與奉承簡直就像最無聊的龍?zhí)着浣菫榱送苿觿∏?、故意說的無意義話語,他們原本模糊不清的面孔,此時也全都變成了同一張笑臉。
甚至這些恭維奉承話,就在他們口中反反復復地說著,不曾停下。
只有楚半圣冷冷地看著這個名叫“俞敬”的青年道人,一言不發(fā)。
“呵,呵呵呵……”
與此同時,楚紅纓發(fā)出了陰冷無比的笑,笑得甚至有些歇斯底里:“年輕翹楚?殺魔人?救人?!”
眼見周圍場景又一次開始扭曲,丁白浪唉呀了一聲,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小姐、小姐?”
楚紅纓扭過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這人,是誰?”丁白浪眨著眼問道。
楚紅纓冷笑道:“俞敬,你沒有聽說過?”
丁白浪歪了歪頭:“我應該聽說過么?”
“……”
沉默片刻后,楚紅纓恨恨道:“既然你幫我,我便說與你聽?!?
丁白浪揚起了眉。
故事,倒也不復雜。
三年前,剛滿十六的楚紅纓墜入了愛河。
那男人,是個道士……也就是這位俞敬。
故事本身很是俗套、也很是青春美好,兩個來自不同門派的年輕弟子、被派遣到一起執(zhí)行同個歷練任務,在過程中互相看對了眼,于是便牽起了小手、親起了小嘴。
但楚紅纓的家族乃儒道大族,于禮之一字可謂堅守到偏執(zhí),先不論對方是不是出家人,光是私訂終生這事,便足夠顏面掃地了。
于是,她的父親悄悄找到了小道士的宗門,沒有聲張。
短短半月后,一封信送到了楚紅纓案前——那小道士,要與她斷絕關系。
原本故事到這,也就是個棒打鴛鴦的小橋段罷了。
可接下來的事情,卻有些壞糟了。
楚紅纓是個又軸又狠的人,怎么可能接受這般不明不白的分手,果斷便離了家、去尋那小道士。
至于那小道士,因為此事被師門狠狠罰了一遍,吃了大癟,又氣又悔,沒曾想楚紅纓還找上了門,一通大鬧后,更是讓他幾乎連師門都再待不下去。
這小道士被折騰得夠戧,一怒之下,竟是惡向膽邊生,開始給楚紅纓出起了壞主意。
他說,二人之所以沒能在一起,是因為他們倆不夠強、得不到足夠的認可,只要他們做出足夠大的成績、在修行界闖出名頭,便再不會有人阻撓他們。
這話或許是有些道理的,可他給楚紅纓出的主意,卻是要她冒著生命危險、去完成一些不可能的任務!
兩三年的時間里,楚紅纓竟也真傻傻地去做了許多事,多次冒著生命危險、完成了不少極為困難的任務,更傻的是,她竟然將那些功勞一大半都給了小道士!
于是,原本除些被師門除名的小道士,扭頭一變,成了修行界的新星。
而楚紅纓每每傷痕累累地歸來,所求也不過是悄悄躲進男人的溫柔鄉(xiāng)。
因此,她能求到的,也就只有溫柔鄉(xiāng)。
與小道士不同的是,修行界的人只曉得楚家千金三天兩頭消失不見,那些大會、那些歷練她也少有涉足,并且戾氣變得很重,時常與人爭斗,哪有半點儒門中正之氣?
這一次,他又不知從哪弄來了祟人的消息,騙楚紅纓前去立功——但這次,楚紅纓陰差陽錯,竟撞破了這道士與另一名道姑的私會!
這一撞,她才曉得,原來自己以為托付終生的男人,早就將她當成了一個立功揚名的工具,甚至連抱著她時,都在嫌棄她身上血氣戾氣太重、撞散了他的道家清氣。
他對著自己師門的小師妹說著甜甜的情話,承諾等楚紅纓死了,他便讓小師妹悄悄搶了功勞,兩人雙宿雙飛……
楚紅纓羞惱、痛苦、暴怒。
她一怒之下偷襲將這二人都打了傷,隨后一路遠遁、朝著西北荒漠而去。
“這一次,我要證明,一切都是我做的!”
楚紅纓說著,早已淚流滿面。
她死死咬著嘴唇,目露狠色:“我不要什么男人了,我要名揚天下、我要萬人景仰!我要他們都知道,只有我楚紅纓,才是正道的新星!只有我,才是正道的希望!”
哈,原來如此。
原來她的欲望、她的痛苦,是來自于此。
丁白浪完全理解了。
這樣看來,她倒是不復雜……只是欲望稍有些丑陋了。
不過也無妨,且先看下去。
“差不多了?!?
他笑道:“你聽?!?
楚紅纓勉強恢復了冷靜,她用力擦了擦淚水,將目光再次投向光圈中的畫面。
“既然如此,便這么定吧?!?
這是楚半圣在說話:“裴南有學館儒學經(jīng)義壓制、逃脫不走……我等先行安排后邊之事,提防此后魔眾發(fā)瘋……嗯,我也一起。”
說著,他們便一同起了身,看那模樣,便是要去辦事了。
“你看?!?
丁白浪笑道:“令尊要離開了,現(xiàn)在,不正是我們接觸裴南的最好時機?”
楚紅纓眼睛一亮。
“沒錯,走!”她咬牙道:“他們不信我……沒有一個人信我,我便自己掙回來!”
……
片刻后,博雅學館。
二人重新回到了那間小屋、那扇小門前。
這一次,楚紅纓沒有半點猶豫,大步上前,猛地推開了門。
木門咣當一聲打開,屋內(nèi)昏暗,僅有一盞油燈搖曳,映照出裴南的身影,他坐在一張簡陋的木椅上、四肢身軀被縛,半張臉在燈光下顯得格外蒼老,另半張則是清瘦的中年人。
他似乎剛剛醒來,低垂的腦袋緩緩抬起,目光還有一絲茫然。
但很快,見到楚紅纓與丁白浪后,他眼中的迷茫消失,臉上閃過一絲意外,隨即所有神情在嘴角凝化為一抹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