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
裴南慢慢睜開了眼。
睜眼的瞬間，此前記憶也像潮水一般涌入腦海，他瞳孔猛縮，騰地一下坐了起來：“太叔鐘，你沖我一個人……嗯？”
裴南驚疑地環顧著四周。
這是一間客棧房間，窗外隱隱還有人來人往之聲，熱鬧卻不囂雜，不像是發生了什么大事的樣子。
他緩緩從床上坐起，眼中滿是狐疑。
“我身上沒有傷……確實是治好了。”
“但我為何，會出現在這？”
裴南站起身、來到窗邊，向外望去。
的的確確，是他所熟悉的黃沙集。
這間客棧他也有印象，前去參加拍賣大會前，他便是住在這間客棧中，雖然不是這個房間，但窗外景致一般無二。
“不好，莫非還在幻境之中？”
裴南瞳孔猛地一縮！
下一息，他便毫不猶豫地原地盤坐而下。
騰地一聲，一股黑焰從他身上燃起，將他整個人吞沒。
但這股黑焰并沒有焚毀他身上任何一處，連衣物也完好無損——可黑焰之中，他的皮囊骨血卻隱隱消失，火光中只有他的骨相若隱若現，甚至可以從半敞的襟口瞧見那肋骨下不停鼓張收縮的內臟。
片刻后，黑焰盡數消散，裴南也恢復了原本模樣。
“我的黑焰并未將周圍一切燃去，我之神魂骨血上也不見幻術留印，這不是幻境？”
他低下頭，喃喃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思忖少許后，他緩緩站了起來，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從始至終，他都沒注意到房間角落里的丁白浪與江小葦。
丁白浪驚訝中帶著好奇、看了一眼江小葦搭在自己肩頭的纖手。
“他真的沒注意到我誒。”他眨著眼：“你這招還能帶人啊？”
“一點小小的妙用罷了。”
江小葦輕笑：“你運氣真好，焚心宗功法本就在幻術、心緒一道有所擅長，你也瞧見他方才那團黑焰了吧？那團火焰能將大多幻境直接燃滅，他只要費些勁，是能判斷出自己是否身處幻境的，此前他卻沒想到要用。”
“不是想不到。”
丁白浪認真道：“是他沒有這個能力。”
江小葦歪了歪頭：“噢？”
“我給予的幻境，一切都是依托于他自己的認知與記憶。”丁白浪笑道：“幻境之中他想象出的那一切都是鏡花水月，作不得真，只要他還在我掌控之中，那么就算他在幻境中拿火燒個三天三夜，也一樣只會得出不在幻境的結論。”
江小葦瞇了瞇眼：“你這個能力，很強啊。”
“還好啦。”丁白浪嘿嘿一笑：“我倒真的很想向你學習修行，像你一樣，能夠完全掌握自己的能力。”
“剛開始時，我可不像你對自己能力有這種掌控力……”
江小葦說著，放開了搭在丁白浪肩上的手：“他出客棧了，走吧，一起跟去看看。”
……
裴南不知從哪搞了一身破斗篷披著，兜帽遮住了他的頭與臉。
這樣一身打扮若放在中原城鎮中只會更加顯眼，但此地是黃沙集，是無數魔眾交易匯集之地，藏頭露尾之人實在太多，反而顯得他毫不起眼。
他來到了青燈棧，卻沒見到爆炸后的廢墟、以及那遍地死傷之人。
青燈棧好好地立在那兒，與自己記憶中一般無二，黑洞洞的大門敞開著，過路之人無不投去渴望又敬畏的目光。
“……莫非之前的一切，全都是場夢？”
裴南捂住了額頭。
但不可能啊……
如果這都是夢，自己又是如何來到黃沙集、如何治好這一身傷的？
對了，治傷！
醫館！
還有朱虞……可以去找他問問！
裴南沒有半點猶豫，立即轉了頭，往醫館方向而去。
很快，他便走進了那家醫館。
與幻境中一樣，小醫館中只有一個白胡子老頭坐在柜前、撐著臉打瞌睡，那柜上擺滿了花盆，里頭種的卻不是普通花草盆栽，而是各式各樣形態奇異的藥草。
見他進來，老頭慵懶地抬了抬眼皮：“看診十兩，藥方藥費另算。”
裴南沒有回答他，只是翻下了斗篷的兜帽，露出了真容。
“唉喲！裴宗主！”
小老頭一下子驚坐了起來，擠出一個“驚喜”的表情：“什么風把您給吹來了？”
見他這副模樣，裴南的原本就下垂的嘴角更是微微繃緊，眼中仿佛出現了一層黑霧。
他沉聲問道：“你……最近見過本尊么？”
“最近？”
小老頭微怔：“最近是多近？上次見到裴宗主您，應該是……呃……兩個月前？”
兩個月前。
那一次自己需要煉一種丹藥，缺了幾味藥，在中原怎么也找不著，只能派弟子前來黃沙集碰碰運氣，結果這小老頭說他有渠道能搞，就是對方比較認大人物的面子，所以裴南才親自來了一趟。
也就是說……最近，他沒見過自己。
裴南微微瞇起了眼。
小老頭敏銳地察覺到了怪異，小心翼翼地問道：“怎么了嘛，裴宗主？”
“無事。”裴南冷冷地將目光投向了柜臺上的一個花盆。
那個花盆種的乃是一種青紅色箭形葉子的植物，根部有一大半露在土外，其根臃腫丑陋、發黑發青。
小老頭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賠笑道：“裴宗主，對這玩意兒感興趣？”
“這是什么草？”
裴南淡淡地問道：“葉子會變色么？”
“會的，會的。”小老頭連忙應道：“此乃紫茸草，其葉春時深綠、入夏青紅、秋季發紫、冬日轉黑，但這只是草葉對氣溫濕度的感應所致，并不影響藥性，它的藥性主要集中在……”
“夠了，不必再說了。”
裴南擺了擺手：“莫要告訴他人，本尊來過。”
說罷，他便不再停留、轉身就走。
小老頭站在原地，懵懵地看著他背影，一頭霧水。
“春時深綠、入夏青紅……”
離開醫館后，裴南臉色陰沉得可怕：“兩月前我來時，見那草葉乃是深綠……而我記憶中，來這醫館治傷時所見它也是深綠，偏生此時是青紅。”
“褚老頭說沒見過我，那我此前來這黃沙集便皆是幻境……并且，那幻境還是依我心中記憶而生。”
“可若是如此，我是如何來到黃沙集的？”
“我是從來到黃沙集時便陷入了幻境、還是早從殺死丁白浪與楚紅纓時便已在幻境之中？”
“或者……我干脆從未醒來？”
“現在，也是個幻境？一個連焚心煉神大法也無法堪破的幻境？”
裴南慢慢停下了腳步。
他黑著臉，偏頭看向了一旁。
路邊有一間小屋，那房門緊閉著，門上掛著一個破破爛爛、垂落了一半的牌匾，上書“白鹿樓”三字。
裴南沉默片刻后，推門而入。
小屋里彌漫著一股酒臭與腐朽之味，桌椅零散擺著，地上散落著一地空酒壇。
角落里，朱虞抱著一柄劍，手里提著個酒壇，正仰著脖子、像條死魚般張著嘴，用舌頭接著酒壇邊緣滴下的殘存酒液。
屋門打開，陽光照進了一絲、刺痛了他的眼，他不滿地扔掉酒壇，罵道：“今日不開張！想殺人，等老子從青燈棧回來再說！”
“是我。”裴南淡淡道。
朱虞一怔，酒意一下散了幾分，他手忙腳亂地爬起，驚喜地打量著裴南：“大哥？你回來了！聽說你買到祟人了！”
然而下一剎那，裴南掌心忽然燃起一團黑焰！
這團黑焰十分霸道，瞬間便將小屋里的氣溫升高了數分。
“說個我不知道的事。”
他冷冷道。
朱虞一驚：“大哥，你怎么……”
“快！”
裴南加重了語氣，身上已然騰起了殺意：“說個我不知道的事！”
“大哥你是知道的。”朱虞認真道：“你我兄弟之間沒有任何秘密，我知道的事，大哥你全都知道。”
裴南瞇起了眼，緩緩向前走去，身后房門自行啪地一聲關上。
“別逼我。”
他寒聲道：“馬上……說一件，我不知道的事。”
那團黑焰越跳越旺，雖然距離朱虞尚有幾步距離，但朱虞發絲已然開始焦糊，衣物上甚至出現了淡淡的灼斑。
“大哥你來真的？”
他下意識想要后退，卻發現自己已經在墻邊：“你怎么了這是？”
裴南卻沒有說話，只是繼續向前，黑焰將他面孔照得極為陰森。
“好好好，我說。”
眼見那團黑焰要逼近自己，朱虞嘆了口氣：“我……睡過你的小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