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白浪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有些疲憊了。
此時,現實世界中的太陽也已下到了地平線盡頭,在天邊潑灑出了大片紅云,將漫漫荒漠映作了一片紅海。
很快就要入夜了。
丁白浪也有些累了。
他揉了揉太陽穴,打了個哈欠。
裴南的恐懼來處,原來是這樣的一個故事……他少年時還蠻遲鈍的嘛。
之后,他肯定是又經歷了許多事,才有了如今的城府。
但他的師兄竟然就是黑浮屠九老之一?還拿捏住了他的命脈?有趣,他為了擺脫這份恐懼,會作出怎樣的抉擇呢?
丁白浪看向了裴南。
此時,裴南仍舊倚坐在石壁旁,胸口的傷淌著血,整個人已經非常虛弱蒼白,或許再過不久,便也要死去。
就像楚紅纓一樣……
等等。
丁白浪的目光轉向了楚紅纓方向,隨后緩緩瞪大了眼。
楚紅纓身邊,多了一個人。
一個女人。
她一身素白長裙,又黑又長的秀發扎成了一個側麻花辮、從腦后繞到了肩頭,一路搭至腰旁,就坐在楚紅纓側躺的大石上。
楚紅纓的腦袋擱在了這個女子腿上,身上的血跡已經全部消失,連同衣物也變得潔凈,傷口也全都不見,干凈得像是洗過澡換過衣物般,不僅如此,她的呼吸也變得平穩,就像在睡……不,她就是在睡覺。
甚至,她還在做夢,睫毛微顫著。
楚紅纓不是應該死了么?她怎么還活著?
等等,不對。
丁白浪一怔。
他發現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這個突然出現的女子……她才是最突兀、最奇怪的,但自己只是看了她一眼,竟然很快就忽視了她的存在,開始將目光轉向楚紅纓?
甚至到現在,自己也不曾認真看看她的臉?
她長什么樣來著?
不對,她就在面前,我為何會像回憶一個故人般去回憶她?她明明就在這啊?
丁白浪歪著腦袋,疑惑地敲了敲自己的頭,努力將目光轉向那個穿著素白長裙的女人。
“你很敏銳。”
見他轉過臉來,女子甜甜地笑道:“大多的人很快就會忽視我。”
丁白浪終于看清了她的樣子。
這是個五官很溫柔的女子,他心中第一時間作出了判斷。
白嫩的臉蛋、長長的睫毛、又黑又亮的眼睛,還有一對淺淺梨窩,笑起的時候眼睛彎成了兩個月牙。
她并不算特別美麗,至少遠遠稱不上傾國傾城,但也絕對會是人群中少見的漂亮姑娘。
“你治好了她么?”
丁白浪再次下意識將目光轉向楚紅纓,隨后才又反應過來,無奈地拍了拍腦門:“對不住,我應該問的是——您是哪位?有什么我能幫您的么?”
“哈哈,你這人真有意思。”
女子笑道:“你在幻境中操縱著一切,有如神明、將他們玩弄于股掌,怎么此時如此……謙卑?”
“您明顯是個強大的修行者呀。”丁白浪無奈地一攤手:“您何時來的我都不知曉,您還看破了我的幻境,我又能有什么辦法?”
女子卻沒答話,只是微笑著低下頭,輕撫著楚紅纓的頭。
丁白浪面色不變,心中卻已起了波瀾。
別看他在裴南與楚紅纓二人的幻境中興風作浪,一副幕后黑手大佬的樣子,其實,他在面對真正修行者時,是非常心虛的。
畢竟他除了力氣大點、會玩點精神污染,其他什么也不會。
而且這點精神污染,恐怕對狀態良好的修行者也不太管用。
他根本不知道這女子是如何來的、也不知她是什么身份……她治好了楚紅纓,是正道的人?她看到了自己在幻境中折騰楚紅纓,會報復自己么?
別把我給弄死了啊……
“省去無聊的試探吧。”
女子抬起頭,溫柔地說道:“丁白浪是么,我對你很感興趣。”
“姑娘,這句話頗有歧義。”丁白浪眨了眨眼,微笑道:“它可以是一個大膽女子對于意中人展開追求的宣告,也可以是某個變態老魔開飯前對著殘肢腐臟所作出的詩句開頭,還可以是一名上位者無聊之極、打算玩弄可憐仆人時擺出的姿態……”
“說這些的意思是,您可以把話說明白些。”
他說了一長段,女子歪著腦袋聽完,忽然噗嗤一笑。
“你真的很好玩。”她臉上的梨窩因笑容而變深:“你說話的腔調、措辭,根本不像此方天地之人——你不會來自其他世界吧?”
丁白浪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沒讓自己的瞳孔收縮。
“唔……應該不是。”
女子想了想,卻又兀自道:“你的肉身骨血沾滿了屬于這個世界的風塵,神魂亦與此方天地相融無間,若是域外天物,我應該能看出來。”
丁白浪無奈道:“所以,您究竟對我怎么感興趣呢?”
“對你玩弄人的模樣很感興趣。”
女子笑道:“根據我短暫地觀察,你將他們拉入幻境、折磨他們,并不是為了利益或仇恨,僅僅只是覺得好玩,是么?”
“當然不是。”
丁白浪嘆了口氣,臉上是說不出的痛惜,就像個不被理解的藝術家。
隨后,他抬起頭,十分認真地說道:“在研究領域,人性堪稱世間最為復雜且兼具科學性與非科學性的課題,無論是探究意識生成的根本機制,還是剖析人性那龐大而多維度交織的狀態,其下的每一細分領域均展現出無盡的深度與廣闊的探索空間,實可謂“深邃無垠”,充滿了無盡的學術挑戰與研究價值。”
“無論是哲學、心理學、社會學、文學藝術、神經科學、生物基因學……等等領域,都在不斷試圖探究與理解人性的縱深、研究人類的行為模式與社會互動,這是一個宏偉到超乎想象的課題,是足以比肩宇宙起源的話題,超越了科學與神學的范疇。”
“從意識的涌現,到每一個小小念頭的誕生,都堪稱宇宙間最美妙、最偉大、最神性的成就,關于人性的研究……不僅關乎人類的未來、更關乎整個宇宙的基本運作規則。”
他一攤手:“只不過,我個人比較享受研究的過程罷了。”
女子的大眼睛巴眨巴眨,充滿了清澈。
“聽不懂。”
她笑了起來:“總之,你喜歡挖掘人們心中不為人知的一面、然后加以干預、看看他們最終會走向何方,是么?”
“唉……”
丁白浪再次嘆了一口氣。
對牛彈琴罷了。
“是吧。”他擺爛式地道:“就是這樣。”
“不錯,我對你的……”
女子抿了抿嘴:“研究?我對你的研究挺感興趣。”
“噢?”丁白浪眨了眨眼:“所以呢?”
他心中仍然保持著警惕,但作為一個心理學家,他基本可以判斷出,這個女人對自己沒有敵意。
她說話時一直帶著友善的微笑,雙眼微微放光、保持著眼神交流,身體微微前傾,在聽自己說那一大段廢話時,她雖然聽不懂、但也不時點頭表示自己在聽,沒有出現雙手抱胸、握拳等防御性姿態,同時與自己說話時語速適中、語調平和,整體來說,是在積極建立一個和諧、愉快的交流氛圍。
這樣的話……可以抱著“暫時相信”的態度,嘗試進一步接觸。
“我可以幫你呀。”
女子笑道:“你不覺得幻境,很沒意思么?”
“噢?”丁白浪歪了歪頭:“怎么說?”
“比如這個孩子。”
女子低頭,撫著楚紅纓的發絲:“她經歷了這么多,但一切都只是在幻境之中——她沒有真正與父親、與情郎交心,即使最終作出了赴死的決定,可一切都還是假的,她若是死了、得死得多遺憾吶。”
丁白浪一攤手:“實話說,我也很想讓她、還有……”
他指了指裴南:“還有他,我也很想讓他們真實去體驗這一切,畢竟,現在一切都是他們想象出來的,說白了就是個游戲嘛……缺少實感,差些意思。”
說到這,丁白浪露出一個可憐的表情:“可我太弱了啊,而且我很怕死的,真這么搞,我會死的。”
“以你的能力,可沒那么容易死。”女子仍在笑。
丁白浪撇嘴:“我怕死,真的很怕死。”
“那……”
女子輕聲道:“我幫你。”
說罷,她揮了揮右手、五指捏訣。
她的袖子很寬大,手卻十分纖小,揮手捏訣時,五指如蝴蝶穿花般彈動著,十分好看,加上她那溫柔端莊的姿態,讓丁白浪想起了幼時看《白娘子傳奇》時那些漂亮的施法畫面。
這時,丁白浪再次敏銳地注意到了一件事。
自己不會再忽視她了。
自己不需要努力集中注意力,也可以輕松地注視著她、與她交流,并且看清她的一切動作,更不會下意識被其他事物吸引。
好神奇的能力。
就在他思考時,他們身邊的黃沙忽然攪動了起來。
它們平地拔起,盤旋纏繞、粘合重組,竟匯聚成了一輛馬車!
那馬匹、那車廂,全是由沙粒組合而成,黃撲撲的,但馬匹竟然從鼻孔中噴出了一口帶著沙煙的氣、拿蹄子在沙地上刨了刨,尾巴還左右甩了幾次,完全就是一匹活馬!
“走吧?”
女子笑瞇瞇道:“對啦,忘了說——我叫江小葦。”
“挺好聽的名字。”
丁白浪卻沒有特別驚訝,畢竟,他對這個世界的修行境界也不算太了解,在他看來,炸掉一幢樓、和用黃沙捏一輛馬車出來,哪個更厲害并不好判斷。
于是他問道:“你……很厲害?比裴南厲害?”
“算是吧。”
江小葦伸出一根手指點著自己下巴,微微偏著頭:“整個晟國修行界,比我厲害的,不多?”
丁白浪摸著下巴,目光在楚紅纓與裴南之間打了個轉。
楚紅纓,她在幻境中已經經歷過了一次生死,她為了證明自己,不惜以正道大儒之女身份勾結魔道、放走老魔,待她醒來后,便相當于是“重生”一次,那時,她又會做些什么?
裴南,他的恐懼來處已然暴露無疑,當他醒來后,若知道自己已經看透了他的一切、又拿自己沒有辦法時,自己能不能正兒八經地誘惑他做些什么?
丁白浪眼中的好奇已然遮掩不住。
江小葦說得對,只有幻境,實在差些意思。
雖然她來得莫名其妙、雖然她的動機莫名其妙、雖然她這個人就很莫名其妙……但她本身,也是一個有趣的人啊!
她又有怎樣的欲望、怎樣的恐懼、怎樣復雜的人性呢?
丁白浪感覺自己剛剛填滿不久的肚子,又有些饑腸轆轆了。
“這樣啊。”
丁白浪露出了爽朗的笑容:“那我能要個承諾么?”
江小葦笑問:“什么?”
“一定要保護好我。”丁白浪認真道:“一定一定……不然,裴南真會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