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紅纓在一陣喧鬧聲中睜開了眼。
她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腦海中的記憶細節模糊卻又清晰。
她記得自己從父親那打聽到了他們想要如何對付裴南——父親說,他殺人無數……當以大晟國律法、在洪灝城街頭,當街凌遲處死。
當這個消息傳遞到“裴南”耳中時,他還大笑著發出了嘲諷。
此后,楚紅纓為“裴南”帶去了詳盡的計劃,二人在黑夜中探討著如何在離開楚宅、前往法場的路上,制造逃脫的機會。
不僅如此,“裴南”還嘗試過逃離——當然,他這次逃跑以失敗告終,終被學館中無數儒圣經義暉光鎮壓。
這很合理,楚宅中眾人不知他與楚紅纓勾結,像他這樣的老魔,怎么可能不嘗試逃跑?
而這一切,也推動了那場凌遲的提前到來。
終于,在處死的前一日,一張小紙條隨著晚飯,送到了“裴南”面前。
“是我神魂上的傷又發作了么?為何明明有記憶,卻好似不曾經歷過這一切……”
“所以……我已將臥底的名字交給了裴老魔?”
“今日押送前往法場的路上,我就該幫他逃跑了……而他,將會替我正名!”
楚紅纓的眼睛亮了起來。
她翻下床,大步沖向門口、推開了門。
那吵醒她的喧鬧聲,正是從門外不遠處傳來。
“快走快走,今日那裴老魔將要凌遲了!”
“哈哈哈,大快人心!魔道一宗之主,要當街凌遲!正道之氣大振!”
“快走快走,再遲些便見不到了!”
聽著院外過路那些人的聲音,楚紅纓瞳孔一縮。
那些人,都是前來她家博雅學館求學的學子,換句話說,也是她父親楚半圣的弟子們。
已經要開始了嗎?
楚紅纓心下一驚,不敢怠慢,連忙奔了出去。
她跑得很快,穿過了人群、沖出了楚家大宅,路上似乎還聽見了一些人對她的呼喚、一些若隱若現的嘲諷聲,她咬緊了牙,都不去聽、不去理。
倒是那些周圍人的面孔……原本這些人的面孔都是模糊不清的,但待她靠近后,這些面孔全都一張張清晰起來,變作了一個個熟悉的臉,他們譏諷著、斜視著,眼角與嘴角掛著不屑的笑。
“就是她……楚半圣的女兒,之前還號稱是儒道百年一遇的才女,結果被一個玉虛宮的道士騙了身子……”
“不知廉恥,壞了半圣賢師的名聲。”
“她還總和別人說,說她殺了多少魔道之人、救了多少百姓……呵呵,別人立的功,她全攬到了自己身上。”
“真是令人發笑,她怕不是瘋了吧?”
“可不?她甚至敢說裴老魔是她捉來的?”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無數竊竊的低語在楚紅纓面前放大、一雙雙鄙夷的目光像刀劍般刺來。
這一刻,她的世界里沒有了陽光、沒有了人群,只剩下無窮無盡的嘲笑,那些扭曲的臉如同黑幕般逼近、壓迫,讓她喘不上氣。
“你們,會后悔的……”
楚紅纓咬緊了牙,額角汗珠如雨般落下,她閉上了眼,想要用眼簾作屏風、將這一切與自己隔絕開來,但換來的只會是更劇烈的喧鬧。
她快要支撐不住了。
就在這時,一個暴喝忽然闖進了她耳中。
“宗主!我們來救你!”
楚紅纓猛地睜開了眼。
遠處,大街兩側房屋樓宇之上,飛躍出一個個身影!
人頭攢動,她看不清押送裴南的囚車何在,但看到這些人,她便知道了。
她從自己的記憶中得知,這些人正是自己聯絡而來的焚心宗長老、弟子,以及他們從魔道中搬來的救兵!
一個正道魁首人物的女兒,為了給自己正名,不惜暗通魔道!
可現在,楚紅纓心中沒有半點愧疚。
不僅如此,她甚至生出一種很荒誕的感覺。
她看著那些從街道兩側房頂上飛躍出的魔眾,心中竟然……有種瞧見天降神兵的感覺?
他們,不是來救裴南的。
他們,是來救自己的。
一瞬間,所有的質疑、譏諷、嘲笑,還有那些扭曲瘋狂的面孔,全都剎那間消散。
在人群的驚呼聲中,楚紅纓臉上露出一個笑容,她撒開了步子,拼命向前沖去!
混亂的人群被她撥開,前方已然開始傳來一陣陣巨響,刀兵相交之聲響徹云霄。
“一群烏合之眾,安敢犯我洪灝城!”
一個中正平和、卻又威勢如山的低沉聲音響起。
那是她父親楚半圣的聲音。
天空在這一聲沉喝中搖搖欲墜,空氣都仿佛凝滯,殺向囚車的魔眾,一個個發出了痛苦的悶哼。
但也就在這時,一聲陰笑響起!
“楚半圣,好大的威勢……不知道的,真以為你已成圣了!嘿嘿嘿,小老兒來會會你!”
陰笑聲中,天空中赫然閃過一道陰雷!
雷聲暴鳴,撕裂了沉重凝滯的空氣,楚半圣也發出了一聲輕咦。
楚紅纓不知這魔道來者是何人,但在她想象中,魔道中足以與父親抗衡的強者,大抵便是如此。
戰斗越來越激烈,飛濺的刀光劍氣傷到了人,一些強者激戰時的余波更是震傷了大量靠近的人,慘叫聲越來越響,人們開始扭頭逃跑,只有楚紅纓逆著人群、不斷向前。
她耳邊充斥著金屬交擊的刺耳聲響,伴隨著陣陣哀嚎,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血腥味,那是戰斗最為殘酷直接的證明。
她的心跳加速,每一步都踏在不穩定的地面上,仿佛連腳下的石板也在顫抖。
終于,楚紅纓奮力推開前方最后一個阻擋者,眼前豁然開朗,一幕觸目驚心的景象映入眼簾。
街道上,正道人士與魔眾混戰成一團,鮮血如注,染紅了青石路面,尸體橫七豎八,慘不忍睹。
剩余不多的正道弟子們仍在與魔眾纏斗,無數兵器交疊碰撞,形成一道道絢爛而又危險的光網,照亮了這片修羅場。
抬頭望向天空,雖然看不見楚半圣與那位魔道老魔的身影,但從那不時閃耀的強烈光芒和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可以感受到兩人戰斗的激烈程度。
每一次光芒閃耀,都像是天際被撕裂,釋放出足以撼動人心的力量,讓整個天地都為之色變。
楚紅纓卻好像看不見這些。
她的目光,落在了裴南身上。
囚車已被完全打散,牢籠也已不見,只有渾身血污的裴南……他在幾個焚心宗弟子的護持下,試圖突破重圍。
“裴老魔!”
楚紅纓壓抑住心中大笑的沖動,暴喝道:“你休想逃!”
裴南猛地回過了頭。
隨后,他說出了她心中最想聽的話。
“楚紅纓!我認得你!”
“就是你!是你此前多次壞了我們魔道好事、殺傷無數我魔道弟子!這一次也是你!”
裴南暴喝道:“你殺了祟人、重傷本尊,壞了我道大事,還敢來此露面!今日不殺你,我裴南怎有臉面活下去!只要殺了你,正道未來再無強者!”
晴朗了。
這一聲厲喝,響徹了整個洪灝城、也震開了所有陰云。
楚紅纓看到了。
她看到那些扭曲譏嘲的面容統統變作了震驚,他們的眼中驚愕萬狀,全是后悔、崇仰。
天空中的大戰停止了下來,人們也不再奔跑,所有激戰的正道弟子與魔道弟子全都放下了手中兵器。
就連方才被殺死的人們,也一個接一個從血泊中爬了起來。
他們統統投來了震驚與崇拜的目光,張大了嘴,滿臉的難以置信。
她還看見了父親……是的,他也在,楚半圣從云間投來了目光,那目光震撼、后悔、痛惜,又有一絲憐愛。
“紅纓……”
她相信,自己一定聽見了父親的嘆息。
甚至、甚至!隱約間,楚紅纓還聽見了俞敬的聲音!
他淹沒在人群中,像個小丑一樣嘶吼著,語氣里充滿了難以置信:“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做得到這些?!那些都是我做的啊!你們看不到嗎?都是我啊!”
這就是她想要的嗎?
是的,但還差一點。
還差最完美的一個句號。
發出了那一聲暴喝的裴南,在迅速接近。
他化作了一抹黑光,身影仿佛燃起了熊熊黑火,呼嘯而來!
一只手掌在楚紅纓面前赫然放大,遮蔽了整個世界,狂霸的殺意撕裂了她的認知與意識,只留下了耳中洶涌的嗡鳴。
但此時,她卻看得無比真切。
她看到了那個男人被他的新歡推開、在他人鄙夷的目光中后悔莫及地痛哭。
她看到了無數同門自責悲傷的低泣。
她看到了自己父親那張一向冷漠平靜威嚴的臉上,露出了愕然、驚懼,以及悔恨。
這就是她想要的。
只有死亡,才能給這一切劃上最完美的句號。
要讓他們后悔!
要讓他們的后悔無處可落!
你們欺負了我,我卻不再給你們贖罪的機會!
你們要在接下來的余生里,每一次想到我,都悔恨無比!
楚紅纓放聲大笑著,看著那一掌重重落在了自己額上。
……
昏迷中的楚紅纓,不動了。
她臉上露出一個詭異卻痛快的笑容,七竅中緩緩淌出鮮血,起伏的胸膛平息了下去,心跳呼吸越來越緩。
“比我想象的,要有趣。”
丁白浪蹲在她身邊,伸手輕撫著她的發絲,眼神中滿是欣慰。
在幻境中一心求死、甚至自己營造了死亡的人,現實中自然也很難再活下來,再過不久,她就會自己慢慢死去。
“欲望膨脹到極致,得到了索求的一切,卻用自己的死亡來為這一次求索升華?原來如此,你想要的,不僅僅是名利,而是那種……從受委屈、與委屈得到釋放時,帶來的快感。”
丁白浪眼神中流露出了些許敬意。
他站起身,對著楚紅纓微微欠身:“抱歉,之前低估您了,我會好好安葬您的。”
“對了。”
他直起身,笑道:“那個道士俞敬,還有您父親楚半圣,都是有趣的人,回頭我會想辦法找他們一起玩玩,您就安心地去吧。”
說著,丁白浪滿足地伸了一個大懶腰,轉向了裴南。
他飽了,心情也變得很好。
當然,他完全沒有注意到,一個素白色的身影悄無聲息、毫無形跡地出現在了大石旁。
她目光好奇地在丁白浪身上轉了一圈后,又看向了大石上平躺著、隨時可能死去的楚紅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