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八,鬼節。
天還未明,霧氣籠罩,廣濟寺的鐘聲準時敲響,沉悶而又厚重,撞進人心里的不安。
鐘聲如錘,敲碎晨曦之光。
蘇越清囚禁在此已有三月,漸熟悉了寺里的時辰作息,只是一夜輾轉難眠,心頭隱隱作痛,寅時便不再躺下,坐著看著窗戶紙被蟲蟻咬破的洞,漏出的微微的月光。
“前魏戰俘蘇氏之女蘇越清接旨。”
蘇越清緩緩起身,摸著點上燭臺,才看清來的是個內廷太監,手持黃卷。
聽旨時,蘇越清未曾下跪,太監手上的拂塵一揮,就進來兩個侍衛,狠狠地從后面踹了她的膝。她吃痛地跪下,侍衛用力的按住她的肩。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蘇氏越清,雖為前魏公主,然國破家亡.......”
晉帝下令處死皇室內族三品以上官員,男子充軍,女子從婢或從娼,幼童終生為奴不得成婚。而魏太后只身一人囚禁在晉宮,蘇越清被封閉在宮外廣濟寺吃齋念佛為晉祈福,祖孫二人無昭不得相見。
“哈哈哈哈哈,祈福?吾乃魏國長公主蘇越清,賜號坤寧,以定天地安寧。殺我國人,辱我親族,奪我山河,橫尸遍野,血流成河,竟還讓我為那些骯臟的劊子手求佛祈福,祝愿他們舉國圓滿。好,好,好,吾雖從不信佛,但吾定會祈禱上蒼,愿所謂的天朝晉都,搖搖蕩蕩,流血漂櫓,受天地懲罰,受萬民唾責,不得好死。”
太監聽得眼冒金星,面色鐵青,這些話簡直大逆不道,“掌嘴,快掌嘴,莫要讓別人聽了去,污了陛下的耳。”
侍衛抬起她的臉,僅下去兩掌,她的嘴角已經滲出鮮血,血腥味充斥著鼻腔,但是她的眼睛一直緊緊盯著那盞燭臺。
太監走之前將圣旨完完整整的放在她的手上,她虛虛地握著,侍衛撤下手的那一瞬間,她攤坐在地上。
鐘聲再次響起,仿佛在嘲諷她的無助。
門扉上鎖,帶起的風也連帶著微弱的燭火也被吹滅。
為什么,晉國為何不殺她?
古往今來,魏國尚文,晉國尚武,晉歷經政權動蕩,流血不止,想要政治需削弱朝堂武將的羽翼,就需待文官變革國家制度,然重治新朝。而魏正是天下文人所仰,在儒階有著極高的地位,若殺盡便是與天下文人作對,兇狠狹隘,唯有善待方可顯現新皇心胸,治國之禮。晉不讓他們死,卻也不讓他們風光活。
所以讓她茍活于世,她就是晉國天下大善的“象征”。不如死,蘇越清心中冷笑,這屈辱的象征,不過是晉國用來粉飾太平的工具。
生不如死,可是她不能死啊。她死了,祖母會死,魏國的親族會死,魏國的百姓也會死。她死了,魏才是真正的亡了。
蘇越清看著手中的圣旨,冷冷地笑了笑。
“真是人善被人欺啊。”
人人都說魏國國風淳樸,以誠行事。可到頭來,落得是什么下場呢。
蘇越清將嘴里蓄的血一口氣全吐了出來,拿出絲帕輕輕地擦了擦,將圣旨整整齊齊地放在香柜上,再點上一炷香,虔誠地供奉。
總有一天,這屈辱她要狠狠地洗刷。
侍衛端進來一串佛珠,一冊《吉祥經》,一盞新的燭臺。
蘇越清從來不信佛,正因為她的祖母,她的母后天天吃齋念佛,她才更加堅信,佛,就是假的,這普天之下的佛都是玩弄人心的妖魔。父皇愛母后,不是因為佛,是因為需要。魏國朝局安定,不是因為佛,也是因為需要。所以這天下的佛都是源于人心。她看得清楚,她不信佛。
這佛經她是一個字都不會念的,蘇越清點燃那盞新的燭臺,就著燭火以血研墨,寫下一筆又一筆。血書成,字字如刀,割裂心扉。
“晉者,以奸佞之術滅吾魏,其行卑劣,天理難容。吾,魏之坤寧公主,痛心疾首,泣血以書。晉人之舉,背信棄義,不遵王道,為亂于內。
吾魏,立國以來,君民敦睦,禮義傳家。守土安邦,未嘗有侵晉之惡念。然晉狼子野心,包藏禍端,以不仁之師,破吾城郭,毀吾宗廟。吾之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野。此血海深仇,安能不報?
......
吾雖女流,亦知大義。今以血為墨,以命為誓。與晉賊不共戴天。吾將披荊斬棘,雖死無悔。復吾山河,洗此奇恥大辱。吾之仇恨,永銘于心,世世不滅。”
她將血書藏于荷包內,每每晨誦就在心中默念,待到無人時,那就痛痛快快地問候晉國十八代老祖,將晉國起家的歷史翻了個底朝天。若不是魏國崇文,她對這些歷史還不了解呢,這越了解,罵的就越起勁,罵晉不解氣,罵佛也不解氣。好幾次驚動了掃地的沙彌,驚得他們丟下了掃把,慌慌張張地去報告。
盤著佛珠釧,說是吃齋念佛,為民祈福,干得盡是些污佛耳朵的勾當。但蘇越清的身份擺在那里,雖是戰俘,但下了命令,連寺里的方丈住持都無計可施,整日愁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