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莫怪無心戀清境
經(jīng)過漫游干謁,李白開闊了視野,省察了內(nèi)心,蕩滌了青春的躁動,積淀了走向成熟的理性,而心目中的理想藍圖也變得更加切實,更加美好。開元十二年(724)的春天,李白二十四歲,學業(yè)有成,羽翼豐滿,下定決心走出巴蜀,探索外面的世界。他后來在《上安州裴長史書》中回憶道:“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劍去國,辭親遠游。”
也許李白也沒有想到,這次離家后,自己一生再也沒有回來。有意味的是,這位有情有義的巴蜀才俊,從故鄉(xiāng)的匡山到三峽的巫山再到荊楚大地的荊門山,行程就足足用了十五個月,一路上飽覽山川,游歷城邑,拜別故人,還寫下了“別鄉(xiāng)三部曲”,每一首詩都以“別”命題,留下了自己從巴蜀匡山到峨眉山直至荊楚的荊門山的行程記錄。
“三部曲”其一,《別匡山》。
要離開自己讀書的匡山了,他寫下《別匡山》詩,詩歌除了細膩地描述匡山的自然、人文美景,流露自己依依不舍的心情,更表達自己的雄心壯志:
曉峰如畫參差碧,藤影搖風拂檻垂。
野徑來多將犬伴,人間歸晚帶樵隨。
看云客倚啼猿樹,洗缽僧臨失鶴池。
莫怪無心戀清境,已將書劍許明時。
李白以不舍而又堅定的口吻,跟匡山說,匡山呀匡山,您可千萬不要責怪我不再留戀您的清境,毅然離開您,因為我已經(jīng)許身這個偉大而昌明的盛唐時代,要將自己的書劍——文武才華,奉獻給社稷蒼生。
匡山,巴蜀,是讀書的清境;長安,盛唐,是理想的勝境。李白,堅定而自信地走出了從清境到勝境的第一步。
“三部曲”其二,《峨眉山月歌》。
李白盤桓流連故鄉(xiāng)半年之久,再次過益州(成都),游峨眉,準備乘舟離開巴中向巴東三峽進發(fā)時,已是秋天,入夜時分,李白從清溪驛出發(fā),舟行平羌江面上,中天的半輪秋月伴著峨眉山影倒映在水中;江水流,船在走,天上的秋月和水面的月影也依依不舍跟著走。當飛舟飄搖而去,渝州漸近,峨眉漸遠,三峽在召喚時,半輪秋月已不見蹤影。李白心中惆悵滿懷,將峨眉山月呼作“君”,別君,思君,不見君,峨眉山月呀,故鄉(xiāng)巴蜀呀,就此作別了……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發(fā)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船離開了峨眉,離開了巴蜀;人離開了峨眉,離開了巴蜀;但李白的心一直牽系著峨眉,一直將峨眉當作巴蜀的文化地標,當作故鄉(xiāng)的印記符號。后來,李白多次在詩文中稱峨眉、道巴蜀,表達自己的鄉(xiāng)思。他在安州時寫《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文中稱“近有逸人李白自峨眉而來,天為容,道為貌……”借峨眉指稱巴蜀;他在晚年寫《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詩中也以憶峨眉追憶巴蜀:“我在巴東三峽時,西看明月憶峨眉。月出峨眉照滄海,與人萬里長相隨。”而且李白此詩更有意與早年的《峨眉山月歌》同題,可見李白的峨眉情結(jié)之深。不僅李白自己,唐代詩人張祜在其《夢李白》中開篇就直接把李白稱為“李峨眉”:“我愛李峨眉,夢尋尋不得”,可見李白的峨眉山情結(jié)影響力之深遠。
“三部曲”其三,《渡荊門送別》。
李白游巫山,過三峽,也還寫過《宿巫山下》《自巴東舟行經(jīng)瞿塘峽登巫山最高峰晚還題壁》等作品,詳細記錄了自蜀渝入荊楚的具體行程。開元十三年(725)的春天,李白舟行至荊門山。荊門山位于峽州宜都西北,是荊楚之門。這就意味著李白徹底離開巴蜀進入荊楚了。心情激動又有些糾結(jié)的李白寫下了《渡荊門送別》: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
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云生結(jié)海樓。
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
李白的激動來自眼前不一樣的風景與世界。蜀中一路舟行,尤其是途經(jīng)三峽,兩岸崇山峻嶺,江流水勢湍急,行程充滿驚險艱難,過了荊門山,完全不同了:山勢由聳拔漸趨平緩,直至消失,眼前視野一下子變得開闊疏朗;江水也由三峽段的驚濤駭浪化作一片寧靜寬和。正因為如此,先有前半夜天上皎潔的一輪圓月倒映在江面,好像遙遠的蒼天飛賜明鏡來到人間,照亮李白前行的路;再有后半夜水光接天,云霓變幻,江面隱約出現(xiàn)海市蜃樓,這似有若無的美景又似乎是李白心中所向往的美麗新世界。
身臨此情此景,李白怎能不激動!但是轉(zhuǎn)念一想,雖然新世界打開了,但是故鄉(xiāng)越來越遠了,心中又有些小糾結(jié)!這種感覺就像一位首次離家讀書的大學生既憧憬未來又難舍故鄉(xiāng)的心態(tài)。好在,負載萬里行舟的,依然是從故鄉(xiāng)巴蜀而來的清流,這一派清江,代表著故鄉(xiāng),不僅送李白到眼前的荊楚大地,還要送李白到未來的遠方,送理想主義的李白到理想的盛唐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