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世桃源

夢一二次西溪是不夠的，西溪要做連環夢，夜斷晝續夢相連，越夢越覺得意無窮，越夢越覺得西溪是真正的世外桃源。尤其是西溪的冬雪天，別有一番景色。那游人緣西而行，銀裝素裹疑無路，庵暗雪明又一村的佳境；那水鄉澤國韻味，一曲溪流一曲煙，不羨人間萬戶侯的意境；那漁夫挺立船頭，一撒漁網蓋天半，河渚魚兒進網中的畫面；那熱情淳樸民風，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的場景，可不是世外桃源之重現？如此佳景，如此悠閑，如此寧靜，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訪遍華夏景無雙。這也許正是文人隱士眾向所往的緣故。

西溪有幸隱隱士，祠廟無辜歷遭難。在數不清的西溪隱士中，厲鶚與杭世駿的名字最響亮，最耀眼。我讀過《非常之道非常之人》一書，對其中記述的隱士甚為仰慕。厲杭二公雖未述及，但對他倆的敬佩之情亦是久久難泯。

在寒冷的冬季，我特地謁拜了厲杭二公祠。厲杭二公是放棄功名歸隱西溪的君子，是看破紅塵回歸自然的隱士。雖年齡不同，但有共同的經歷；雖出身不同，但有共同的志向；雖遭遇不同，但有相同的命運。

厲鶚，生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年輕時的詩名已傳遍京師。他二十九歲鄉試中舉，在薦應博學鴻詞考試時，誤將論說寫在前，因此名落孫山。按他的才學，實可以舉人身份向吏部銓敘為知縣官，可他超然物外，無心戀官，成不了唐寅，就學仿徐霞客，像他們那樣做喜歡之事，愛欽敬之人，干仰慕之業，爾后歸隱西溪專心著書。晚年，厲鶚陷入了妻室離叛，生活拮據，時受布施的困境。但他始終不渝，專攻詩詞，嘔心瀝血，自辟蹊徑，獨領風騷，成為清詩史上浙派一支的創始人，引領江浙吟壇三十余年。厲鶚的一隱，隱硬了風骨，隱足了豪情，隱壯了氣節，隱出了一代著名詩人。

與厲鶚齊名的隱士還有杭世駿（1695—1773年）。他生性耿直，心胸坦蕩。乾隆年間做過翰林院編修，官至正七品。后因上書時務策，提出“滿漢畛域不可太分”策論，得罪乾隆，革職回鄉。

在我看來，杭公的小小諫議，可說是無關輕重。但是，在漫長的封建王朝歷史上，過于尊嚴的皇權，過于發達的智謀，過于講究的君主，過于卑微的臣民，使得杭公如蟻被大象重重蹂踩。杭世駿想，既然改變不了時局，那就改變自己的命運吧。比比岳飛，看看于謙，想想張蒼水，我的命運總比“西湖三杰”要好。于是，他收拾鋪蓋，打點行裝，告別僚友，滿懷愁楚，憤然離京，回到故鄉西溪潛心著述、藏書，把自己的生命融入酷愛的事業，終生踐行了“政中作文文中官，不求達顯著名篇。百年之后人看我，浩瀚書卷有遺篇”的治學準則。

一代隱士走了，又一代隱士步履蹣跚地走來。他們抖抖精神，抬頭南望，如雁覓巢，思緒茫茫。彈掉人世間的惆悵，擺脫塵事中的羈絆，收起前半生的幻想，滌除種種不實之辭，邁出卸擔后的步子，朝著世人淡淡一笑，義無反顧地走向西溪。如此的隱士還有馮夢禎、章次白等人。

在厲杭二公祠，我懷著仰慕之心回味著他們的人生。從厲杭多舛的命運中，我體悟到先賢們憂國憂民之情操，體悟到他們為延續中華文化瀝血嘔心的精神，體悟到他們在命運低谷演繹出的生命的最強音。他們隱居，不隱情；歸隱，不歸心；棄官，不棄民。處清雅之地，仍懷憂世之思；居貧寒之舍，仍奮發著書作詞；隱幽野之處，仍心系社稷，為后人留下了不滅的精神。這或許就是中國知識分子的使命吧！

人生似露一晃過，短暫且又風雨多。在人世間總會遇到各種曲折和困難，不幸與不測，不平與不公，不仁與不義，壞人與小人。一個不屈之人，真正之人，要有憂國憂民的情懷，要有道濟天下的智慧與信念。

先賢老子說過：“大隱隱于朝，中隱隱于市，小隱隱于野。”這是歸隱者的三種境界。大隱者，內心恬淡，借世隱形，超凡脫俗，處事不驚，功名利祿看得輕。他們有不蹈煩惱海，怎鑄智慧人；身在云端處，方閱天下清的胸襟，過著一種靜心知足的生活。諸如曾文正公等，身處喧囂的時政之中，卻能大智若愚，淡然處之，達到物我兩忘之心境。

“功遂身退，天之道也”。越國謀臣范蠡是中國古代謀臣的楷模。他文武雙全，“忠以治國，勇以克敵，智以深策，商以致富”，前半生謀國，后半世從商，三聚錢財三次散，終成商圣，是一位中隱隱于市的先人。他們該進則必進，是退不留身；功名浮云過，淡泊世無爭。中隱者，明辨是非，借境隱匿，品德高尚，安身立命，活得悠然自得。

小隱者，憤世嫉俗，與世無爭，怡然悠閑，明哲保身。他們與自然為伴，隱于山水，過著閑云野鶴般的生活。此隱者，陶淵明、嵇康之人也。這可謂：獨善亦是路，世人難謂非。小隱入樊丘，桃源幾可尋？

西溪是個歸隱地。湖蕩棋布，似如瑤池，離城咫尺，鬧中取靜。那里去過大隱者，留過中隱士，更住過小隱君。西溪就像慈祥的母親，接納了一茬又一茬的歸隱者。無論你歷經何種遭遇，身處何種境地，持有何種心態，懷著何種意念，西溪都將敞開胸懷，誠摯納接，將你暖暖安頓，給予細心關懷。住得久就住，住不久再來，不嫌不棄，不慍不火，不氣不餒，處之泰然。讓你找到歸屬，讓你覓得歸處，讓你遇見心中的桃源。

古韻西溪告訴天下人，順之應思危，逆中需明志；心胸宜開闊，行事須坦然；富貴當施舍，達則濟天下；為文張正義，為人要行善。為國慈民者，方能氣尊雄渾，韻貴雋永，蘊意深遠……

夕陽西下，紅霞染天，回眸西溪，佳夢迭起。我蕩舟于河渚之中，心胸如此地從容淡然。

2011年12月

本本文原載于2012年1月5日《浙江日報》第1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