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芭芭拉
- 磨鐵經典第7輯:碎鏡
- (西)梅爾賽·羅多雷達
- 4240字
- 2024-10-09 09:29:24
小提琴奏響了第一樂章《有活力的快板》的第一個音符。薩爾瓦多·瓦爾達拉閉上了雙眼,全神貫注,被音浪包圍,幾乎忘了呼吸。管弦樂隊演奏完三和弦后,鋼琴重復了呈示部的旋律,他睜開了眼睛。臺上的第一小提琴區有個年輕女子,裙擺下方綴飾著一小段蕾絲花邊。那條花邊隨風輕擺,看起來相當不合時宜,害得他一瞬間走了神。他再次閉上雙眼,試圖集中注意力。鋼琴奏出了第二主題,傳遞給管弦樂隊,隨即又鏗鏘有力地接回。可他就是沒法靜下心來。“非得讓個姑娘進管弦樂隊嗎?”他早些時候怎么沒注意到她?音樂會開場前,他一直忙著看曲目單。后來,等全場安靜下來,樂隊奏響開場音符的時候,他在眾多樂手中間瞥見她的手臂和琴弓。他十分惱火,因為她不注意著裝,破壞了他今晚的美好時光。突然,他的心跳漏了半拍,不禁仔細打量那個姑娘:那個裙擺懸著蕾絲花邊的年輕女子,正是他五六個月前在薩爾茨堡見過的小提琴手。當時,她在一場由音樂學院學生舉辦的音樂會上拉琴。她身材纖弱,金發如絲,美目流盼,秀發盤起,但有兩三綹頭發溜了出來,散落在頸部。他整個晚上都盯著她看,后來也常常想起她,雖然形象略顯模糊。她看起來是如此脆弱,他總覺得她最終會被生活壓垮。他向好友華金·貝爾加達提起了她。那是個糟糕的選擇,時機也不巧。當時,華金剛勾搭上一位英國參贊的太太,一名以多情著稱的女郎,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面,只是順口說道:“是嗎?你小心點喲,被這種姑娘黏上了可很難甩掉。”于是,瓦爾達拉轉換了話題,決定再也不向別人提起她。她肯定是維也納人,他從未在世界上任何地方見過如此清秀的女郎,也從沒見過如此優雅的身姿。他一度確信再也不會見到她了,可現在兩人只有咫尺之遙。他聽見了華彩樂段[1]的最后一個音符,仿佛一聲嘆息。隨后,樂曲走向了令人難以承受的尾聲。定音鼓加入了鋼琴的演奏。他再次閉上雙眼,但根本不管用,眼前還是浮現出了她的倩影:歪著腦袋,眉頭緊鎖,和在薩爾茨堡時一樣。他感到小提琴聲、鋼琴聲和長笛聲都漸漸遠去。
許多年以后,每當薩爾瓦多·瓦爾達拉聽見貝多芬《第三鋼琴協奏曲》,都會想起那個夜晚。他隨著人流離開了音樂廳,然后漫步了許久,不知要去哪里。天寒地凍,街上行人寥寥,而且都行色匆匆。他突然覺得,那晚之后,一切都會改變,再也不復從前。接下來的兩周,他都沒有見到她。再次見到她還是在周日:她換了個發型,秀發中分,卷發用黑絲帶束起。他看不到她的眼睛,只看見她額頭雪白,形狀可愛。每當她停止演奏,就會垂下頭,全神貫注,看上去恬靜又安詳。
第二天,瓦爾達拉請華金外出用餐,忍不住提起了在薩爾茨堡見過的那位年輕女郎。
華金哈哈大笑,盯著他說:“你是說那個有時候會在周日音樂會上演出的姑娘?我當然認得她啦!她是我一個朋友的表妹,叫芭芭拉,姓什么記不清了。有時候,她下午會去德梅爾咖啡館喝茶。她就住在大使館后面,陽臺上擺著花盆,窗戶上有小窗格……跟你真是絕配!總有一天,我會介紹你倆認識。”
華金·貝爾加達和薩爾瓦多·瓦爾達拉走進德梅爾咖啡館時,芭芭拉和她表哥已經到了,坐在里間的一張黑色大理石小桌旁。店里人頭攢動,擁擠不堪。芭芭拉一見他們就舉手示意。她穿了一件毛領大衣。瓦爾達拉覺得,近看她更加動人。華金給大家做了介紹。為他們端茶送水的女服務員年紀頗大,身穿淺藍色衣裙,腰間系著大圍裙。他們在一起待了不到半個小時,芭芭拉幾乎沒開過口,一直在認真聽她表哥說話。她表哥是個臉色紅潤的中年紳士,跟華金聊音樂聊得十分投機。芭芭拉顯得心不在焉,似乎在想別的事。瓦爾達拉找不到機會跟她搭話,但趁著談話的空隙告訴她,自己很喜歡維也納。
“真的嗎?我也喜歡,但肯定是因為我出生在這里。”她微微一笑。
他覺得她的法語說得地道極了。她開始戴手套。
“大家接著聊吧,不用起身。但我真得走了。”
但大家全都站了起來。四人走在街頭,華金和他朋友遠遠落在后面。瓦爾達拉問芭芭拉,愿不愿意周日下午跟他一起去公園散個步。芭芭拉扭過頭,瞇起灰眼睛打量他。
“好。”她小聲說。
他懷疑她是出于禮貌才答應的。大家分道揚鑣后,他走進一家花店,請他們每天給芭芭拉送一束紫羅蘭。那些紫羅蘭花大色淡,與其說是紫色,不如說是丁香色。不過,它們沒有香味,也許是因為產自寒冷的地方。
周日那天風和日麗,瓦爾達拉睡到很晚才起,直接去找酒店的理發師修了面,然后慢悠悠地用了午餐。他在帶小陽臺的大宅前下了馬車,剛好看見芭芭拉下樓來。她身穿灰色長裙,肩披絲絨斗篷,胸前別著幾朵紫羅蘭。出租馬車的門關上后,芭芭拉坐在瓦爾達拉身邊。他覺得自己幸運極了。兩人初次見面那天,芭芭拉幾乎沒開過口,現在卻說個不停,只是沒有看他一眼。瓦爾達拉心想:“這姑娘話有點多。”馬車駛入普拉特大道時,她已經說到,她跟爺爺奶奶住,她媽媽是個美女,允許她留過腰長發。
“我五六歲的時候,她讓我進浴室看她洗澡。等她開始穿衣服的時候,就會指著浴室門說:‘芭芭拉,你該出去了。’”但在某天之后,芭芭拉就再也沒見過她媽媽。有很長一段時間,每當她獨自一人,就會到處找媽媽,輕聲呼喚媽媽。她媽媽跟住在意大利的老情人跑了。芭芭拉對她爸爸知之甚少,只知道他經常出差,基本見不到人。但她爺爺……當她告訴爺爺,她想學小提琴的時候,爺爺簡直高興壞了。“他熱愛音樂。”隨后,她陷入了沉默。有好一陣子,只能聽見馬蹄嘚嘚。瓦爾達拉心想:“她到底是怎么了,跟我說這么多話?”大街上行人寥寥,天色暗淡下來,有點兒冷。兩名穿淺藍制服的騎警從旁邊的岔路拐了過來,離他們比較近的那個人手扶平頂軍帽,俯身朝馬車里張望。另一個戴單片眼鏡的說了句什么,兩人都哈哈大笑。芭芭拉的目光追隨了他們好一會兒。
“我爺爺也參過軍。我還記得,我偷偷拽掉了他軍裝上的紐扣。”她轉過身,面對瓦爾達拉,指著自己胸前的紫羅蘭說,“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送花給我。”瓦爾達拉涌起一股沖動,想握住她的手,但又覺得最好別嚇到她。于是,他聊起了薩爾茨堡。芭芭拉笑了:“有時候我很沒信心,覺得我永遠拉不好小提琴。”過了一會兒,瓦爾達拉讓出租馬車停下,兩人朝別墅餐廳魯斯特豪斯走去。她不肯進去。“我想走一走。我很久沒來這里了……”他們站在餐廳入口處,周圍都是樹林。他們沿著一條泥濘小路往前走,兩側是被寒風摧折的高草叢。兩只鳥兒拍著翅膀,從樹上飛下來,厲聲尖叫。芭芭拉嚇了一跳,瓦爾達拉連忙扶住她的胳膊。
“別怕,只是鳥啦。”她哈哈大笑。瓦爾達拉從沒見過哪個人一笑起來就會大變樣的;她像完全變了個人,一副惡作劇得逞的模樣。
“我跟爺爺來過這里。你瞧見底下那塊大石頭了嗎?爺爺總叫我爬上去。然后,我們就會下到河邊去。那條河離得不遠……以前我們經常在夏天過來。那時候樹葉很多,草地也很軟。”她看起來真美。此時此刻,瓦爾達拉真希望自己擁有神力。“讓那大樹長葉,讓那花朵盛開。”他微笑著想,離開公園前一定要吻到她。
“芭芭拉。”他輕聲呼喚。她從胸前摘下一朵紫羅蘭遞給他,雙眼凝視著他。瓦爾達拉將紫羅蘭送到唇邊親吻。樹梢間能看見近乎白色的天空,河邊飄來了裊裊霧氣。芭芭拉撿起一塊鵝卵石,用力扔了出去。
“小時候,我總覺得我扔的石頭能砸死魚。”兩人相對而立,瓦爾達拉深深望進她的眼眸,斑駁的虹膜,深色的瞳孔,白到發青的角膜。他沒有說話,伸手捧住她的臉,親吻了她。兩人慢慢走回出租馬車。把她送到家門口之前,他問她愿不愿意第二天跟他共進晚餐。芭芭拉答應了。
餐廳領班打開房門,將瓦爾達拉領進私人包廂。天花板很低,蒙著與窗簾同樣的布料。包廂內側的一面大鏡子底下,屏風半掩著一張沙發,上面堆滿靠墊。瓦爾達拉看了看鏡子,發現玻璃上有兩塊白乎乎的指印。
“就沒有鏡子干凈點兒的包廂嗎?”領班深表歉意,說其他包廂都有人了,不過他馬上就找人擦干凈,花不了幾秒鐘。領班帶著服務員回來后,瓦爾達拉連聲催促:“趕緊,快點。”他站在走廊里等著。要是芭芭拉現在就到的話……領班和服務員匆匆離開,瓦爾達拉又等了好一會兒。他大步踱來踱去,檢查每個細節,在餐桌前陡然停步。圓桌上擺著兩座銀燭臺,桌布長及地板,高腳杯顏色碧綠,杯梗則是粉色。一切都完美無缺。一名女服務員敲門進來,開始慢慢點燃蠟燭。她還沒點完,芭芭拉就到了。瓦爾達拉有些驚訝地看著她。她看起來前所未有地漂亮,但是穿了一身黑。
芭芭拉將最后一杯香檳一飲而盡,從桌邊起身,抹了抹額頭,朝沙發走去。剛邁出幾步,她陡然停步,轉身尖叫起來:“哦,拜托,這鏡子!”她目光灼灼,像發燒了似的。瓦爾達拉問她還好嗎。
“我很好,沒事。”但她過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后來,她向他解釋說,媽媽離開后,她有時會夢見一個輕柔的聲音呼喚她“芭芭拉!”然后,她就會走進一面鏡子,鏡框是鍍金的,就像餐廳里那面鏡子。她覺得自己被困在了里面,怎么也逃不出去。瓦爾達拉不知該說什么才好。芭芭拉環顧四周,一把抓起自己的大衣,跳上沙發,拿衣服遮住鏡面。“這樣就好了。”她坐下來,伸手摘下發夾。瓦爾達拉湊近了一些,撥開散落在她臉上的秀發。
“多美的頭發,這么長,這么亮。”芭芭拉突然哈哈大笑,伸出一根手指,按在他的臉頰上,使勁往下壓,似乎想留下印記。
“人死了以后,頭發還會繼續長。你知道嗎?”她解開緊身胸衣,身子朝后仰去。她拉起他的手,按在自己一側的乳房上。
兩天后,華金去找他,拿報紙給他看。芭芭拉投水輕生了,有人在運河里發現了她。
接下來的幾個月,瓦爾達拉始終不肯相信芭芭拉不在了。他總覺得還會見到她,某天下午在公園里,或是某個晚上在咖啡館里。他渾渾噩噩地走在兩人曾一起走過的地方。有一天,他在博物館里漫步,在意大利畫家布倫齊諾[2]的名畫《神圣家族》(Sagrada Família)前陡然駐足。他的心跳漏了半拍:畫上的圣母馬利亞跟芭芭拉像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同樣的眉形,同樣的鴨蛋臉,脖頸優雅,秀發中分,頭顱微側。從那以后,他每天都去博物館。每天下午,他都坐在酒店房間里,靠近陽臺的地方,茫然地望向對街的窗戶。醫生告訴他,如果他想從深淵里爬出來,就得找點消遣分分心。大使館里的人都在說他的閑話。華金·貝爾加達給他們講了芭芭拉的故事,大家都擔心他會做傻事。派駐巴黎對他有些幫助,但到了冬天,他又深陷抑郁難以自拔。圣誕節過后,在拜訪巴塞羅那的時候,華金的哥哥拉斐爾給他介紹了一位美麗動人的女士,金融家尼克勞·羅維拉的遺孀,名叫特蕾莎·戈達伊。
注釋
[1]華彩樂段,通常出現在古典樂曲的結尾部分,用以凸顯獨奏演員的技巧。
[2]阿尼奧洛·布倫齊諾(Agnolo Bronzino,1503—1572),意大利矯飾主義畫家,佛羅倫薩美第奇家族的宮廷畫家,筆下的肖像畫往往追求艷麗華貴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