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既臨,風雪交加。
晝短如瞬,夜長似永。暮色蒼茫,若饑獸焉,遽而吞余光。唯余絕望,漫于天地。
幽州,薊縣為樞。
溫氏朱門,府中銅制之多枝燈璀璨燃起,燈枝如虬龍蜿蜒,造型古樸而精美。燈燃之時,羊脂燭融,室暖光盈。
一名風韻猶存的少婦眉目憂愁、俏臉透白,風韻猶存,靜臥硬木榻上。
木榻黑漆光可鑒人,雖然沒有無繁復的裝飾,亦顯莊重。長約丈許,寬六尺余,高僅尺半,正面鋪以厚氈,氈上覆以錦褥,暖而柔軟,榻邊有矮欄,以防滾落。欄以木為質,雕以簡紋,不事奢華。
榻足粗壯,形如獸蹄,穩立如磐。榻之四角,懸以紗幔,可擋風寒。
錦被繡褥,柔軟舒適……如此待遇,和外面的流離失所,生死由天對比,沒什么不滿足的。
此時,燭火在少婦的眸中搖曳,那目光中似乎蘊含著一絲忐忑、又有些期待。
而在少婦床榻邊上,恭恭敬敬站著一名男子,年方十七八,芳華明朗。頭裹深藍巾,巾上繡以云紋,色澤深沉而莊重。身穿黑色厚袍服,其袍質樸素,麻布制作,簡單雅大氣。
還有一稚童,年約十歲,身穿穹褲。穹褲也是以麻料制成,簡潔樸素。童顏稚嫩,雙目澄澈,隱隱約約可見憂色。
年輕人自然是溫隱商,穹褲稚子乃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溫牧。
他們二人在等著廚房里將筍給煮好。
這件事也許沒有溫牧什么事情。
但到時候是要由溫隱商親自端去給在病榻上的張氏。
“母親。”
此番溫隱商冒風雪所得之筍不愧是上天賜予,祥瑞之物。
病榻上的張氏接過木碗,慢吞吞的一碗喝完,當即面色由蒼白入紅潤,元氣恢復,可以起身。
一旁只有十一歲的小弟溫牧見狀,頓時面露驚喜。
“大哥,這冬筍竟然真的如此玄妙!”
溫牧歪頭看向一旁的溫隱商語氣激動的問道。
溫隱商搖搖頭:“此物非同尋常冬筍,乃是天道賞賜,再遇便無此功效了。”
溫牧還小,合議此事的時候并沒有告訴過他,他是真的以為張氏病重,憂心忡忡。
以至于溫隱商隱瞞了這場戲,卻不好意思讓溫牧真的相信冬筍可以治大病。
漢朝百姓菜盤子里常見的蔬菜有葵菜、韭菜、薤、蕓、蘆菔、菘、蔥等,張騫出使西域后還帶回了黃瓜、大蒜、香菜、苜蓿、石榴、葡萄、胡桃等蔬菜水果品種。
此時筍已作為蔬菜食用,也有春夏筍與冬筍的分別,今朝伏波將軍南征“至荔浦,見冬筍名曰‘苞筍’……其味美于春夏筍”。
但冬筍主要產自我國南方氣候溫暖濕潤且多竹林的地區。
冀州地處北方,氣候相對寒冷干燥,不太適宜毛竹等能產冬筍的竹子生長。
“母親。”
又是一聲母親。
剛剛那一聲是溫牧喊的,這一聲是溫隱商喊的。
因為此時又來了一個丫鬟。
這丫鬟是工具。
“隱兒,之前一直是我錯怪了你了,我之前偏心牧兒,如此苛待與你,你卻依舊在我病重之時衣不解帶的侍奉……”
“連日在寒冬季節尋筍,真是……”
多枝燈的燈盞繁多,十幾個燭火的映照下,張氏眼中流出的淚珠是這樣的真誠!
真情流露!
一旁的溫牧羞愧的低下了頭。
丫鬟內心的唏噓則是止不住。
冰釋前嫌!她就說大公子這樣的好人,這張氏怎么就看不到好的地方呢?現在總算和睦了。
她已經迫不及待回到屬于下人們居住的小院,和煙兒一起圍在小火盆邊上說說這件事。
大公子還扶過煙兒,煙兒知道大公子和主母冰釋前嫌,定然更加欣喜若狂,由衷的為大公子感到高興!
還有那……
將木碗取走,一名丫鬟躬身離去,關上了門。
剩下幾名心腹侍夜丫鬟在不遠處。
“呼~”溫牧在場,溫隱商和張氏也不好表現的太直接,二人對視,目光交錯,轉瞬即逝。
“母親大人……”溫隱商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一副苦盡甘來的模樣:
“大病初愈,注意休息,此等喜訊,我去稟報父親大人!”
在漢代,一日通常兩餐,分別稱為“朝食”(大約在上午 7點到 9點)和“晡食”(大約在下午 3點到 5點),富貴人家其他時間吃的點心稱之為“小食”。
書房里,溫觀庭就正在一邊吃著一種名為“粔籹”的環形小食,一邊處理商務。
走進書房,溫隱商拱手:
“父親,母親的病已經大好了。”
“嗯,我知道了。”溫觀庭頷首,眉頭卻情不自禁皺起來。
“今年的雪比往年的大得多了,雖然說瑞雪兆豐年,但今年的收成并不好,恐怕又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要凍死餓死了。”
“就我們這樣開倉放糧,發放棉衣,又救得了幾個?”
聞言溫隱商嘆了一口氣:“能救一個是一個。”
“不以惡小而為之,不以善小而不為。”
“總不能力所能及卻還要眼睜睜的看著眼前餓殍遍地。”
溫觀庭點頭:
“照這樣看,今年冬天之后,那太平道是要愈發壯大了。”
“倘若這太平道以后真的有……”溫觀庭的聲音情不自禁壓低。
“沒辦法了就只能如此。”
溫隱商道:“這世道沒有太平道也會有平太道,我就算以后不投入他們,隱秘結交一番總不會有錯。”
“起義軍一旦形成,必然劫掠,不提幽州起義軍,幽州和冀州不遠,薊縣作為中心,定然難逃。”
“我等有些關系,不說力挽狂瀾,保全薊縣,起碼能夠保全全家。”
“誒。”溫觀庭也是一聲長嘆。
他知道溫隱商的想法,他也有這樣的想法。
用溫隱商的話來說,這是雙線路程。
不能拜師名家,仕途無果,便只能亂世參加義軍,這是最差的路線。
如果拜師名家成功,此番有所結交,日后招撫起來也是更有優勢,畢竟算是自己人,信任度更高,暗通曲款,立功機會多。
溫觀庭想到這里道:“再派人給冀州那邊傳信,悄悄給太平道些糧食吧。”
“是。”溫隱商點頭,走出書房。
“嘶~”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溫隱商忽然想到這句話,以及為什么張角選在這個時期起義。
這還多虧了漢安帝劉祜,這位東漢的第六位皇帝。
如果沒有他,就不一定有這句“流傳千古”的名人名言。
劉祜駕崩的前一年是公元124年,他下詔正式啟用干支紀年法,以當年作為60年一甲子的開始。
在六十年一輪回的歷法周期中甲子年184年是新一輪周期的開始,張角想到新天命的降臨,甲子年又逢甲子日。
184年太平道發動黃巾起義。
以新的輪回作為起義的開始……
與此同時。
冀州刺史部,張角兄弟三人跪坐桌前,目光凝重。
張寶道:“大兄,糧食不夠了。”
張角語氣沉靜:“應該很快會有人派人通知我們的。”
“大兄,你說這溫家為什么鼎力……”
“人家何時說了自己是溫家?”
黑暗的政治,困頓的經濟,宦官專權的朝廷,宦官的爪牙遍布各州郡,為非作歹、欺壓百姓,明眼人早就看出來天下的危機。
張角雖然作為一個農民,可讀過書,會醫術,眼光很敏銳。
他不懂二十四孝,沒有巨額家資。
但有一名好友叫名叫襄楷,他給張角看過一本《太平清領書》,成功給張角指明了方向。
《太平清領書》的作者不是襄楷,是襄楷的老師于吉,和襄楷一樣,都是一名方士。
于吉寫的這部《太平清領書》,篇幅浩大,內容龐雜,以老莊之道、鬼神信仰以及陰陽五行、神仙家的方術為基礎,創造了一套極為神秘復雜的神學體系。這部書里既有老子的宇宙觀、《周易》的元氣論,也談長生不老的修道理論。
但這些都不是主要的,這本書真正想談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政治”!
在書中于吉試圖陳述一套設想,也就是所謂太平盛世的建設綱領。
它細說了太平盛世的模樣,闡述了要達到太平盛世必須做到:君明、臣良、民順。
照襄楷的說法,其實早在順帝時,他的師兄,一個叫宮崇的人就把這部書獻給了朝廷,順帝讓大臣們討論,那群貪官污吏認為這個是妖妄之經,居然直接下令它封存!
漢桓帝因為一直沒有兒子,聽人說于吉的學生襄楷很有法術,就下旨召他進宮,教他生兒子的方法。襄楷弄了一些所謂的靈丹妙藥,漢桓帝吃后感覺有了一定效果,很高興,認為襄楷不簡單,遇到治國理政的疑難問題也常向他請教。
襄楷為了完成于老師的心愿,舊事重提,再次把《太平清領書》推薦給朝廷,但漢桓帝這個蠢蛋對這個也絲毫沒有興趣。
后來在那勞什子劉宏登基,搞什么黨錮,襄楷說自己就是因為替黨人求情被治罪才來到冀州。
也多謝了劉宏。
張角才能遇到他。
他們兩個人當真是一見如故。
在襄楷的推薦下,張角看完了《太平清領書》,簡直就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將這本書視為神作!
當然,至于后來怎么看這本書是另一回事。
此時只見張角環顧屋內,語氣總算有些波動的道:
“大漢察舉、孝廉茂才本是選賢舉能,可政治黑暗,吏治更是被宦官、權臣們牢牢抓在手中,像我們兄弟三個這樣的人,無論如何懷才,如何忠孝,被舉薦為孝廉或茂才的可能性為零,上太學也是遙不可及的事,這意味著我等的前途已經無望。”
“想要成就大事,完成抱負,只能另辟奇徑!”
“正是如此!”
張角領著兩個兄弟,手持一根九節杖,經常活動在冀州刺史部一帶,用符水、咒語等為人治病,深得窮人的擁戴。
名氣一大,就有人跑來愿意給他當學生,張角開始吸收徒眾。來的人越來越多,多到讓張角都感到吃驚。
不過他和兩個兄弟不知道為什么一點都不害怕,反而很興奮。
張角的目光落在明亮的燭火上,聲音壓低:“我知道一本叫《春秋演孔圖》的讖緯書,書上說了,“劉四百歲之際,褒漢王輔,皇王以期,有名不就。”
“要是從高祖劉邦建立漢朝算起,到現在已經380多年,劉漢的江山還有不到20年的光景了。”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
陳勝、吳廣起事時的“陳勝王”,劉邦起事時斬白帝,這些都是讖緯!
本朝開國的光武帝劉秀也以符瑞圖讖起兵,因此在成就帝業后推崇讖緯學,讖緯學由神秘走向神圣,每遇用人、施政等各種重大決策時,天子常依讖緯來決定。
所以,在當朝,讖緯學并不是異端邪說,而是可以公開談論和研究的一門學說。
張角覺得,自己說不定有希望……
你看,連那薊縣首富溫家都暗自支持他!不就是知道這天下大勢將要變化!
他也是因此創建了太平道,綱領、目標、教義、稱號、教區組織、口號、宗教儀式、活動內容、傳教方式等都按照《太平清領書》來設計。
如今世道,到處都是失去土地無家可歸的人,被世家大族強占土地,看不到前途,也不被關心。
太平道的出現,直接接納他們,一個個都來追隨!
不過張角不知道,朝廷其實不是全都是傻子。
朝廷是有覺察的。
最早關注這件事情的是漢靈帝的老師司徒楊賜,作為朝廷的三公,楊賜了解到下面的這些情況后,馬上意識到問題嚴重。
他向漢靈帝上疏,請求下詔向各州刺史、各郡太守提出嚴厲要求,讓他們清查這個太平道信徒們的原籍,然后讓他們各回各家,不能與流民接觸太多,之后再誅殺他們的各地頭目,如張角之流……消弭危機于未發生。
楊老師的話沒有問題,可以說是相當的高明。
但可惜張角的人脈太廣了。
也可能是襄楷的影響。
人對欲望的渴求是沒有上限的,黃賭毒……襄楷的藥太好看,可能成功給太平道消除了一場毀滅性的打擊。
雖然后面黃巾起義還是被人提前舉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