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提不知道,此時此刻被她冷落了一個早上的男朋友正在電梯里摁下樓層,更不知道他手里拎著一份快要冷透的甜點,正在前往找她算賬的路上。
當紛亂的思緒被打斷,她光著腳匆匆忙忙去開門。
眼睛還沒反應過來怎么昨天說今天會很忙的男人會現在出現,耳朵就已經將他的斥責聽得一清二楚:“你又不穿鞋?感冒了怎么辦?”
一邊說一邊把她提起來,車鑰匙刮過頸后肌膚,芙提還沒來得及說“涼”,就聽見啪嗒一聲,門關上了,車鑰匙和她也都被放到了玄關的鞋柜上。
她不想挨罵,索性手攀著他堅實的背部,把頭埋進體溫炙熱的懷抱里。
毛衣的觸感柔軟,她沒忍住,歪頭蹭了蹭。
段昱時原本的健康教育都被她蹭得少了一大段,說出口來只剩下一句:“你啊?!?
“是不是仗著我不能拿你怎么樣,就使勁不聽話?”
她聞到甜膩的香氣,鉆出來去拆他手里的盒子,嘴巴里塞滿茶點才想起來回答:“我很乖呀?!?
“慢點吃,”他問,“午飯呢?不在你的肚子里?”說罷就伸手去摸她的小腹,才碰到單薄的里衣,就被芙提拍了一巴掌,揮開了。
她臉紅紅地怒罵:“流氓。”
段昱時就不再動手動腳。
“怎么不開心了?”
他雙手撐在她雙腿兩側,將芙提環在用他身體圍成的空間里,低頭看著她腮幫子一鼓一鼓地咀嚼。
正飽滿的桂花哪怕搗成碎末,揉進食材里也依舊芬芳,段昱時原本只是想離她近一點,免得她坐不穩摔下來,沒想到氣息一糅雜,他就變得有些渴望起來。
可偏偏安靜吃糕點的人毫不自知,眨著眼睛在看他,甚至根本感受不到這份迫切。
段昱時閉了閉眼,把她從柜子上抱下來,帶到了客廳里。
他不急的。
如果太莽撞會嚇到她的話,他不反感溫水煮青蛙。
“老師問問題要回答。”
聽見他催促,芙提才慢悠悠地想起他剛才問了什么。
“就是不開心?!彼焓纸舆^段昱時遞過來的紙巾,“副導說我還是找不到狀態,早上演的不好。我不知道怎么辦,所以不開心。”
“那他有沒有告訴你,等過段時間忙完了,就會是我親自帶你了?”他喜歡坦誠的女孩,于是將不是秘密的好消息提前告知。
“你親自帶我也沒用啊。我演不好,和你有什么關系?”
芙提始終覺得這是自己的事情。就像課堂上老師無數次抽取人選上臺示范一樣,領悟是個人的修行,別人又怎么通過介質幫她一步登天。
段昱時知道她被那刻板的教條束縛,也明白來日方長。他無法具體舉例,只想讓她安心:“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芙提沉默。
過了幾秒,她才扭扭捏捏地請求:“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問啊?!?
她好難開口。心里所想的實在沉重又酸澀,卡在喉嚨里咽不下去,如同在重要的宴會上喝到過期的葡萄酒,含在嘴巴里苦不堪言。
可大家總在提,接連不斷,語言連成一張細密的網將她籠罩。
“段昱時?!避教嵘踔敛煊X不到自己將聲音放低,語氣也是試探般的小心翼翼,“你……是和伏玥談過戀愛嗎?”
他顯然沒料到這問題來得這樣早,于是先嚴肅地否認:“沒有,”而后再問,“都聽到些什么了?”
光靠猜也能得知——或許說從一開始段昱時就知道會有這天。兩個容貌出眾且都具備一定能力的新人,初生都是在二十打頭的年紀,一朵花的完美盛開,驚艷了世人,就很難不被用來同臺比較。
只是他沒想過自己會從園丁變成小王子,變成寧愿放棄浩瀚無垠的宇宙,也要回到自己星球尋找玫瑰的懵懂少年。
“沒聽什么?!倍嗍菍Ψh的稱贊,再深點就是她和段昱時因為互相成就衍生出來桃色緋聞。
可聰明如他,對戀愛的嫻熟度注定了他可以輕松參悟芙提的心理。
“真的沒有?!彼斜P而出,“她是喜歡過我,但我沒有喜歡過她。”
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別的可以解釋?段昱時想不出。幾次見面,吃飯,普通朋友之間再正常不過的來往,根本不值一提。
芙提卻問:“那她有告訴你嗎?”關于她的心意。
“有?!?
果然她們之間是不同的。
哪怕芙提有幸能和伏玥站在了同一個起點,她也依舊確信,時間倒退八年,不會有第二個人能夠達到伏玥當時的高度。
簡單見過一面,甚至交談都只是敷衍,芙提也依舊能感受到她的果斷、堅決和勇敢。
“真好啊。”她喃喃道,“你怎么沒選她呢?”
“因為愛情不分強弱好壞?!?
段昱時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摸著她的側臉,拇指指腹摩挲過臉頰中間那顆棕色的小痣。怪那長眸多情,在此刻生出幾分溫柔的繾綣,為語言增添了可信魅力。
“伏玥很厲害,是這樣沒錯。但我只是需要一個女朋友,又不是挑選武器去上戰場。我在你身上沒有想要圖謀的東西,你是英雄還是逃兵,都不影響我選擇你?!?
站在芙提的角度想,無論是在探索演技的這條路上,還是在這段剛開始的戀愛里,她存在膽怯都是正常。
他能夠理解這份矯情,并施以耐心。
芙提覺得自己好像開始變貪心了。
“可你之前說你現在只需要一個敬業的演員?!?
這句話還一度成為她那段時間的夢魘。
段昱時在她身上搬起過太多次石頭,腳早就被砸到麻痹。他盡力挽救:“當時是怕你因為這些私事分心。”
“可我現在不分心了,也還是演不好?!?
“那你覺得是什么原因呢?”
“……我不知道。”
她不敢說是她天賦不夠,知道這樣類比太狹隘,也還是脫口而出:“如果是伏玥……”芙提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才把下面的話說完整,“是不是很輕松就過了?”
段昱時這次沉默的時間有些長,長到芙提都覺得是自己太失禮。
尷尬又復雜的思緒被他敲醒,兩指一蹦,額頭酥麻的痛感泛濫。
“還說沒聽什么?!?
互聯網的發現與發達屬實是為人類增添了許多便利,但世界上果然沒有完美的事情。一段新聞的播報,一部電影的走紅,一段文案的發送,都能夠影響人們心中的判斷。
伏玥在娛記筆下被塑造成一個表演的天才,冉冉升起的新星其實光芒并不掩月,只是點綴在上面的珠寶繁多,給她增添身價的同時也成了某種累贅。
“我那個時候除了拍電影,磨劇本,幾乎沒有別的工作,伏玥也是。她長得漂亮又是實力派,片約不愁,但脾氣古怪,一直挑不中她想要的開始,所以被我撿漏,有了后來的所謂天作之合。她如今出圈的每一幀畫面都是我熬夜剪的,那部拿下了最佳女主獎杯的劇本是我一個字一個字改的,有時候光是一個燈光布景我和團隊就得磨將近半個月?!?
“而當時伏玥在做什么呢?她是什么心情呢?她一遍一遍地試拍,我們在找燈光最完美的角度,她在找在燈光下最完美的自己。甚至所有人都開始質疑遲緩,覺得這樣的電影水準我們根本拍不出來的時候,伏玥一次又一次地證明了,她可以?!?
“所以芙提,你可以覺得她是天才。但她是個努力的天才。”
他自然不是好心,去幫伏玥正名。只是不能讓這些天生的不平等成為消極怠惰的理由。天賦固然重要,但是,“你努力了這么久,不也成功了嗎?”
“成功地來到了我的面前,成為了馮鷺?!?
他嘆了口氣,“雖然還不是一個完美的馮鷺,可你覺得,你做不到嗎?”
已經是變相的鼓勵,可芙提依舊退縮著不敢握住這燙手的期盼。她太害怕辜負別人,于是慣性地認為不承諾就是解決辦法。
段昱時沒指望在短時間內糾正她的自我糾結,他只說:“有我在呢。”
無論是什么問題出現在你身邊都好。
有我在呢。
果然沒出幾天,段昱時出現在攝影現場的頻率越來越高了。凌瀧有時候都會調侃一句:“感覺又回到了八年前。”
八年前。是段昱時踏入電影界的第一年。
“他啊,是個十足的工作狂。一句臺詞都能打磨一個晚上的那種,對演員的要求也很不人性化,沒有生命危險的戲份根本不請替身,稍微一點差池都要重來。我那時候才剛畢業,哪里見過這種人,偷偷在背后和別的同事吐槽他是魔鬼。結果你知道嗎?居然被他本人聽到了……差點沒把我嚇死。”
芙提和凌瀧在休息的間隙坐在樹蔭下,她們口中的主角就站在不遠處,雙手環胸夾著劇本,頤指氣使地在訓人。
“然后呢?”
“他居然什么表情都沒有!”凌瀧至今忘不了當時被抓包的畫面,“冷冰冰地看我一眼,冷冰冰地對我說,凌瀧,你晚上的落水戲最好別讓我發現有哪里不對?!彼砬樗查g變得驚恐起來,仿佛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回憶,最后得出結論:“段昱時真的一點都不憐香惜玉?!?
是嗎。
芙提有些出神地想。
“別說我了,伏玥這個主演被他抓得更慘。”
凌瀧又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堆以前在段昱時麾下經受的非人折磨,芙提有的時候會笑,有的時候覺得這也太過分了。她不懂客套,心里想什么就寫在臉上,說到最后,凌瀧都忍不住捏捏她的臉。
“你太單純了,還好遇到的第一個人是段昱時?!?
芙提不懂,可正好這時那人回了頭,眼神掃過兩個已經偷懶了許久的人,把凌瀧叫走了。
“晚點再聊?!彼龘]揮手,又為段導演鞠躬盡瘁去了。
芙提坐在原地,看午后的暖陽落在他寬厚的肩膀上。
男人俊朗的五官在樹葉疏影里影影綽綽地漂浮,蒙上一層溫暖的光暈,皺著的眉頭卻驅散了這份柔和。那薄唇是否薄情尚且不知,只是批評人的氣勢兇厲,一字一句能把人的腦袋摁進地底。
八年……八年前她才十四歲。有的人已經在自己熱愛且擅長的領域開始有所作為了,她還在初中的教室里煩惱初等數學。
“如果他沒有比你多出這八年的沉淀,你還會喜歡他嗎?”秦懿知道他們確定關系后沒表現出一點詫異,她早就猜到了,“成熟男人的魅力就在于成熟。”
她和芙提做了這么多年摯友,對她的性格簡直不要太了解。如果她真的因為幾通電話、幾句規勸就真的做到了放棄,秦懿才真的想三叩九拜認她為師。
誰能逃得過愛情的魔爪呢?既然逃不過,就享受當下吧。
“別想太多,”她叮囑道,“別讓自己受傷?!?/p>